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
呼延小蠻伸手揮散眼前揚起的沙礫和青煙,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那團拳頭大小的火焰在她的控制下,斜斜地擦著那埋首在沙里的吳把總的屁股和后背飛了出去,在小湖中央炸開了一個大洞,高飛在空中的水沫洋洋灑灑地攀到了她的辮子上,有些討厭。
她收回還蒸騰著熱氣的右手。
吳把總那把刀已經化為了滾燙的細鐵砂,被她悉數打進了吳把總的后背之中——死是死不了,只是難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她是個小氣的姑娘。
“當本姑娘是誰啊?魔宗的那群殺胚嗎?”
呼延小蠻不自在地用力揉了揉發梢上沾染到的細屑,掃了一眼周圍這些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嬴秦人,身上的烈火紋路開始逐漸褪去。
她很郁悶。
從家里出來差不多一個月了,自己的修行止步不前不說,連那個在外面浪著四處挑戰別人的笨蛋哥哥的音訊也是絲毫沒有聽著……怎么能不令人郁悶?
要不是相信大祭司的預言,她堂堂北漠公主需要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找自家哥哥嗎?
她在都護府的地盤上游蕩了好多天了,每日里將這些嬴秦人抓了放、放了抓。一開始還能有些樂子找,現在她連開玩笑的興致都沒有了。
這些武人,又常常是一些不分青紅皂白就對自己出手的家伙,令人感到說不出的厭煩。所以她出手也大多順著性子而來,讓很多人吃到了該吃的苦頭。
但到底,還是郁悶的時候多。
“活該你們倒霉,要折在本姑娘手上,權當幫我散火了!”用雙手扇了扇有些發燙的臉頰,身旁就湊過來了個碩大的狼頭,對著自己不停吐著舌頭。
用力揉了揉對方那柔順的獸毛,呼延小蠻拽住了巨狼那高高豎起的耳朵,一副怒其不爭的口氣:
“過去,把他們全丟到嬴秦人的鎮子或者邊驛里去!”
“記住,不許再咬他們一口!你是吃素的,人肉有什么好吃的!”
巨狼委屈地咽嗚了幾聲,好像在解釋自己只是嘗嘗而已。
“不許裝可憐!”呼延小蠻松開手,順勢推著巨狼的側面,將它趕到了沙丘下面去。
巨狼也不含糊,三兩步到了吳把總近前,叼著他的大腿,一把將其甩到了自己那寬闊的背脊上。其他的人都是同樣的處置辦法——做完這些,呼延小蠻辮子上的水珠甚至都沒干。
她甚至很善良地踮起腳尖將那頭死鹿也一并踢到了巨狼背上,讓眼前的這群嬴秦人不至于空忙。
這一主一仆,顯然已經輕車熟路。
“嗷?”巨狼輕輕叫了一聲,似是問詢一般。
“走吧走吧……”呼延小蠻連眼皮都沒抬,開始專心應對自己那有些狼藉的頭發——她喜歡這個過程。
從去歲起她開始留起了辮子,長得很快。她的頭發很順很亮,值得細致地對待。
有微微的破風聲逐漸遠去,巨狼的爪子在這里,幾乎如履平地。
她在沙丘頂盤腿坐下,一時半會兒并不打算離開。
因為她知道,那個討厭的家伙又要來了。
叮鈴鈴、叮鈴鈴。
有細碎的鈴鐺的聲音在沙丘后響起。
呼延小蠻微微側過身子,保證對方翻過沙丘的那一刻,能夠完整看到自己
的側臉的輪廓。
她看到對方,便水靈靈地眨了眨眼睛,從密的睫毛下,水漉漉的小鹿眼里滿是故意為之的促狹。
她鐘愛這種帶著點小心機的惡作劇。
來人,是一位年輕僧人。
他年歲不大,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月白色的帶著寬大袖子的僧衣穿在他身上,很是勻稱妥帖。
劍眉星目,俊郎非凡。
沒有點戒疤的腦袋,被精細地剃得干干凈凈,細膩如玉的脖頸上,是一串小指大小的琉璃珠子。他整個人,就像一塊璞玉一樣,純凈而又平和。
他手里拄著一根白玉似的禪杖,頂上串著十來只銀亮色的鈴鐺,個個有如石榴大小。隨著他平穩整齊的步伐,時不時叮當作響,清脆悅耳。
不出呼延小蠻所料,她如愿以償地在對方的眼睛中再次看到了驚艷,他的眼簾原本像一片靜默的湖水,這會兒卻如同被扔出了一塊石頭,蕩漾起了無數波紋。
只是很可惜,稍縱即逝間,他的眼睛就會重新恢復平靜,重新獲得那種似有若無的疏離感。
像這種行為,她已經重復做了數十次——從她翻越瀚海玉璧開始,這個僧人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丟又丟不掉,甩又甩不脫。
像一個幽靈。
“小蠻施主,無恙否?”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站在沙丘下向呼延小蠻遠遠行了一禮:不悲不喜,不嗔不癡。
“綴玉,你說這個世界上有魂靈的存在嗎?”呼延小蠻有些天真般地吃吃一笑,放棄了繼續戲弄年輕僧人的行為。
綴玉,是年輕僧人的名字。
“小僧曾經在大日輪寺的藏經閣中讀到過,說是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或許是的。”綴玉回答得一板一眼,很是正經。
“是嗎?”
