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懸命庭氣使的布六韓松談,從沒有像這一刻一般絕望。
隆隆馬車聲響里,他有些麻木地追逐著耳朵里傳來的聲音的所在,有些偏執(zhí)又有些瘋狂!
他雙目緊閉,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此時只余黑洞洞的眼眶,眼角兩縷血淚混合著幾乎被蒸發(fā)的脆弱角質,看上去骯臟又恐怖。
定頂朱律的落命神光,他在很久以前見識過一次!即便到了今日依舊難以忘懷!
但他依然著了道。
即便緊閉雙眼,在那神奇的五彩光輝的照耀之下,他依舊感到入骨的刺痛和強烈的光照。
那種痛苦下,他甚至挨不過多久,便用自己的手親自將眼珠生生摳了出來!到了手掌中的,卻已然被融化的稀爛,幾乎找不到一點好肉!
他心里那種嗜血的殘暴想法如同火山噴發(fā)一樣充斥胸膛,讓他有種想要抓住車里的人狠狠殺掉的沖動!
他恨,他恨所有用那把槍的人!
轆轆的車輪滾動聲一刻不停,仿佛是在提醒,又好像是在嘲笑。令得他感覺愈發(fā)煩躁了起來!
“出來!”瞎眼其實并不算很影響他的行動,修行者們有著天下間最苛刻的門檻,很難入道!但一旦觸摸到那豁然洞開的大道之門,便是性命雙修,有著超出常人遠矣的超凡五官!
他疾步向前,向目標發(fā)起了沖鋒。迅速接近之下,已經到了輪轂之下:“給我開!”
下一刻,便用雙手生生扣住了五尺來寬的巨大車輪邊緣,借著車子的那股沖勁兒順勢將半個車架頂起地面。車轍和軸承吃不住壓力,在半空咯吱一聲應聲斷裂開來!
拉車異獸突然受驚之下,再也不能齊力奔跑,慌亂之下互相擠壓,撞倒一只后亂作一團,一邊哞叫不止,一邊踩得地面咚咚作響。
不想停,也大概要停下來了。
小孩子身形的他,第一次展現出了不同一般的偉力!
雙腿用力之下,在尚且沒有干去的地面上生生戳進泥土里,一直跟著馬車拖出去十幾丈長的恐怖痕跡。
“我是修行者,我是天地所鐘!”
“你們這些凡人、螻蟻、卑賤的像土里蚯蚓一樣的人!”步六韓松談神情如癲似狂:“出來!我要殺了你們!”
他用出全身力氣,準備將速度徹底降下來的馬車徹底掀翻!
裴寂冷眼看著一切,仿佛在看一個笑話——他半蹲在車上低頭看著步六韓松談,距離近得幾乎貼在了他的臉面之上;在車下,歪著頭聽取周圍動靜的他,卻沒有感覺到近在咫尺的氣息!
龍雀刀光一閃,那牽引異獸的韁繩便被根根斬去,失去束縛的它們便瞬間四散奔逃,使得馬車徹底失去了所有動力,成了布六韓松贊的掌中玩偶!
塵埃落定后,東去瓜州城不過區(qū)區(qū)十里。一望無際之下幾乎已經看得見夜幕里那黑悠悠的城墻輪廓。
一輛青色布簾小車,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一樣停在泛著土黃色的道路邊,一晚上未曾現身的夜扶搖正一言不發(fā)地站在車前,手里牽著韁繩——拉車的是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老眼渾濁不堪。
幾十步的距離眨眼便到。
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布六韓松贊的身體開始無法自已地顫抖起來,一開始很輕微而后迅速變得如同篩糠。
他并不敢輕動,整個人不由得僵住在了那里。
“抓住這個人。你欠我的,算是還了。”小車里的人輕聲說話,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只是聽到,便讓神經緊繃了許多天的裴寂內心狂喜不已,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好幾天了,那日進城收到消息,讓他幾乎以為是誰在和自己開玩笑!他幾乎放棄了原本的打算,做事也算不上縝密,費盡心機之下終于見到!
卻也是不虛此行了!
強行收斂住自己的心神,裴寂的語氣迅速變得充滿崇拜和尊敬:
“小人癸字衛(wèi)侯三當面,見過國師大人!”
原本有些碩大的頭盔被他又往下拉了拉,那原本被小公子挑破的面甲,也已經被他扯下衣角包裹住,遮住了大半張尚顯年輕的臉。
他跳下車彎腰便拜,神態(tài)恭謹。
但夜扶搖的注意力此時明顯不在他身上,只是擺了擺手,便看向了離他不過十步之遠的另一個人:
“老道未曾入過朝歌,但也聽過大人的名字……步六韓大人!是我過來請你呢?還是大人自己過來的好?”
夜扶搖雙手微微活動,目光灼灼地看著步六韓松談,似乎在等待著他做出選擇,并不顯得著急。
“他慣是個有眼色的,不會做完全不利于自己的事。”
“上車來吧,我們兄弟似乎多年沒有敘過舊了……”小車上伸出一只手,捂著口鼻的手帕上猩紅點點。
出乎意料地,原本看上去幾乎瘋魔的步六韓松談,果然扔下手中差點分崩離析的馬車,徹底冷靜了下來。
他咬著牙,一步步地踱了過去。
場中的人也不急,只是注視著他的動作。
看著他到了小車近前,低頭鉆了進去。繼而門簾垂下,那拿著手帕的人消失在視野,再不出來了。
夜扶搖在那老馬沒有幾兩的臀上輕輕一拍,便松開手中的韁繩,任由那小車沿著地上的車轍印記慢悠悠地滾動著離開了。
看那方向,像是往南。
夜扶搖將雙手收回寬大的袖袍間,遙遙地一稽首:“道殿不如先生多矣。這一局,算是先生贏了。”而后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到,卻是果斷回頭,再也不看那方一眼了。
入眼處,小公子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出來,臉色蒼白地倚在馬車門口,對著他慘然一笑。
“哼!如今如你的意了?”夜扶搖無奈一笑,顯然不打算再追究些什么旁的細枝末節(jié)了。
以他的修為如何看不出自家這后輩已經受了重傷?
“夜爺爺難道看不出小殊已得償所愿?”小公子滿臉笑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南邊,卻又很快收回目光,笑吟吟地說道:
“雖然身遭百創(chuàng),卻是如同泡在蜜罐之中,甘之若飴。”
夜扶搖翻身上車,修長手指便自然而然地按在了他的手腕上:“果然,是這破了我大陣的家伙的手筆。”
“進去吧,里面暖和點。”
夜扶搖伸出兩指捻住小公子衣領,提著他便鉆進了馬車:“老道我以身入局,也算不辱使命了罷?”
“夜爺爺最好了,如今的局面再好不過了……”小公子臨進去前,笑著看著在一旁彎腰肅立的裴寂,眼底全是得意。
“外面的小子如何進了我的挪移大陣?那珠子明明碎了一顆。”夜扶搖不愧一代宗師,一眼便看出了裴寂身上殘留的某種痕跡。
馬車里小公子的聲音傳來,語氣輕快無比:“那是我的親衛(wèi),有顆珠子又有什么稀奇?”
“兀那小子,快去城里傳訊叫人來清理后著。那幾頭畜生也得趕緊找回來再說,別在野外晃悠被野物吃了!”
夜扶搖語氣不快地吩咐道。
想不通小公子為何會替自己說謊,但裴寂還是演戲演到底:
“喏!”
轉身跑向瓜州城之時,天光已經熹微,下了整整一夜的綿綿細雨終究停了下來。
這種微妙感覺,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