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陳摩訶老是有種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

他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他知道這種情況叫做天人交感，是修行到一定境界后，對危險(xiǎn)將要來臨的一種模糊預(yù)感。

雖然玄之又玄，縹緲難尋，但由不得人不相信。

雖然大多數(shù)修行者都是驕傲且自豪的，沒有任何不去相信自己的理由。

樓船浸泡在江水里，隨著江風(fēng)和波浪上下晃動，間或有吱吱呀呀的木料響動的聲音傳入耳中，很是催眠。

陳摩訶端坐在船首的位置上，心里紛紛亂亂地老是靜不下來。

入夜前他去見過段珪了，得到了個不是很美妙的消息。

隨軍的大夫看過段珪的傷勢后，建議他最好七天之內(nèi)不要再動手，免得那狼藉的傷口撕裂潰爛，到時候想要卸甲的話，會承受更多無謂的痛苦。

酒也是不許再喝，陳摩訶替他答應(yīng)了下來。

軍醫(yī)幫著段珪淺淺處理了一下那些傷口，并且敷了傷藥，又在陳摩訶的吩咐下給段珪下了些安神助眠的藥，這會兒大概已經(jīng)安眠很久。

所以他現(xiàn)在一個人跑到船頭喝些悶酒，抒發(fā)一下心中的郁悶。

三層樓船那高高昂起的船首和撞角，劈開了時不時吹拂來的江風(fēng)，很是舒爽涼快。

在龍門這里住了好多天，身體和四肢里好像被灌進(jìn)了很多濕氣，透著股深深的陰冷，讓他覺得有些難捱。

但見到嬴姬子后，這種煩惱就像飛絮一樣隨風(fēng)而逝了。借著酒勁，他看了一眼身旁不遠(yuǎn)處的另一條樓船。

那里看上去很安靜，燈火只有不多的幾盞，在風(fēng)里搖曳不止。

就很是莫名地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很討厭那個唇紅齒白看起來很可愛的叫做麒麟兒的小孩。

他和嬴姬子在酒宴上談天說地的時候，憋著沒問她這件事，生怕會顯得很失禮和魯莽。

但之后她就像忘了一樣，根本就提也不提這件事，就更加讓人懊惱，讓他有種被忽略的淡淡憤怒。

雖然他早就做好準(zhǔn)備，這次回到長安后，就正式向秦君上表求親。

他的伽羅，要升郡主位了。

相信長安城里的很多人都會起一些別樣的心思，考慮著是否能夠去求親試試，畢竟她是當(dāng)今秦君的親妹。

到時候她的新府邸前或許會多出很多的俊彥來，不僅年輕俊美，而且或許會一抓一大把，能夠讓人挑花了眼。

至于她在北漠是否有了子嗣，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對他來說有些如鯁在喉的事情，在旁人看來或許根本算不得什么。

嬴秦人很喜歡新生兒，而聰明的嬴秦人一定會喜歡一位郡主，更會喜歡秦君親妹的兒子。

這是一定的。

但他應(yīng)該會很有機(jī)會，在長安時太后希望自己能夠在之后有所作為，最好能跟皇家成為姻親。

那樣的話，國舅大人會更加游刃有余地跟朝堂諸公對抗。

不久之前他也收到了國舅大人的來信，雖然從頭到尾一字未提，但字里行間滿是殷切的希望。

于是他在收到嬴姬子的行蹤消息之后，第一時間趕來了龍門，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美艷，但懷里卻多了麒麟兒。

……

樓船很長，月光很亮。

自上而下投射下來的冷光將那龐大的船身拉扯出很長的一截黑影，裴寂就藏在那片陰影里，不緊不慢地摸到了江邊，而后緩緩地落入水底。

裴寂故意避開了船首方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陳摩訶。

江水很冷很冷，但他走在江底的步子又輕又穩(wěn)，幾乎沒有什么動靜。

越是靠近船的位置，水面上的夜不收們就越是眾多，透過有些發(fā)昏的江水看過去，樓船四面的火光幾乎連成了一片，看上去很難侵入。

船兩側(cè)和船底靠下的位置，被夜不收很警惕地拉滿了纏滿蒺藜和鋒利鐵刺的細(xì)長鐵鏈，都透著些幽幽的淺紫色光芒，絕對是裴寂根本不想觸碰到的小玩意兒。

兩艘船之間離了有二十丈，看起來很近，卻著實(shí)不好過去。

水面上，人來人往，逡巡不輟。

水下，裴寂抱著塊從江岸摸到的青綠色巖石，一步一步地頂著水壓到了樓船的正下方。

還好，龍門這一片區(qū)域的江水不算太深，裴寂還頂?shù)米　?

他將呼吸徹底放緩，然后松開了那塊石頭，整個人就緩緩地上浮了一大段距離，而后貼在了樓船的正底下。

嬴秦的樓船，是呈著倒三角的尖底的制式，藤壺貝類很難攀附在上面，那些阻擋來犯之?dāng)车男∈侄卧诖睚埞堑奈恢蒙喜⒉皇呛苣苡玫纳稀?

所以這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承裝著分量不輕的壓艙石，以及一個輕易不會動用到的生死位。

沒錯，是生死位。

就在那個倒三角最下面的區(qū)域里，嬴秦人會刻意留出一條狹長而又逼仄的艙室。

有裝載貨物的時候，這里面的水會被徹底地排得干干凈凈，變成一個氣艙；沒有貨物的時候，這里就會吞下不少的江水，起到加重壓底的作用。

而在頭頂上，就是動輒重達(dá)千斤的壓艙石。

說是生位，這里是為在下層過活的勞苦人留下的退路；說是死位，大概是在可能的戰(zhàn)局不利后，可以砸毀船板放江水倒灌，做到與君同休。

裴寂很輕易地在圖紙標(biāo)注到的位置上找到了一個嵌在船板上的生滿鐵銹的圓環(huán)，只是輕輕一拉就向他展露出了一個僅能供人側(cè)著鉆入的小狹縫，迎面向他沖來的腥膻氣味和腐朽的木料味道，讓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鼻子。

他翻身鉆入，而后在倒卷的江水還沒有來得及的時候，有些吃力地用力將那塊船板按了回去。

他有驚無險(xiǎn)地進(jìn)來了。

入眼處，一片漆黑。

頂頭的縫隙里投射下很多絲絲縷縷的光芒。

裴寂大口大口地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讓因?yàn)槿毖醵兊糜行┗璩恋念^腦重新恢復(fù)了清醒。

這里是樓船最底部的位置。

他站在剛剛涌到腳踝位置的冰冷江水里，不遠(yuǎn)處刻意留出大概五尺高的地方，在那上面做了個高臺，一眼望去黑黢黢的好多個被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大筐。

他深吸一口氣，翻身跳了上去。

鼻翼間頓時傳來了一股很是沖鼻的咸腥的味道。

他伸出手揭開了那蓋在筐子上的油膩篷布，幾條腌咸魚凌亂地埋在成片的雪白色鹽粒間，無神的死魚眼齊齊地朝向裴寂。

“我進(jì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