呼延小蠻眼神變得有些迷蒙,語氣變得有些幽遠:“那你說,妖物死了之后,會不會有魂靈?有沒有接引它們的地方?”
綴玉略微思索,沒有講話。
“我喜歡你不知道就不講話的樣子,你起碼不愿意騙我。”呼延小蠻將辮子終于清理干凈,利落地甩到了身后。
她伸了伸懶腰,身體繃出了很好看的弧線,抬頭看向那一片同樣狼藉的天空,看上去很是孤獨。
細細的腰肢間,有著曼妙的腰窩,看上去充滿活力,有著很健康的野性。
名為綴玉的僧人偏過頭,想要說些什么,但嘴唇翕合了許久,到底沒有出聲。
他垂下眼簾,恍惚間呼延小蠻那長長的辮子在他的眼角像藤蘿一樣蔓延開去,為他蒙上了一層陰影。
“真是糟蹋……”呼延小蠻喃喃出聲,也不知道是在指什么。
“如來世尊,不惹塵垢。”
看了一眼站立在丘下的綴玉,那個漂亮的僧人就連抬頭看向自己,背也依然挺得筆直,好像不知道彎腰是怎么樣一樣。
呼延小蠻不由噗嗤出聲:
“這就是為什么你屬于明宗,而我是天生拜火邪教了!”
綴玉一副疑惑的表情。
呼延小蠻哈哈大笑,胸口里潛藏的郁氣幾乎一掃而空。
“你來,大概不是單純陪我說說話的吧?有什么事嗎?”呼延小蠻歪著頭看著綴玉那張白凈的臉,等著他的回答。
綴玉猶豫了一下,但到底還是出聲回應道:
“我不知道小蠻施主的哥哥是不是在嬴秦的土地上……不過最近宗里收到了有關懸命庭的消息,那位圣子大概還活著。”
呼延小蠻眼神一亮:“那些被趕到西邊的皈依者居然還沒死絕?”
“不周山可是絕地!”
“他們派了使者,不久前知會過本宗和嬴秦朝廷,想要借道東歸,同玉京山和好,重歸中土。”綴玉如實傳達了自己了解到的消息。
“哼!那群牛鼻子老道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讓他們如愿?”呼延小蠻嗤之以鼻,但還是有些激動地從沙丘上一路滑到了綴玉身邊。
“道殿內事,小僧不便置喙……”
“難怪大祭司說我南下自有自己的緣法!”呼延小蠻繞著綴玉來回轉圈:“如果那個家伙確定活著,那我哥哥一定會去長安!”
“我決定了,我要去長安!”
呼延小蠻雙手叉腰,笑靨如花。
綴玉居然也不反對,點頭問道:“小蠻施主大概也收到了參合學宮的請帖?”
呼延小蠻用力拍了拍胸口,很是豪邁:“我父王給的,說是有空可以去玩玩,會有天大的好處……”
“那就好,只是……”綴玉皺了皺眉,似乎有些覺得不妥。
“知道你雖然是聽從師命,來監視本姑娘我的,但是你一路上同行倒是不錯。”
“但你大概也是終年在大雪山上修行,未必會曉得南下的路途。”
呼延小蠻也有些尷尬:“本姑娘也是頭回南下,這些南蠻子的地方我也說不上熟……”
兩個人默默相對,終究無言。
“不如……讓在下幫幫你們兩位如何?”一道陌生的聲音在兩人耳旁響起。
一只手鉆破了呼延小蠻和綴玉眼前一尺處的沙地,對著他們擺了擺。
呼延小蠻頓時臉色一黑:
“霍哈克你個笨蛋!怎么能把這個人漏了!”
霍哈克,正是那頭巨狼的名字。而遺漏的這個人是誰呢?
巧了!正是裴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