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若要勸說父親選擇外鎮謀自立，父親肯定不會同意。

故而，只能強調是“遠離爭端”、“積蓄實力報王恩”。

父親剛經歷伐洛過程中河北諸將的排異，或多或少，必能理解這其中用意。

果不其然，陸機在聽完長子此言，之前的激亢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沉思。

“父親，恕蔚直言，我等一門，眼下其實并無多少籌碼在手。無權無勢，別說報王恩了，只怕殿下稍遇變數，我等連自保都難。”略作停頓，陸蔚進一步說道。

此話已屬十足的透白。

陸氏一門，除了父親陸機、四叔陸云的名聲在外，滿打滿算就只剩下陸營兩千兵馬。要是連獨立的財政都沒有，只怕連這兩千兵馬都養不起。

伐洛一戰，要說陸機真正做出多少貢獻，又或者即便真有一定貢獻，河北諸將至今日信服不信服，于上于下，大家都心照不宣。

“此事，容后再議罷。”許久之后，陸機沉著聲音說道。

仲春初，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朝廷正式進成都王司馬穎為丞相，增封二十郡。同日，天子改元永興。

當天晚上，司馬穎于華林園宴會諸將、臣、屬，是為伐洛討奸之戰的慶功宴。

不得不說，在過去小半個月的時日里，司馬穎心情一直十分愉悅。

在他看來，自己先有討趙王不臣，后有除羊商二賊弄權，足可被稱之為“撼世之功”。

又且在今次伐洛告成之后，自己全然不似趙王、齊王、長沙王那般野蠻無道，得權之后就對失權一派大肆屠戮，簡直是仁義明主的典范。

每每想到這兩點，他于心中不自禁的便鳴鳴自得了起來，看來，自己大概是司馬宗親里唯一的“人間清醒”了。

百官們每日排著隊到華林園來議事，已然彰顯了公卿世貴們對自己的擁戴。

他在心中盤算著，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威望名聲一定會得進一步遠揚，當受天下人敬仰。

有那么一二閑暇之余，他甚至開始盤算，自己下一步應當恢復先秦兩漢時的王朝榮光，差不多可以遠服四夷和西疆了……

“后人當如何評價我這等英明之人呢？會跟魏武同列，還是與光武齊名呢？”

然而，就在慶功晚宴前夕，司馬穎卻突然聽聞了一件事，頓時讓原本愉悅的心情，蒙上了三分陰影。

是時，孟玖剛置辦完今晚宴會用酒，他在向殿下匯報完正事后，又趁機將適才在宮城內聽聞的一二偏言，轉陳給了殿下。

“殿下，老奴適才去宮城里借酒時，本是相中殿下五年前最喜愛的百末旨酒，但那湯官丞卻說，庫里陳好的百末旨酒只剩下七壇，天家前些日剛遣人交代過，欲取其中五壇賜賞駐防司馬門的長水校尉陸茂元。”

衣帳里，成都王正在幾名美婢的服侍之下，搭配今晚赴宴的衣服。

今日慶功宴不僅有麾下諸將，也有不少王公世貴。此宴規模，絕非簡單的府主宴請府賓，堪比是慶賀王師凱旋的國宴。

衣衫配飾，自然不能簡。

“哦，陸茂元護衛官寺和宮城，勞苦功高，當得此賞。天家也太小氣了，此等汗馬之勞，竟只賞五壇酒，呵呵?！背啥纪跗鸪醪]有太在意區區幾壇酒。

他甚至于腹內生譏，呵，五壇酒……不如看看本王今晚如何賞陸茂元的。

“殿下所言極是，只是，老奴有些疑惑，關于陸公與陸家大郎君的事跡，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宮里提及了。”孟玖不疾不徐，徐聲漸氣的說道。

“哦？是嗎？”

“昨日遇左衛將軍，也稱贊陸公之子入城后部旅井然有序，進駐司馬門后，甚至還令人收斂了禁軍將士們的遺身。這些時日，宿衛內宮的禁軍將士，不下百人，感念陸公大郎君之恩，常于私下饋予一些金銀玉之器?！?

禁軍將士私下遞金銀玉器，實則是這些將士們至今不得出宮，委托了司馬門的陸營兵代為尋找一些解悶之物而已。

孟玖自是故意騰挪捏造一番，要的就是給陸氏一門“潑臟水”。

成都王聲名大起，便是因了在趙王案后，收斂了趙王陣亡兵士們的遺身，并且妥善安置了趙王殘部，從而贏得了天下士子的贊譽。

陸蔚此子竟用了成都王的手段來為自己謀名聲，簡直是“弄是非”再好不過的口實了。

“茂元竟有此義舉？”成都王面色漸生疑惑。

“殿下，此事呢，老奴原本以為是茂元郎君敬仰殿下英姿，故而仿效殿下行此義事?！泵暇凉首鬟z憾的之色說道。

“哈哈哈哈，不該是如此么？”

“但老奴合今日取酒之事仔細一想，似乎又有不妥?！?

“如何不妥？”

“宮城內外，為何大家都是在念陸氏，而不是在念殿下呢？老奴分明記得，當初可是殿下親制王令，要求全軍上下肅正軍紀?！?

問及此言，成都王臉上的疑惑漸漸變成了陰郁，這陸氏，莫不是居功自傲了吧？

他不禁又追憶起過去大半年陸機統兵作戰的始末，陸氏父子坐鎮中軍帷幄，要求諸將圍城不攻，導致大軍消耗了那么多軍輜。

二十萬大軍合西師七萬，又且張方提前斷了洛陽的水道，洛陽城就這么難打么？

“殿下，老奴還聽聞，這段時日，每日亦有不少公卿去拜陸公的府門……”孟玖觀察著成都王的臉色，不失時機的又補上一言。

“士衡公本是魯公二十四友，在洛陽自然不乏故舊。”成都王雖然這么說，不過語氣已經有所不耐。

“那日天家幸華林園，老奴觀陸公臉有虞色，就怕陸公還是心系朝廷甚于殿下呢?！?

“孟玖，這話是你能說的么？”

成都王瞪了孟玖一眼。

孟玖故作吃嚇，連連躬身，直呼“死罪死罪”。不過，他伴成都王身側這么多年，自是十分清楚，眼下朝廷在成都王心中根本沒有那么重要。

如今，成都王成功執權，其現在最想要的是名聲。

陸氏膽敢再這個節骨眼上，跟成都王爭名聲，且還與朝廷公卿們暗通款曲，可不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