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呂氏起身的動作一僵。

恍惚間，竟從對方的口吻中，聽出了先太子的慍色。

然而還不等她回過神來，朱允熥已重整好了孝服，“想必你今天也累了，那便好好在宮里休憩。”

說罷，他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朝殿外走去。

目送少年離去的背影，呂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此刻只覺全身氣血翻涌。

如若不是正值服喪，恐怕是要當場發作！

朱允熥是她一手帶大的，不是親娘，勝似親娘，對她說的話唯命是從，今天這是抽的哪門子瘋？

呂氏沒來由的感到煩躁，心里更像是長草一樣。

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一時形容不上來。

思慮再三，她喚來侍女，去找一身干凈的孝服。

如今正是大位歸屬的關鍵時期，萬萬不可出現丁點閃失。

嫡次子朱允熥，逆來順受，無才無德，人人都看在眼里，然而先太子妃常氏，他生母的那一脈，卻能量巨大，不得不小心提防……

淮西的勛貴們，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保不齊今日之舉，就是受了武夫們的蠱惑……

不過去看一眼，她放心不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就在呂氏潔面，梳頭，更衣的時候，朱允熥也來到了武英殿外。

他一改以往的目中無人，對值守大太監拱了拱手，勞煩前去通傳一聲。

見此情形，對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連忙俯身下拜，不敢受此大禮。

更何況，這位還不是普通的皇孫，而是今早把洪武皇帝氣到半死的小老三！

雖說先太子停棺數月，早已不見往日英姿，卻也不至于……被嚇的當場暈過去啊！！

這……成何體統？

誰不知洪武皇帝注重孝道，這才剛干出荒唐事，又風風火火來請安，豈不是掄圓了腳，往老虎屁股踢嘛？

他哭喪著一張老臉，苦口婆心勸了又勸，奈何朱允熥態度堅決執意面圣，他也不好再多說下去。

當奴婢的，心得有數！

“小三爺，您稍安，老奴這就去通傳！”

“謝過公公。”

大太監勸告的利害，朱允熥其實也都明白，奈何他劣勢實在太大了，時間緊，任務重，沒有穩中求勝的法子了，不得不劍走偏鋒，一刻耽誤不得。

身邊可利用的資源，更是極其有限，他總不可能愚蠢到，去找舅舅們和舅老爺。

……起碼目前還用不上，武夫妄圖亂政，不是鬧著玩的。

一切只能靠自己！

而自己若是失敗了……

下個月，二哥便會被冊封為皇太孫，從而牽一發而動全身，明年就是淮西勛貴的大屠殺！

此時再不去爭取，徹底沒有機會了！

曾經，他不爭不搶，懦弱又膽怯，只求偏安一隅，混吃等死……

如今，他九世為人，于歲月長河中，磨礪六百余載！

唯有去爭！

才是真正的出路！

爭輸了沒關系，爭贏了應該的！

就怕不敢爭！

如此簡單的道理，父親教過，祖父也教過，書上更不知教了多少次。

原來不解其意，如今深諳其道！

‘我朱允熥，集國仇家恨于一身，不成帝，毋寧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午后的烈日下，朱允熥脊背如劍，靜靜的等待召見。

與此同時，金碧輝煌的武英殿內。

御案后，朱元璋緩緩停下筆，眉頭擰成一個“川”字。

“他來干什么？”

“不見，讓他滾！”

“從哪來，滾哪去！”

“你們的太子爺，養出一頭白眼狼！”

面對朱元璋的暴躁，來人雖有心理準備，卻也被嚇得不輕。

兩腿抖如篩糠，連連點頭稱是，哪怕為其說好話。

作為宮里最出名的敗家子，誰都不會傻到提頭給他講情。

“你去告訴他，以后離咱遠遠的，再敢出現在咱眼前，咱廢了他！”

“滾！”

