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那錦囊里裝的其實是一枚仿制的刀幣,并非當真是什么古物,只是那些下九流的騙子拿來忽悠人的假貨。
北地武將后代總喜歡攜帶一刀幣,傳聞能得武星庇佑,只是平民百姓拿不到刀幣,卻又擔心隨軍的子孫健康,這才有了仿制刀幣這一門生意。
宋玄作為一個同樣下九流的騙子,免不了身上留幾個,但凡有求武運昌隆、征戰平安的,便變著法的推出去,給姬云羲的也沒什么例外。
只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玩意居然真的能給姬云羲擋上一箭。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有了那鐵口直斷的本事,竟兩次都讓他給稀里糊涂地蒙對了。
只是看姬云羲那目光灼灼的樣子,宋玄已然騎虎難下,只得一撩衣擺,席地而坐,干脆破罐破摔起來:“公子也不必稱我先生,在下雖有些斷命的本事,卻不過是個游方閑人,直呼名姓便是。”
“宋玄?”姬云羲輕聲念了一次,那兩個音節在他嘴里卻出乎意料的好聽。
宋玄卻顧不得姬云羲的聲音,自己在腦子里串了串詞,半真半假道:“先前公子雖好意留我在客棧休息,我卻見公子八字面相皆是不凡,料定公子命格奇貴,不是我這等人沾惹的起的,這才躲了出來。”
姬云羲問:“你能制住祝陽二人?”
宋玄笑了笑:“在下是市井之人,終歸有些市井的法子。”
他見姬云羲沒有繼續追究,才繼續道:“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和公子撞上了,只怕是天定,在下要與公子度這一劫了。”
姬云羲垂下眼瞼不語,仿佛在判斷他這段話的真假。
宋玄笑了笑:“公子若是不信我,也無妨,只當我是個閑人。橫豎著柴房無趣,有我在,公子也有個人作伴兒。”
姬云羲卻忽得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宋玄?”“嗯?”
“你……”姬云羲沉默了片刻,終究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無事。”
宋玄借著那一點微弱的光打量姬云羲,他的模樣狼狽,衣衫上的斑斑血跡格外刺眼,他原本就有些消瘦蒼白,如今看來更是孱弱。
他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瞼下帶著微微的青,仿佛受了些涼,時不時地咳嗽上一聲,瞧著愈發的虛弱。
堂堂皇三子,怎么會淪落到匪寨里,還被關進了柴房?
宋玄想也知道,只怕又是些權貴神仙打架,這位落了毛的鳳凰竟碰上了他這只真山雞,兩人還被攏在了一窩。
他忽然想起姬云羲給他的八字,算起來,這位三皇子也不過才十六歲,對于尋常少年正是個遛雞斗狗、追求女郎的年紀,而這位卻身陷囹圄、孤身一人,竟也有些可憐。
宋玄心里盤算著,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在柴房倚著墻迷迷糊糊睡著了,卻依稀聽見什么動靜。
他醒過來,只見姬云羲正倚在墻頭,臉色蒼白、眉頭緊蹙,一手揪著自己的衣襟,好似疼痛難忍,只有額頭一個勁兒地往下冒冷汗。
“公子!公子!”宋玄見這情形,便立時清醒過來,連喚了姬云羲幾聲,卻見姬云羲絲毫沒有反應,仿佛連意識都不甚清晰了。
宋玄一驚,正想向外叫人,卻聽見姬云羲艱難地低語:“藥……”
“在哪?”宋玄連忙上前搜索,好不容易才從姬云羲衣襟前翻出一個瓷瓶來。“是這個嗎?”
姬云羲的沒有應聲,牙關緊閉,仿佛已經沒了意識。
宋玄無法,只得倒出一粒藥丸,捏著姬云羲的下巴,強行將那藥丸塞了進去。
過了半晌,宋玄正盤算著再塞一粒進去,便見姬云羲的呼吸稍稍均勻了些,一直緊蹙的眉也舒展開來。宋玄這才松了口氣,喚了他幾聲。
忽見那姬云羲微微睜了雙眼,迷迷糊糊說了一聲:“你……你沒死?”
