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前一秒他還在為裴寂的倒霉而唏噓不已,下一刻他自己就吃上了同樣的苦果,還很委屈地既沒有人愿意聽他解釋又沒有地方可以申辯。
他來不及反駁,水里妖族的銳利巨爪已經當頭蓋下,在刺破江風的同時攜帶著腥氣,殺氣盈盈地直取他的項上頭顱,好像根本不準備留情!
怎么會有絲毫保留呢?
大陸各族之中,妖族雖然最為稀少且隱遁山林之間已久,但它們最是桀驁不馴,最討厭最不齒的就是人類對他們的那種殘暴殺戮,幾乎是不死不休!
他這邊的樓船在對方的暴怒之下,自然不會有辦法撐得更久!
他不明白身為鑒冰臺的渠帥,段珪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陷害到他的頭上來,是京城里的哪一位在他身后暗暗指使?
但他現在沒有空余時間去想這些。
只在那只利爪要落在頭頂之前,呼喚出了那把名為玉出昆岡的神槍,直戳戳地扎向了那五指中央!
下一刻,那爪子已然呼嘯著降臨到他身上,將神槍拍出了一個極為夸張的圓形弧度,帶著槍頭撞上了他的胸口!
但同時,對方也沒有很好過。
玉出昆岡戳破了它那原本無堅不摧的利爪間的皮肉,在被拍開之時帶著一道金黃色的血液濺射而出,帶著一股獨特的幽香撒進了茫茫江水之中。
小公子被一爪橫著拍飛,在沖破樓船最上層帶起無數碎片橫木之后,斜斜地直飛入樓船下游的江水之中,激起一蓬大大水花的同時,在江面上帶出長長的一道血跡,隨即消失不見!
“吼……”
一個碩大的如同山岳的頭顱從江水中浮現而出,對著江水和身下的一片狼藉的樓船嘶吼不已。
而后對著入目所及的所有地方,張開大嘴噴出了大股大股的黃色江水。
一時間如同天河倒灌,黃泉大江的江水被它汲走近乎一半,露出成片的河床來,洶涌水流所到之處盡數被摧毀得一片狼藉,而后片甲不留!
龍門兩岸,頓時成了澤國。
那妖類將一身兇性和肚子里的江水盡數傾瀉完,才有些后知后覺地一劃四肢,轉身鉆進了江水里消失不見。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
“咳咳咳……”
陳摩訶緩緩地從江水里走向岸邊,一邊不住咳嗽,一邊拖住了身后被自己的素色旗裹在里面昏迷不醒的段珪。
那妖類雖然如愿逞了兇,但被他在水里不管不顧地銜尾一路追殺了百十里水路,疲于奔命下也是果斷溜了。
到底是水里的生物,他最多也就是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他疲憊地坐倒在岸上,素色旗在他身后拖出更多似仰似趴的夜不收,里面有不少被淹死的,更多的是半死不活在那里呻吟不止的家伙。
更遠處的江面上,一大片紅衣將水面阻塞了大半,連往日在此地不曾停留過的黃泉大江,也不得不減緩了東流的步伐。
陳摩訶有些呆滯地看著眼前這有如地獄的景象,心里萬般不是滋味。
“你心里在怪我?”
段珪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依舊是那樣的冷靜和堅毅,臉上沒有哪怕一點表情。
“我只問你,為何?”
陳摩訶很是想不通,他心里像是有一根刺,不問出來的話就不痛快。
“這是國舅大人的意思。”
段珪同他一樣坐在地上,隨意自然得像是坐在自家的柔軟高床上,身下好像不是一堆造型奇怪滿是棱棱角角的亂石。
“這個本來就是為那位殿下設計下來的圈套。”段珪承認得很干脆,絲毫不拖泥帶水地說出了一切:
“這幾年,秦君的身體狀況愈發不好了,人也開始糊涂。”
“陛下他明明有三位皇子,卻在前些日子的某次家宴上,對著驪姬娘娘所出的月牙兒殿下叫出了小梳子的名字。”
“小梳子,就是嬴殊殿下的小名。”
段珪無奈一笑:“那時候國舅大人就知道,陛下的春秋不再鼎盛了,不得不該想想他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陳摩訶沉默了。
“抓捕這只長著龍角的鮫人的命令紅批,原本是太后娘娘和國舅大人一起下的,為的是為陛下最后再搏上那一線生機。”
“為此,甚至請動了參合學宮的大先生出手,去阻止那剛才在你我面前逞兇的妖族前輩,但現在看起來是徹底失敗了。”
陳摩訶聞言一驚,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了段珪。
“奇怪嗎?一點都不奇怪。”
段珪平靜地掙扎著起身,卻在光滑的卵石間來回搖晃,在要跌倒的那一瞬間,被陳摩訶扶住。
“人生天地間,除開那前幾十年,誰人能夠不管不顧,一切都去按照本心做事情呢?”段珪在陳摩訶手臂上拍了拍:
“按照原本的計劃,我們綁著那位殿下跟我們同船,之后在回向長安的萬里路途間,有的是數不清的人和事在前方等著我們的這位嬴殊殿下。”
“但不知道的是,為什么妖族會這么快地找到我們的所在,對我們突然發起了這次襲擊。”
“計劃從一開始就出了錯。”
“我們穿著夜不收的衣服,總要做著些夜不收該做的事不是嗎?國舅大人是夜不收的統帥,我自然該聽他的。”
“軍人,執行命令高于一切,這就是我的立場。”
段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里也不知道是失落還是翻涌著什么別的情緒。
“我只想問你,姬子殿下,國舅大人是不是也想殺?”
陳摩訶雖然依然扶著段珪,但語氣間的毫不掩飾的殺氣怎么可能瞞得過身旁的段珪。
“那是別人要擔心的事,而且我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段珪苦笑一聲:“以我們二人的立場,現在應該立刻收攏起人馬,沿著大江兩岸搜索那位殿下的行蹤,如果死了那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沒死……”
段珪語氣依然平淡:“在回到長安城之前,依然有的補救;若是回了長安,自然萬事皆休。”
“到時候,記得離我遠一些,免得到時候被我那殺頭的血濺了一身……”
“國舅大人很欣賞你,不希望你死在這里,再多活些年吧。”段珪依舊輕輕拍了拍陳摩訶的手臂,沉默著看向了江心那邊。
“陳渠帥,陳渠帥!”
遠遠地,有夜不收高聲呼喊著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陳摩訶,給他帶來了一個讓他聞聽之后立時感覺方寸大亂的消息:
“不好啦,姬子殿下和那個西北都護府的小裴相公裴元紹,他們都消失不見啦!”
前來傳信的夜不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陳摩訶那鐵一般的手掌死死掐住了咽喉,幾乎難以透氣:
“你再說一遍!!”
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的心情變得極為糟糕了起來。
“是……殿下和裴元紹……都……都不見了。”
那夜不收只得老實回答,雖然說完這些話,已經被憋的臉色赤紅。
“放他下來吧。”
段珪的聲音幽幽傳來:“現在,那些真的成了別人該操心的事情了。”
陳摩訶松開手,臉色第一次變得陰郁得像幾乎將要下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