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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雪域獵手
  • 王清
  • 7608字
  • 2024-03-20 16:54:35

日月如梭,轉眼深秋。

深秋的早晨,嚴霜覆在日漸枯萎的百草上,像下了一場小雪。行走在草原上,百草噼噼啪啪地紛紛斷裂,平時那種行走在天鵝絨地毯上的感覺蕩然無存。滿山的杜鵑花一片潔白,空氣清冷帶有寒意,預示著嚴酷的冬天就要來臨。甄二爺將卓瑪家的羊群放上山坡,便鉆進灌木叢中,想打只香子、孢鹿什么的。昨天,他分明聽見對面的山坡上香子發情尋羔兒的叫聲。

他穿梭在灌木叢中,逡巡著搜索前進,小心翼翼又警惕百倍,一邊提防著突如其來的危險,一邊又希冀著一個壯碩的獵物不期而至。他的棗紅馬在后邊悄無聲息地跟著。這匹馬是扎西阿扣送給未來“木華”——甄二爺的訂婚禮物。這是一匹好馬,跑起來快捷如風平穩如舟。除了盛夏三伏天,平時輕易不出汗,偶爾出汗時肩膀會隆起,并滲出像鮮血一樣的汁液來。據說,這就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帶給漢武帝驚動朝野的天山汗血寶馬——天山者,匈奴語,即祁連山也——這種馬前胸開闊,四蹄粗壯挺拔,善走內側步,鞍口平穩,跑在崎嶇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實際上,祁連山麓里的馬,其善走和持久的耐力是其他地方的馬無法比擬的。據史料記載,公元前一二一年,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在這祁連山麓里大敗匈奴,提倡當地人養馬。漢武帝元狩二年,本地便成為頗具規模的養馬基地,開了歷史上茶馬互市的先河,從此這里的馬便著稱于世。隋唐時代,生活在這里的吐谷渾人用波斯馬與本地馬雜交,培育了一種被譽為“龍駒”的馬。又傳說當年,煬帝西巡至青海,為求龍駒,將本地母馬放置于青海湖海心山上,夜間有蛟龍與之交配,得寶馬曰“龍駒”或“青海驄”。清代吳軾有《青海駿馬行》一詩為證:

極目西平大海東,

傳來翼北馬群空。

當年隋煬求龍種,

果能逐電又逐風。

總而言之,本地的“青海驄”當真非同凡響,當年隨著茶馬互市,被裝備到了隋煬帝楊廣、唐太宗李世民的軍隊里,為他們攻城略地一統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而甄二爺的棗紅馬則是出乎其萃、拔乎其類的佼佼者,是普通馬不能企及的汗血寶馬!甄二爺常常騎著它,抱著土銃,馳騁在祁連山麓的山山溝溝,“健兒矯馬渾無事,射得黃羊帶血行。”

這天,當甄二爺轉過一個山嘴,棗紅馬突然輕輕地追過山來,脖子一歪,將他壓倒在溝坎下,隨之,它也悄無聲息地臥倒了。甄二爺暗叫不好,是豹子、瞎熊?還是豺狼、猞猁?“都不可能!”甄二爺斷然否定。區區這些玩意兒,他的棗紅馬是絕不會放在眼里的。

記得去年夏天,甄二爺為追逐那只聰明的白額羊王,騎著棗紅馬在深山老林里轉悠了兩天。那一晚,他住在天然石洞里,將棗紅馬放在洞前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揭了鞍韉,抹了轡頭,讓它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將近半夜時,他聽見一聲聲凄厲的吼叫由遠而近,在狹窄而幽靜的山谷里游蕩回旋,令人毛骨悚然!甄二爺不知道這是什么怪物,趕緊在洞口燃著了一大堆火——野生動物沒有不怕火的——然后將棗紅馬叫回來,緊緊地拴在洞口,抱著土銃槍,警惕地望著被濃霧填充的夜空不敢合眼,唯恐虎狼豺豹什么的野獸將他的棗紅馬生生扯了去。