一口氣罵完，朱元璋下意識伸手去抓水杯，一旁小心伺候的朱允炆，立馬躬身雙手敬上，對于弟弟突兀到訪，只感到莫名其妙。

本來就不招人待見，又鬧出了如此洋相，不好好閉門思過，跑來請什么安？

早上把腦子摔壞了？！

朱允炆百思不得其解。

‘不對！’

‘難道是……母妃安排他來的？’

‘母妃常說，有對比才會有差距，沒有庸才的襯托，天才也會黯淡無光……’

‘如此說來，便就合理了，不然憑三弟的木訥，怎敢一個人來面圣？’

‘平時，我若不帶著他來請安，他真敢賴在床上蒙頭裝睡！’

想到這，朱允炆暗暗點了下頭，以最快的時間打好腹稿，旋即繞身至御案前。

“公公且慢！”

叫住了正欲開溜的太監，他轉身面向朱元璋拱手，義正言辭道：

“皇爺爺息怒，您或許錯怪三弟了……三弟最敬重的人，除您之外，唯有父親。”

“若非相思成疾，豈會當眾失儀？”

“三弟是貪玩了一些，但秉性絕對不壞，更非忘恩負義之人，孫兒敢以性命擔保！”

“孫兒僭越，罪該萬死，還望您明鑒！”

朱允炆余光向上瞄了一眼，見朱元璋表情稍有動容，立馬趁熱打鐵：

“皇爺爺，我們兄弟幾人一同長大，奈何天妒英才，大哥先離我們而去……”

“……沒能照顧好三弟，皆是孫兒之過錯！”

“子曰：長兄若父，您要處置三弟，便先處置孫兒吧！”

“孫兒斗膽懇求皇爺爺，給三弟一個解釋的機會！”

朱允炆雙膝砸在地上，一連三個響頭重重叩下。

埋首收聲，靜待發落。

見狀，朱元璋頓了頓，輕哼一聲：

“起來！別勾咱心思……”

“呵，當哥的還有點當哥的樣子。”

“那行，讓他滾進來！”

朱允炆松了口氣，納頭便拜，高呼：“皇爺爺圣明！”

一臉懵的太監邁著小碎步跑去通傳，朱元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讓他自己搬一把坐過來。

攏袖撿起毛筆，繼續批閱奏疏。

朱允炆小心翼翼，陪坐在其身側，十分有眼力見地，幫忙提著寬大的袖子，不敢讓孝服沾染上墨漬。

等了一會，見朱元璋一言不發，他莫名的有些心虛：

“皇爺爺您消消氣，孫兒知道錯了，龍體要緊，孫兒并非有意氣您，而是……”

“不用說了，咱都明白。”

不等他解釋的話說完，朱元璋渾不在意地搖搖頭，悵然道：

“你啊，和你那個爹一模一樣……”

“當年他為了保全你的叔叔們，沒少跟咱叫板，每次都把咱氣的半死，尤其是你四叔，又能惹禍，骨頭又硬，從小到大就沒讓咱省過心，要不是每次你爹都搶著挨揍，咱非得把你四叔的皮扒了不可……”

“還有你那個混賬二叔，你爹都病的都不成人樣了，還不忘了給那個孽障求情！”

“……如今你爹沒了，咱們朱家啊，非得散了不可！”

朱元璋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的老的不讓人省心，小的小的還都不成器，你的這些弟弟們，哪怕有你一半懂事，咱朱家，咱大明，何愁不興？”

朱允炆壓下竊喜，沒有順桿往上爬，時刻謹記著母妃的教誨。

——所謂做出對比，點到為止即可，用力過猛，反受其害。

尤其是在當今圣上面前，寧可少做，不能做多，親情永遠是洪武皇帝最在乎的東西。

“孫兒惶恐，愧不敢當，哪怕再過百年，孫兒也不及父親分毫！”

朱允炆當即起身，又行了個大禮。

而就在這時。

朱允熥龍行虎步，來到大殿之上。

微微欠身，不卑不亢。

“拜見陛下，圣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