陸蔚回身，面向父親陸機，抱拳請道：

“父帥，大軍人多事雜，難免會有鼠輩暗施蠅營狗茍之事。此等敗壞大王義名，招損軍威之事，實不可赦。”

他故意搬出“成都王”的名義，讓父親明白咱們只是“打工的”，沒必要過于自懊。

當然，對于陸機而言，適才衛(wèi)士度的話確實有失分寸，但凡定力不足沒繃住，八九不離，可是真會招致盛怒之下、全縣縞素的惡果。

不過，經(jīng)大兒的一番插話，總算緩過了氣頭。

身為信道者，高低還是有“以民為本”的襟懷。

“你打算如何？”于是，他沉著聲音，反問陸蔚。

“還請父帥將此事交于末將處置，五日之內(nèi)，必有結(jié)果。”陸蔚鄭重的說道。

“好，許你五日?！标憴C果斷應(yīng)道。

盡管在鄴城那些時日，他對大兒陸蔚不修士族典儀頗有介懷，不過看得出來，大兒做事積極且才思敏捷，當真是有一展宏圖的潛志。既如此，身為人父，自當悉心栽培。

張邛、周子茂二人再三言謝，一度到了距離“聲淚俱下”只差一步的程度。

衛(wèi)士度亦調(diào)整姿態(tài)，向陸機、陸蔚鄭重行禮。

氣氛緩和，贅言罷了，送一行人出了營。

其實，無論是陸蔚還是陸機，亦或是孫拯、衛(wèi)士度等人，大家心中自是明曉，二十萬的部隊過境，無論主將如何約束，在所難免都會生各類意外事故。

役馬受了驚嚇，闖入民田，踐踏了秋谷；人、馬、牛、騾偶發(fā)急癥，不得不就近取材救治；西邊暴曬、東邊下雨，造成了輜重部隊與主力部隊脫了節(jié)，尚未開戰(zhàn)就餓肚子，就算兵士們能忍，將官們也忍不了……

諸如上述因為“不得已”原因造成的擾民，或多或少，都算是情有可原。

然，總有些本性險惡之徒，本著途徑之地并非自家故里的心態(tài)，以為即便行了惡，糟蹋的也是別人家的物什。

西晉末年，整個上層建筑糜爛日久。為將者多是沽名釣譽之輩，只不過縱然享有清譽的名聲，實則也都是無視禮法、自以為是的空泛之徒，在他們身上，早已失去了先秦兩漢時期的古典義理。

領(lǐng)軍者如此，更遑論基層的軍頭、兵卒？

于是，軍兵擾民之事，屢禁不止，尤其各部在離了冀州境后，更是亂象叢生。

那些居后的部隊，在打頭部隊過境之后，大抵可以判定此地并無危險。于是，他們無需結(jié)營而宿，只消在野地里支起臨時軍帳即可。

入夜后，監(jiān)管不嚴，一些兵痞便在軍頭的帶領(lǐng)下，私自離營，潛入附近村集作亂。

盜竊、搶劫、奸辱，甚至強殺反抗的男丁，不可不謂作惡多端。

而這些斑斑劣跡，幾無被掌軍將領(lǐng)所正視，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各類的史料記載之中。

次日一早，陸蔚派了費慈帶幾名文吏，前去獲嘉縣取錄案的案牘，順帶慰問三、四戶遭到賊兵侵擾的人家。

除此之外，他亦派了安三兒，攜郭前、趙滿、趙憨等十幾名身手矯健且還算靈活的兵士，往前途的各路部隊去打探滋擾平民的內(nèi)幕。

他自己則點了高坦、石鎮(zhèn)先二人，領(lǐng)滿編近衛(wèi)隊，暫離中軍，獨立行動。

各部大軍依然以挺近洛陽為主要任務(wù)。

他所領(lǐng)人馬輕裝簡行，待處置完獲嘉縣事之后，再行快馬追趕上中軍部隊。

五日限期，能做的事可多可少。

不過，陸蔚心中尤是清楚，十幾萬人的先鋒部隊，陸陸續(xù)續(xù)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方才通過獲嘉縣，至今日，行進最快的部隊，只怕已經(jīng)渡過河橋，進駐到洛陽北的北邙山了。

故此，他斷然不可能將在獲嘉縣犯下擾民惡行的兵士，全部繩之以法。

處置此事只有兩個方向。

其一是抓典型，殺一儆百，以示震懾，“盡可能”杜絕今后再有惡徒私下侵民。

其二則是“盡可能”補償已受侵害的百姓。

能夠做到此二事，已屬恩威并行之舉，足以樹立中軍帷幄在治軍、愛民上的用心。

于方今時代而言，底層老百姓們思智有限，上官們只要稍微表現(xiàn)出仁愛，大抵上都會以“嚴懲肇事罪兇”、“百姓深受其惠”、“為官剛正，民多念其好”等等這般的措辭，錄入縣志，流傳后世。

陸蔚對安三兒的交代，便是在前鋒部隊滯于后方的幾營人馬里，探出至少三十名有擾民行徑的者，其中伍長、什長都得有，最好還得再抓一個隊主。

由于時間有限，他也不給安三兒限得太死，哪怕這些人是犯在別的縣的，也都算在獲嘉縣上的賬上。

頭一日的傍晚，費慈便從獲嘉縣歸了來。

陸蔚與近衛(wèi)隊就在中軍開拔之后的舊址處設(shè)了幾頂軍帳，留守辦案。

中軍的后續(xù)部隊，以及后軍先頭部隊，這幾日依然還有部隊從此處路過，車水馬龍，并不孤零。甚者，間或還有一、二出身卑微的小將小校，聽聞大郎君設(shè)行營在此，特意派人送肉送酒，以示討好。

“大郎君，哎，真真是無法無天啊。”費慈入了陸蔚軍帳后，唉聲嘆息道。

“如何？”陸蔚起身，從父親派給自己的奴仆手里接過了一盞水，親自遞給了費慈。

“一個老農(nóng)，剛把地里的瓜摘下送去莊上，遇到七八個兵子強索瓜。老農(nóng)給了瓜，兵子仍不滿意，還想索要其他財物。那老農(nóng)哪里還有其他財物？這些兵子不由分說，打斷了老農(nóng)一條腿，還把其他瓜都……”

“劫走了？”

“沒有，這幫鼠輩、役夫（賤人）、何不沒乎（不得好死），他們吃不完也帶不走，竟把人家整整一車的瓜，全都給砸爛了?！?

自古以來，惡意傷谷是為不赦大罪。費慈乃儒學生，自是對此深惡痛絕，情緒一時激動，一連罵出了三個蔑人之詞。

陸蔚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當時那幾個賊兵逞兇時的樣子，以欺壓刁難弱小為樂，自己不能占為己有的東西，索性毀之。此等本性之惡，如若捕之，當真不能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