后半夜,霧散了,一泓淡淡的月輝傾瀉下來,照得山巖朦朧、樹影婆娑。這時棗紅馬突然躁動了,噴著響鼻,不安地刨著蹄子咴咴而嘶,最后竟掙脫韁繩飛馳而去,置甄二爺的呼喊而不顧!甄二爺奔出洞口,端著槍尋了一大圈兒,可連棗紅馬的一點蹤跡也沒有找著,就連那么容易聽見的鈴聲也聽不到——它脖子上的黃銅鈴發出的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清脆,傳得格外遠。

這一夜,甄二爺沒合眼。

第二天天麻麻亮,他正焦慮不安著,驟然聽到了熟悉的鈴聲和馬蹄聲。他興奮地鉆出石洞,看見棗紅馬渾身被汗水浸透,仿佛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馬肚子癟得一根繡花針也能穿過,很顯然一夜沒有吃草!它腳步滯重,一身疲乏,慢慢跑到甄二爺的身邊,跟他一番耳鬢廝磨,告訴主人它平安無事,然后撲在身后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這一天,甄二爺提著土銃槍,搜遍了方圓幾里的溝溝坎坎,未發現任何異常。晚上,當那凌厲而怪異的嚎叫聲再一次響起來時,棗紅馬不假思索,一溜煙飛馳而去,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早晨回來時,照例大汗淋漓,饑渴不堪。

如是者三四個晚上,甄二爺看著日漸消瘦的棗紅馬心疼不已。他不知道它與什么剽悍兇狠的野獸連續惡戰著。

他決定助馬兒一臂之力。

這天,他將棗紅馬牽到一塊水草豐美的地方,讓它吃飽喝足,自己也將一只肥美的兔子烤得焦黃脆香,全部吃了。末了,在土銃槍里裝了比平時多一倍的火藥,用鐵桿將鉛彈搗瓷實,然后用骨頭油將槍管內壁仔細涂抹了一遍——這樣可以減小鉛彈出膛時的摩擦,使鉛彈能夠在火藥強大的推力下順利出膛而不至于炸膛。

夜半時分,嚎叫聲再次響起,棗紅馬照例循聲而去。他趕緊嘴里含了四顆鉛彈,耳朵里塞了四個火泡兒——為的是能在電光石火間,能連續發射四槍——然后朝著棗紅馬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緊隨過去。

這晚月光很皎潔,照得祁連山麓如同白晝。他翻過四道山梁,隱隱約約聽見了黃銅鈴聲,這鈴聲急遽而響亮,可以想象,那里正進行著怎樣的一場惡戰!

他繞過一道山梁,凌厲而短促的嚎叫聲順風傳來,空氣中還夾雜著陣陣嗆人的血腥味,這血腥味使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將兔子肉吐了個精光。緊接著他又聽到棗紅馬“咴咴”的嘶鳴,他便顧不得嘔吐,迅速地朝上爬去。

在山下一片較為平坦的灌木叢中,棗紅馬跟那個怪物在月光下對峙著。棗紅馬尾巴高翹,脖子上一溜密黑的長鬃毛根根豎起,如同一排刺向天空的鋼絲。它的鼻孔張得特別大,喘著粗氣,渾身的肌肉塊塊隆起,眼睛如銅鈴般瞪著怪物。甄二爺再看那怪物,不由得吃了一驚!那家伙比棗紅馬小不了多少,同樣長著長長的沒及腳跟的鬃毛,一身深灰色的毛皮油光閃亮,卻有著一副地地道道的狼的面孔,兩只眼睛如同燈泡,發著藍幽幽的微光。甄二爺悄無聲息地將槍抽出,拉開扳機,扣上火泡,準備一家伙將它撂倒。但就在這時,棗紅馬突然發動了攻擊。那怪物隨即應戰,它跳躍騰挪敏捷如豹,撕咬攻擊兇狠如熊,長長獠牙在月光下發出白森森的寒光!只看得甄二爺心驚肉跳目瞪口呆,任是他百步穿楊的槍法,也難以尋找到開槍的間隙。

一個時辰后,它們似乎疲乏了,各自退開三步,仍然對峙著。甄二爺看出來了,這一馬一怪勢均力敵,不分上下。這回,他倒不急于開槍了,反而好奇地潛伏在土坎后靜靜觀戰。

是棗紅馬再次發動了攻擊。它低著頭,猛地沖過去。那怪物也凌空躍起,張開大口朝棗紅馬的脖子咬去。就在千鈞一發之時,棗紅馬機警地朝旁邊一閃,前蹄立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朝那怪物的脊梁連踏帶咬。頃刻間,血肉橫飛,怪物背上一大塊皮肉被棗紅馬活生生扯了下來。怪物慘叫一聲,重重地摔進灌木叢中。

