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傾盆而至，為紫金山腳下的皇城，蒙上了一層的陰霾。

皇城內(nèi)，連綿的琉璃屋脊，掛滿了喪燈、喪布。

宮人們冒著大雨，神色匆匆，垂首不語。

行至東宮外，忽有一人滑倒在水洼，狼狽不堪如同泥鰍，余下眾人見狀，紛紛扭過頭去，生怕保持不住如喪考妣的表情。

——今天是先太子，下葬的大日子。

這位史上最有權(quán)勢的太子，雖已入土為安，祔葬孝陵東側(cè)，卻不代表能松一口氣。

怪就怪，此刻正在東宮酣睡的那位小祖宗！

竟然在起靈時，見到親爹遺容，當場嚇暈了過去！

洪武皇帝雖未龍顏大怒，但當時的臉色也十分難看。

若不是淮西眾將一齊安撫，怕是還要鬧出更大的亂子……

正當宮人們暗自嘆息漸行漸遠，作為“始作俑者”的朱允熥，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殿，似曾相識的香氣，梁上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

如洪水的記憶，似是決堤一般，瘋狂灌入腦海。

朱允熥抬手，按住欲裂的頭。

短短數(shù)息，他渾身濕透，大口喘著粗氣。

“我……我……回來了？！”

興奮，激動，忐忑，期待，雜亂無章的情緒涌上心頭。

他一手撐住床沿，吃力地坐直了起來。

目光掃量著大殿的布局，良久才將心情平復(fù)下來。

“后世重生之說，當真是存在的！”

“都說，藝術(shù)源自于生活，現(xiàn)代人誠不欺我！”

“想來也是……”

“我活了一世又一世，唯有現(xiàn)代對重生之說，最為具象化，也最深入人心，怎可能會是假的？”

往日種種，如夢如幻。

按照后世的學說，他并不是輪回轉(zhuǎn)世，而是穿越重生了。

從大明朝，歷經(jīng)九世，直至現(xiàn)代。

見證了朱家的興衰，目睹了大明的存亡，也經(jīng)歷了華夏大地從千瘡百孔，到重新立于四海八荒傲視寰宇。

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場夢。

如今，他又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還是家里好啊……”

曾經(jīng)的他……懦弱無剛不堪大用，沒有一點主見，更是胸無大志，還天真的以為，不去爭奪皇位，即可高枕無憂，肆意享受榮華富貴。

最終，落得一個無比凄慘的結(jié)局，淪為了現(xiàn)代人隨意調(diào)侃的對象。

抨擊他的不堪，指責他的無能，可講三天三夜，優(yōu)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以至于，他只能默默刪帖，算作無事發(fā)生過。

消化了全部記憶，朱允熥頓感滑稽又可笑。

“我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我，卻也不是曾經(jīng)的那個我了……”

看向自己細嫩的手掌，不自覺地朝虛空攥了攥。

感受就一個字……有點虛！

猛然間，他注意到了身上的孝服和孝帶。

即便早已見慣了生死，卻依舊覺得心跳漏了半拍，難以言述的悲涼，瞬時涌上了心頭。

“這……”

不等叫人進來問詢，就聽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而后，噩夢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面孔，步步生蓮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身穿孝服，頭戴孝帽，精致的臉上滿是一道道混雜著塵土的淚痕，縱是狼狽也蓋不住自內(nèi)而外的貴氣。

“熥兒？你醒了！”

就見她一步跨上前去，俯身擁向了坐在床邊的朱允熥，口里不停念叨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兩行清淚又是流了下來，低聲埋首哽咽抽泣著。

朱允熥面無表情，雙手自然垂落，沒有給予任何回應(yīng)。

后媽！

呂氏！

如今的后宮之主，現(xiàn)在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太后！

一個豆腐嘴刀子心的女人！

化成灰他也認得！

少頃，見他一聲不吭，婦人松開了環(huán)抱。

“熥兒，你哪里不舒服？頭還疼不疼了？母妃這就給你叫……”她一邊內(nèi)疚的關(guān)心著，一邊輕揉朱允熥額前的紫黑。

“父親呢？”

朱允熥抑住心底的厭惡，順勢抽身出來，已想到了最壞的情況。

呂氏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拭了拭淚珠，自顧地坐到他旁邊，遙遙望向紫金山，柔聲細語道：

“好孩子，沒事的，殿下就在山的那一邊，日夜守護著咱們一家人。”

“母妃知道你是孝順孩子，又怎會懼怕自己的親生父親？今日不過是觸景生情，這才在眾人面前暈厥……”

“別人不理解你，母妃理解你，不要去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語，隨便他們怎樣說，宮里就這樣，沒有不透風的墻，人賤嘴更碎。”

呂氏輕撫過朱允熥的頭，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又道：

“至于陛下那邊，你也不必過于擔心，有你哥哥幫你打圓場呢，嗯，最近這段時間，你盡量少出門，多讀書，多誦經(jīng)，等陛下緩口氣，便不會再責怪你。”

“切記不要撞槍口上了，千萬別去陛下身邊湊熱鬧，以免引火燒身殃及池魚！”

“記住了？”

朱允熥聽聞眉頭緊鎖，終于確定了當下的年月。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

先太子葬于紫金山，追謚懿文太子！

距冊立皇太孫，剩不到一個月！

他本來應(yīng)當慶幸，不是改元建文的天崩開局，但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

有貴命始于出生，無貴運始于出生。

成也出生，敗也出生。

母親生下他后的第十一天，薨逝，母親的死和他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這是毋庸置疑的，宮內(nèi)宮外也不乏有好事者，稱他是天煞孤星，一來便克死了親娘。

為此，父親不惜大開殺戒，替他擋下無妄之災(zāi)。

奈何他不爭氣，辜負了父親的期待……

縱是這般，父親也沒偏心和嫌棄，一直在維護自己。

直到，前世被圈禁于鳳陽高墻，臨死之前，他才真正悟透了最大的遺憾，其實并不是沒有去爭奪皇位，而是沒有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廢物……

念及至此，朱允熥偏頭看向窗外，目光如炬，眼神堅毅。

‘爹，我回來晚了……’

長吁一口濁氣，他淡淡地“嗯”了一聲，起身來到碩大的銅鏡前。

束發(fā)戴冠，整理儀表。

將褶皺的孝服抻展開來，一點點地重新捋順，扎緊了腰間的孝帶。

……

花有重開日，人有再少年。

幸得上蒼垂憐，于六百載后重回大明。

這一次，他不會再茍且偷生了！

“熥兒？”

對于身后莫名其妙的呂氏，朱允熥于鏡前傲然挺立，不答反問道：

“我去給陛下請安。”

“你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