宋玄哭笑不得:“在下命長著呢,是公子方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姬云羲卻攥緊了他的手,輕聲呢喃:“別走……別死……說好的……”
竟又這樣睡過去了。
不知道將他認成了哪個。
宋玄想抽出手來,卻不想那姬云羲迷糊中怎么也不肯松手,只低聲地念叨著什么。
就這樣過了半宿,姬云羲的呼吸才逐漸變得綿長,像是睡過去了。
次日一早,宋玄再醒來,便見自己的頭正靠著姬云羲的,兩人如同取暖似的相互依偎著,他一動,便驚醒了身側的人。
姬云羲見兩人的情境一愣,忍不住漏了幾聲咳嗽。
宋玄的手被攥了一宿,如今見姬云羲醒了,才不動聲色的抽回來。
姬云羲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輕聲說:“宋玄,多謝。”
宋玄聞言微微一嘆,他雖靠著察言觀色,知道了姬云羲體弱多病。
可他這是頭一回見到姬云羲發病,竟是這樣兇險的情形。若不是碰巧同他關在了一處,昨夜姬云羲便已經一命歸西了。
只怕再這樣關下去姬云羲真要死在這柴房里頭了。
宋玄莫名生出了些憐憫和歉疚來。
雖然他也不過弱冠之年,可終歸對方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自己卻幾次誆騙。先前為做姿態,態度也不甚客氣,好像是有些不地道。
宋玄有意緩和關系,便左右環顧、拾掇了一下地上的稻草,堆出一個軟塌來,對姬云羲道:“公子……挪挪位?在墻邊怕睡著腰疼。”
姬云羲的聲音似乎永遠都四平八穩:“我小腿上有傷,站起不來。”宋玄這才曉得,姬云羲衣擺上的斑斑血跡從何而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柴房里頭只有兩個人,還是因為他那點歉疚的心思,宋玄竟自己給自己找了個麻煩:“要不……我幫您?”
姬云羲點了點頭。
宋玄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他只誆過病人,從未服侍過病人,哪里曉得要怎么做,低頭間姬云羲向他伸出手,只把心一橫,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姬云羲臉上的表情瞬間很精彩:他本意只是想要宋玄扶他一把,卻不想宋玄竟然莽撞至此。
只是宋玄看不見他的表情,他正眼睛沖著棚頂呢。
宋玄輕手輕腳地將姬云羲放在了那一堆稻草上,又問:“公子身上帶傷藥了么?”
姬云羲沒答話。
宋玄從箱籠里又翻出一瓶藥來:“這是外傷止血用的,公子或許用得上。”他不曉得姬云羲受的什么傷,只見那衣袍一角的斑斑血跡,猜他是外傷。
也得虧那群山匪只當他是個窮書生,沒有搜他的箱籠。
他這箱籠里除了銀兩,還有他走江湖常備的家伙物什,斷不能讓人收繳了去。
姬云羲定定地瞧著那傷藥,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去接。
宋玄見他如此,心里便清楚,只怕這孩子還是在防著自己。
他拿著藥走上前兩步,見那姬云羲還想后退,便干脆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何必多管閑事?”姬云羲忍不住想要后退,宋玄卻懶得陪他彎彎繞繞,他一口咬開那瓶蓋,竟對著自己的嘴,仰頭灑了半瓶子。
“這藥若是有毒,我給公子殉葬。”
這傷藥本是外敷的,宋玄硬吃了一些想也不礙事,只是苦的難受,難免讓他語氣冷了些。
姬云羲盯著他嘴角殘余白色的藥粉,一時語塞,終究是沒說什么。
宋玄掀開姬云溪的下擺,發現他小腿處竟有一處極深的刀傷,碎衣料與與血肉混在一起結了痂,如今被扯裂了,更是汩汩地往外淌血,染了宋玄一手的紅色,瞧著可怖的很。
宋玄未想到這傷會這樣嚴重,忍不住嘴碎了一句:“你就死撐吧,也不怕爛腿生蛆。”
姬云溪輕咳了一聲,聲音虛弱:“若是先生,要腿還是要命?”
宋玄瞪他一眼,卻看見這孩子分明出了冷汗,還要強擠出笑意做鎮定,那原本到嘴邊想擠兌回去的話,就也說不出口了。柴房里還有半桶飲用的清水,他取來將刀口表面洗干凈,又撒上藥粉,簡單的包扎好,再次將人給抱回了角落。
“多謝。”清洗傷口那回,姬云羲就疼的沒了笑臉,如今更是連道謝都有氣無力。
“您少防狼似的防著我,就是最大的謝意了。”宋玄嘴邊叼著根稻草,坐在姬云羲旁邊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