占了便宜的棗紅馬沒有乘勝追擊,反而以逸待勞,調轉頭,將屁股對準怪物,豎著鬃毛,回昂著頭,緊緊盯著怪物。怪物氣急敗壞,翻身躍起,又朝棗紅馬撲來。棗紅馬雙蹄并起,準確無誤地齊齊踢在了怪物的腦門上。也就在這一刻,甄二爺扣動了扳機。

怪物腦漿迸裂,不知是被棗紅馬踢碎的,還是被甄二爺的土銃槍擊碎的。

后來,甄二爺跟另一位獵人說起這事,那位在祁連山麓里打了一輩子獵的老獵手驚呼道:“那是馬狼!娃娃,你跟棗紅馬遇到它能活下來,真虧了山神爺保佑啊!”說著,年逾古稀的老獵手趕緊磕頭謝神去了。

……

就在甄二爺與棗紅馬臥倒在土坎下,正想著前方會出現什么時,一只白色的東西從樹叢尖上飛越而過。“白毛狼王!”甄二爺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抬手就是一槍。那東西從半空中重重地摔了下來。

自從父親告訴他白毛狼那個神秘詛咒,并教他練習打槍后,他就把練就一手百步穿楊的絕美槍法作為破解咒語的不二法門,牢記父親的教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力求練就遇到白毛狼及其家族成員,不用瞄準,抱著槍就摟火,憑感覺就能集中要害,并且精準到打左眼不著右眼的特殊本領。

今日看見一個白色的物件應聲而落,他知道自己的槍法日漸精進,已然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理想境界。如果長此以往,自己家族就能擺脫那個詛咒了!

他急忙走過去察看,原來是一只狍鹿,剛才那一槍正中眉心,幾乎將狍鹿的腦袋擊成了糨糊。

他有些懊喪!

“呀,日奶奶尕娃好槍法!”忽然有人陰聲怪氣在叢林邊喝彩。

隨著喝彩聲,對面的樹林里呼啦啦涌出一大隊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隊伍。這些人穿得花里胡哨,有的穿著淺灰色的褐褂,有的穿著山羊皮皮褂,有的穿著藍士丹林長袍,而有的居然穿著大紅大紫的女人對襟褂。騾馬上馱著羅鍋,褡褳里鼓鼓囊囊地裝滿了青稞、炒面一類的東西,牦牛背上馱著將四只蹄子綁在一起的羯羊……他們中少數人斜背著步槍,但更多的人手里攥著農家用的鐵叉、鐵锨、撅頭之類的農具。

他們呼啦啦地圍住被打死的狍鹿嘖嘖稱奇:“好槍法!好槍法!”

“這算個球啊,”年輕的甄二爺心中說,“你們還沒有見過老子的好槍法哩!”

“剛才那槍是誰打的?”一個略微嘶啞的聲音從人群后邊傳來,嚴厲而兇狠,似乎對槍聲頗為不滿。甄二爺轉過頭,看見一個壯漢騎在一匹“尋口丟炒面”(對一種馬形象的俗稱:一條白線從額頭直達嘴唇,如討飯的往嘴里丟炒面時,不小心粘在了臉上一樣)的高頭大馬上,兇神惡煞般地從隊伍后面趕了過來。他穿著一身舊軍裝,外面披著一件黑色斗篷,頭上歪戴著一頂瓜皮小帽。滿臉的絡腮胡子將嘴罩得嚴嚴實實,一雙陰鷙的眼睛環視著眾人。

“這伙人是干啥的?”甄二爺不禁心生疑惑。

“報告張司令,是這尕娃開的槍!”旁邊一個人提著被打死的狍鹿對被稱為張司令的人說,“這娃娃好槍法,一槍就打準了狍鹿的眉心……”

“哦!”張司令發出了驚嘆,“你是干啥的?”

