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無論是在十六世紀,還是二十一世紀,亦或是再往前數個幾百一千年,跪上一天,都不可能心中沒有怨氣的。
更何況他還是個皇帝。
雖然事出有因,那兩名宮女居然敢當著自己的面說不會唱歌,自己多喝了幾杯,盛怒之下要砍掉她們的腦袋,最后冷靜下來,也只是象征性地剪了一撮頭發,以示懲戒而已。
卻未曾想,這番看上去沒什么大不了的舉動,居然引來了太后、馮保、張居正三人的連番圍攻。馮保換掉了陪自己玩樂的小太監,太后小事化大地去祭拜祖廟,張居正則是責令皇帝自己檢查過失,檢討書是寫了一份又一份,都被以不夠誠懇打了回來。
不僅如此,他還每天派遣四名翰林,在皇帝燕居之時,“以經史文墨娛悅圣情”。
這他娘的不是監視嗎?娛悅圣情?娛悅個屁!
就算這三個人是大明朝最有權力的三個人,那起碼也得給自己這個皇帝一點兒顏面吧?
堂堂皇帝,日子過得如此丟人。朱翊鈞越想越氣,年輕人又鉆牛角尖,覺得只是剪頭發而已,對方還只是個宮女,為什么要讓自己落得如此難堪?那蘄州城的陳逸,連人的腦袋都給開了瓢了,還引得一堆人交口稱贊呢!
“將鄭夢禎的奏折,還有荊王的信件,再拿來朕看看!”
“萬歲爺,這膏藥……”
“讓你去就去!”
朱翊鈞本來想給這沒眼色的小太監一腳,卻想起對方是馮保剛剛安排過來的。自己之前周圍倒是有許多一起吃喝玩樂的宦官,但因為這件事情,八成都被充了軍,于是便硬生生地將伸出去的腳止住,又扯得膝蓋一陣針刺般的疼痛。
“嘶!”
刺痛未消,小太監已經飛快地將兩封信函找了出來。
看著信中那“僅憑三五腳印,斷定死者并非他殺,激兇犯顯露身形”、“鐵鋸裂顱,查頭骨之下血腫,定黃韜口角傷人致死之鐵證”之類的字句,皇帝不僅沒有因殘毀尸體產生對陳逸的厭惡,反而露出了興奮之色。
“你說,真有人能從腦袋外邊,就看到骨頭里面的傷勢嗎?那人的腦子,到底長什么樣子?”皇帝問道。
這種問題也太難了,哪里是一個小太監能回答的?還跪地頂著膏藥的小太監只能繼續出冷汗,本來還想說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之類的話,但抬頭瞥了一眼皇帝的臉色,便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有如此斷案之能,卻只給了個總旗的職位,未免也太小氣了”,皇帝的下一句話,再次嚇得小太監一個哆嗦。
那定職升遷之事,是相爺親自過問,他老人家說當什么官,就得當什么官,旁人難道還能表達不同意見?就算你是皇帝,那也一樣要謹言慎行啊。
“可惜了”,萬歷皇帝一撣手中的信紙,無不惋惜地說道:“這立功就得分開一個個地立,一股腦地報上來,還讓人怎么找理由給你升官?”
小太監聽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默默地聽著這年輕的皇帝發牢騷。
“不過把你弄到應天府去,那多少也算是找補了些吧。那可是秦淮河畔的花花世界,官升不了,多掙些銀子也是好的。就看你下一次什么時候立功了?!笨粗派系淖志?,皇帝沒有將心里的話說出來。
萬歷他不知道的是,陳逸在荊王府第三次擒獲教匪、搗毀窩點的請功呈文,正在沿著五水關河急速北上,如今已到達了鳳陽。
約莫著再過十來日,“陳逸再立新功,要不要升官”的壓力,便會再次來到朝廷這邊。到時候要再找些“行渡劫修道之事,非正經錦衣所為”之類的借口,將他的職位壓在總旗的位置不動,恐怕也很難服眾了。
而此時的陳逸,已經從錦衣衛百戶所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小小的院子被堆得滿滿當當,全是荊王送來的禮物。銀子倒是占不了多少地方,那綾羅綢緞,還有許多看不懂的瓶瓶罐罐,卻已經堆滿了三成的院壩空地。王府的小太監孫從恩正站在院中,看著這堆東西發愁。
“陳公子,您可算回來了!”孫從恩看到陳逸,立馬就跑了過來:“這些東西,最好是盡快搬到屋里去。這馬上就要入秋,夜間露重,放個十天半月的,被露水潮氣浸濕了就不好了?!?
“呃……”陳逸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搬了?!?
孫從恩一愣:“不搬了?”
“嗯,我馬上就要搬家了?!?
“搬家?陳公子要去哪兒?正好馬車還在,我這就招呼人來搬過去?!?
“搬到應天府。”
孫從恩:“搬到……應天府?!”
你這個搬家,未免一下子也搬得太遠了點吧?
“可……可……”小太監臉上十分為難,看得陳逸有些納悶。
“孫公公,這就不勞煩你了,后面我還得找車找船,到時候一并搬走就是”,陳逸現在想的,是怎么去給隔壁的玉娘說這件事。二人雖然私定終身,但畢竟還沒有成親,她會不會愿意跟自己一起離開蘄州?
然而孫從恩的臉色更難看了,甚至急得額頭上都出了汗來。
“孫公公?可是有何難處?”陳逸關切地問道。
“這……這些個財物絲帛之物,倒還好辦,可是……”
“可是什么,孫公公你有話直說?!?
“可是還有個人?!?
“還有個人?”陳逸一愣:“什么人?”
這時陳逸的堂屋之中,出來了一名麗人。她手里還拿著一張抹布,像是剛剛在給屋里做清潔的樣子。
陳逸一看,自己還認得她,就是之前斷白骨案之時,那名身材高挑的鵝蛋臉宮女。自己擺弄骷髏頭的時候,她不但不怕,還時不時找借口過來看看。反正是領了世子的命令,讓她服侍陳逸,所以她干脆來了就不走了,有時候甚至一坐就是一天。
“孫公公,這是?”
陳逸莫名其妙,但隨即心頭警鈴大作。
“陳公子……”孫從恩囁囁嚅嚅地答道:“當年洪武爺授六尚局宮官誥敕之時,就說‘宮人女子服勞既多,或五載、六載,歸其父母,從與婚嫁’。之前千歲爺,還有世子,多番打聽,知曉陳公子尚未婚配,無妻無妾。如今家中少個知冷熱的貼心人,所以才……”
“所以才什么?”陳逸聲音有些發抖。
“所以千歲才行‘放宮人’之善政,將這位淑怡姑娘送了過來,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不見怪才怪了!陳逸簡直想打人。
隔壁還有個等著自己回家呢!你這送來算個什么事情?到時候我怎么解釋?
還有你說那宮女的名字叫淑怡?
天殺的,該不會姓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