“我是打獵的。”

“就是在這地方打獵?”張司令用馬鞭指了一圈周圍的群山問。

“嗯!”甄二爺點點頭。

“那么,你對這一帶很熟?”

“是的,很熟……”甄二爺很誠實地答道。

“哈哈哈哈……”張司令暢懷大笑起來,“日奶奶尕娃,你是我們的活地圖啊!”接著他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就地休息,宰羊煮肉……”那神態仿佛這些羊是他們家的。

這些人頓時歡呼起來,呼啦啦鉆進羊群,滿山坡追趕、挑揀肥美的羯羊。

“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啊!”甄二爺跳起來朝張司令撲去。

張司令冷笑了一聲,揮了揮手,立馬就有四五個人撲上來,三下五除二,將他捆得結結實實,反綁在一棵大樹上。他走過來拍拍甄二爺的臉蛋,獰笑了一下,“老實聽話,娃娃,不然老子抽你的腸子、剝你的皮子……”說完,朝山坡上走去。那兒,早有他的部下揭下了一副馬鞍韉,為他準備了一處舒適的休息地。

甄二爺像一頭憤怒的小牛犢,不停地掙扎著,喝叫土匪們不得宰殺阿扣家的羯羊。土匪們對他的憤怒置之不理,徑自宰殺烤煮。

開飯時,一個土匪啃著一只羊腿滿嘴流油地走過來,“你當他是誰?”他用嘴努了努山坡上大口大口撕扯著羊肋巴的張司令,“他是西北反共救國軍第二路軍司令張子龍張司令……”

“那他不去反共救國,跑到大山里來干啥?”甄二爺已然跳不動叫不動也罵不動了,愛理不理地問。

“媽的!你一個娃娃家懂個球?說了你也不懂,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以后好好做我們的向導,給我們帶路,張司令絕不會虧待你的!哎,尕娃,你以后的日子好得像蜂蜜里拌砂糖哩!”

“呸!”甄二爺將一口唾沫吐到那家伙的臉上,“現在老子的日子就是蜂蜜里拌砂糖哩,誰稀罕你那個破日子?”

那家伙惱羞成怒,抽了甄二爺一耳光:“脬蛋大個娃娃,你以為你有日天的本事?弄死你還不跟宰只雞兒一樣容易?雞兒剁了頭還蹦跶一陣子哩,掐了你的頭你連半個屁都放不出來……”說著,順腳踏折了一根西番柳,劈頭蓋臉地打來。這種祁連山麓河灘上的西番柳柔軟堅韌,極富彈性。那家伙左右開弓,猶如鋼鞭,直打得甄二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冒金花不辨東南西北。

“劉參謀,甭打了,打死一個綁著的娃娃誰也不說你是英雄好漢!”一個中年人走過來擋住了那人。他穿一件山羊皮皮褂,皮褂有幾處被撕爛了,露出青灰色的山羊毛以及黝黑的皮膚。下身穿一件自家織的褐褲,被山里的荊棘、鞭麻刷得淺白,褲管處多處散開,飄散如流蘇。腳上套一雙“挖泥”皮鞋(牛皮熏制成的簡易船形皮鞋,腳背處凹下,走起路來極易帶泥,故名之),駝背羅圈腿,臉上溝壑叢生,寫滿滄桑。

那個被喚作劉參謀的瞪了中年人一眼,悻悻地扔了柳條,蹲在一旁啃他的羊腿去了。

“日奶奶九天保你懂個球,”張司令剛才一邊啃羊肋巴一邊饒有興趣地看劉參謀劉富貴抽打甄二爺,這時也吃飽了喝足了便悠然踱了過來,“這尕娃是四個牙的尕‘咆拉’(小公牛),不調教調教,能駕到犁地的格子里嗎?”據說,這“日奶奶”是西北軍政長官馬步芳的口頭禪,他每開口必先“日奶奶”,于是,在其軍隊里軍官士兵們一個個咬著半生不熟的河州方言爭相效尤,一時間,馬步芳軍隊里的“日奶奶”蔚然成風。

“對著哩,對著哩!”九天保誠惶誠恐躬身而退。

“尕娃,”張司令轉過身來,用馬鞭點著甄二爺的額頭,這回他沒“日奶奶”,“牛大有個撥牛的法,你乖乖地跟著本司令,聽本司令的使喚,我不會虧待你。不然老子會給你這個尕牛犢扎個鼻圈兒哩!”

“我要放羊哩,怎么能跟你走?”

“哈哈哈……”土匪們開懷大笑起來,“牛羊全部被我們征用了,你還放什么啊?”

“說得也對呀,這些牛羊他不給我們放誰放啊?”有人陰聲怪氣地說。

“報告司令,”一個在山岡上放哨的土匪慌慌張張地跑來報告,“那邊山溝里有煙!”

土匪們一聽這話,立即如驚弓之鳥般慌亂起來,紛紛去抓山坡上吃草的戰馬,槍栓拉得震天作響。

“慌個球?”張司令故作鎮靜地喊道,“仔細去查查,查看清楚了再來報告!”

一會兒那人回來了:“山溝里有一頂藏民的黑牛毛帳房,煙是從那兒出來的……”

“我說呢,日奶奶!”張司令長長舒了一口氣,罵罵咧咧地上了馬:“走,看看去!”

這時日近中午。甄二爺知道,這煙是卓瑪為他準備午飯而在“它不卡”里燃燒起來的牛糞煙。

“那兒沒有帳房,沒有帳房啊!”甄二爺聲嘶力竭地喊道。

從冷龍灣那兒升起了大團大團的烏云。烏云翻滾著積聚著膨脹著,向整個天空彌漫開來,天地一時間變得灰暗了。

聽到紛亂而急遽的馬蹄聲,卓瑪和母親從帳房里鉆了出來,趕緊去喝止拴在木樁上那三只奔突撕咬的大藏獒。

土匪們呼啦啦地圍住了帳房。張司令“吁”地一聲勒住了馬,兩眼立即直勾勾地盯在卓瑪粉嘟嘟的臉蛋上,仿佛一只嗜血的蜢子叮在了牦牛犢兒的背上。

扎西阿扣也從帳房里走出來,他一手轉著“麻尼輪”,一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們啊,請你們走下雄鷹一樣矯健的駿馬,走進我家破舊的帳房,拌一碗酥油炒面喝一碗滾燙的奶茶吧!”

“日奶奶,”張司令跳下馬,“老子剛剛吃過羊肉,現在要吃吃這個心疼的尕阿切哩!”說著老鷹撲小雞般地朝卓瑪撲去。

卓瑪驚叫著,往扎西阿扣的身后躲去。

那三只藏獒奔突著撕咬著,三根柏木樁搖搖欲斷。土匪們大呼小叫著紛紛舉槍射擊,三只忠誠的藏獒慘叫著倒在血泊中,土匪們號叫著撲向卓瑪的母親。

扎西阿扣似乎剛剛醒悟過來,轉身抄起一根帳房桿子,向土匪們沖去:“你們這群草原上的狼……”但年過花甲的扎西阿扣哪是這些土匪的對手?很快地,他被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

烏云翻滾,狂風怒吼,天空中突然打了一個霹靂,緊接著,瓢潑大雨夾雜著雞蛋大的冰雹漫天而降,打得萬物凋零天地混沌,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

卓瑪慘叫著,和她的母親一起被這幫土匪活活折磨至死。被綁在一旁的甄二爺鋼牙碎裂,眼角出血,聲帶撕裂,最后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

末了,張司令走到甄二爺的身旁,一把把他揪了起來:“日奶奶尕娃,老子們弄死這個藏民丫頭,與你有球相干,你又跳又罵的?這又不是你媽!說實話,到底愿不愿意跟本司令干?”

甄二爺目眥盡裂,怒目而視,堅定地搖了搖頭。

“嘿嘿嘿……”張司令冷笑了幾聲,“三天的羊羔兒沒見過狼,見過狼吃羊就知道厲害了……”說著他朝土匪們揮了揮手,“抽那老家伙的腸子,給這個娃娃看看!”

土匪們興奮地號叫著,將扎西阿扣按倒在地上,解下他腰間的滿尺藏刀,將他的肛門鏇開,拉下西番柳的枝頭拴了上去。隨著土匪們的一聲歡呼,扎西阿扣的腸子如同一條白練,已然在風雪中飄舞了。

扎西阿扣痛苦地吼叫著,雙手在草地上刨著,最后刨了兩個大坑后才艱難地死去。

甄二爺圓睜著雙目,驚心動魄心膽俱裂地看完了這一切。

“尕娃,你是愿意加入本司令的反共救國軍哩還是愿意抽腸子?”

“愿意加入張司令的反……軍……”甄二爺戰戰兢兢地說。

“哈哈哈……”張司令一陣狂笑,“‘生乎盧’(未經馴服的牛)扎上鼻圈兒了!給這尕弟兄松綁!”他指了指身旁的九天保命令道。

“作孽啊!”九天保一邊哆哆嗦嗦地給甄二爺解繩子,一邊低聲嘀咕著。

土匪們將扎西阿扣家的帳房羊皮炒面酥油等一切用的吃的東西統統馱在阿扣家的馱牛背上,然后將他們一家三口的尸體丟在準備了一個夏天的牛糞、柴禾上,點著了火,然后浩浩蕩蕩地朝祁連山的深山老林里進發了。

走出溝口時,甄二爺勒住棗紅馬,回望著這個給了他童年的歡樂、青年的甜蜜,寄托著他一生向往和幸福的乾隆溝,他看見他那溫馨的家以及他至親至愛的親人們正化為一股渾黃的煙霧,在彌漫的風雪中逐漸飄散!

“白毛狼王,白毛狼王,難道你們的詛咒,像索命的厲鬼,死死地追著我不放嗎?”他心中悲戚地呼喚,淚水混合著雨水在他的臉上流成了兩條潺潺的小河!

卓瑪卓瑪我的卓瑪啊!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原想我們如飛翔在草原花叢中的兩只百靈鳥,成雙成對,共度一生,不曾想今日突遭橫禍,從今而后,我再也看不見你那粉嘟嘟的臉蛋,再也看不見你那深深的酒窩和琥珀似的白牙,看不見你那鑲有織錦緞的花邊衣裳下苗條的身軀,再也無法親吻你的香唇獨攬你嬌嫩的肩膀呼吸你如蘭的氣息,再也無法在你溫婉的懷抱里陶醉和沉迷……卓瑪卓瑪,此時此刻,你正化為煙霧離我而去,永遠地離我而去了!你可感知到我撕心裂肺的痛苦嗎?

阿扣阿扣,我崇敬的阿扣啊!當我呱呱墜地父親受傷一家生活無著落時,是你慷慨地伸出雙手,幫我們渡過難關免受饑餓;在我剛滿百天時,是你為我起了扎西德勒的名字,并將尚在襁褓中的女兒許我為妻,讓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什么是人世間的幸福;從我記事之日起,在這與世隔絕的乾隆溝里,我們兩家藏漢不分親若一家,幾十年來相濡以沫;在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時,你再一次敞開寬厚的懷抱,收留我撫養我,給了我大山般厚重的父愛……當我剛剛有能力孝敬你、報答養育之恩時,你卻被魔鬼所害離我而去,你可感知到我傷心欲絕的悲痛嗎?

阿媽阿媽,我慈祥的母親啊!在我的記憶中,你總是微躬著腰身,在黎明的微曦中,在麻雀還沒有在天空啁啾百靈鳥還沒在草原上歌唱時,你就起床生火做飯,擠牛奶摶牛糞,打酥油縻牛犢,為我們縫補洗漱,辛苦操勞。阿媽,我親愛的母親,我原想日子能很長很長,我和卓瑪能有機會報答你的舐犢之愛,護犢之情,但誰知世事難料,您居然屈辱地被魔鬼奪去了生命!此時此刻,怎不令我悲痛欲絕?

而造成我們生離死別的,是這群萬惡不赦的土匪!卓瑪、阿扣、阿媽,我至愛的親人,我以祁連山阿措毛卿雪山的名義起誓,以釋迦牟尼佛祖的名義起誓,以我生死未卜的父親的名義起誓,我一定要忍辱負重,混進土匪中,尋找機會給你們報此深仇大恨!若負此誓,我將不得善終!

“走吧,娃娃!”九天保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說。

他望了望騎著高頭大馬行走在隊伍前面的張司令,抖了抖棗紅馬的韁繩,毅然決然地加入到了隊伍中間。

甄二爺淪落成了一名亡命天涯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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