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逃得很快。
瓜州城,他從五歲的時候開始里里外外走起,差不多也有十年了,犄角旮旯和彎彎繞繞幾乎一清二楚。
因為位置偏遠靠近邊疆,天天和北漠明宗的人打交道的緣故,這里人不僅沒有變多,還少了。
時間在這里除了剝落下一層又一層的墻皮,還帶走了原本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生與死很是清晰,城北的亂墳崗,緩慢而又堅定地添著新冢。
如果說活著的一切是皮肉,那城里的這些房屋寒舍,大概便是骨:肉身易墮,而枯骨長存——而很巧的是,裴寂記性很好,知道這些骨架里的每一個空洞和氣泡。
但很可怕的是,嬴秦步軍并不是擺設,玄甲重騎更是其中之最——瓜州府衙已經被層層包圍,其中暗哨和各處巡查的布置,已經堪稱完美。但這支幾乎完整繼承前朝建制的軍隊,也并非無懈可擊。
他們最大的缺點,就是人不夠多。
他們常常以天干地支為記,分十衛十二旗:天干每隊八十人,每旗下轄一百二十人。依次類推下去還有許多繁雜分制,卻又很少著玄甲,配掛重騎。
甲乙丙丁戊五衛所轄,就算天下大變也絕對不會踏出長安城半步。以府衙門前的匆匆一瞥來看,保守來看最多是壬癸兩衛,即使算上十二旗的來人,最多不過五百。其中多數,怕是用作拱衛府衙和散布到全城各處,絕對算得上是捉襟見肘。
卻不知道,身下的這十幾人,來自哪一衛呢?
說是逃,他也沒有逃很遠。
“如何?有看到任何異常動向嗎?”
說話的玄甲騎黑甲覆面,黧黑色的頭盔上三根血紅尾羽在夜色中很是顯眼地隨風飄揚。他手中高舉一根火把,身前崩裂的青石路上正趴著一位屬下,將大半個身子探進了下水道中。
剩余的同僚皆是執刀在手冷然戒備四周,身后大戟閃著栗然寒光,透著種生人勿近的鐵血氣質。
瓜州城很旱,樹木很少。
本地產一種很少見的棘皮樹,可以長到兩三丈高,有著翠綠色的樹身和四仰八叉的枝丫,上面遍生一掌多長的鋒利毛刺,也不開花更不結果,只能靠扦插分枝延續。不小心劃破樹皮沾到樹漿的話,無論大人小孩都會生生發癢大半日平日,因而城中居民很少靠近也沒有什么幫它開枝散葉的打算。
這樹上常常住著一種鴉,能長到半人多高,長喙能超過身長一半,卻細弱無比,所以筑巢是一種很為難的事情。
它們筑巢喜歡用枯草摻和著樹上春初時節生出來的層層絨毛,溫暖舒適的同時,外面用唾液軟化堆疊起來的土坯外表又能很好地保溫,更不用說故意夾在里面的密密麻麻的尖刺,兼具居住和御敵的雙重功效。
天敵少又擁有這等適合的巢,所以也幾乎很難損壞。除開每年冬天南飛,幾乎一生都會在一個巢里度過,所以常常會變得很大很臃腫,像馬蜂窩一樣吊在空中。
裴寂見過差不多三個人高的巢。
但他現在待的這個巢不算很大,只有半個人大,這種鴉兒又喜歡將口開在巢穴底,他像嬰兒待在母親腹中時一樣倒吊在里面,有一種刺鼻的糞便味道和鳥類絨毛一齊想要往鼻孔里鉆的錯覺。
他懷里抱著三枚拳頭大的鳥蛋,隔著鳥窩里極小的一個透氣口,看著親鳥遠遠地盤旋在很高的天空中不敢落下,間或著戚戚鳴叫幾聲,而后振翅消失在漸小的雨勢之中。
“頭兒,沒啥發現。水流太大,很難追索到什么痕跡或者氣味兒?!蹦欠蠲讲榈男昨T懊惱地收回身子,而后對著新鮮的雨后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
“留兩個兄弟在這里照應,將這水道封死!現在府衙那邊有了新情況,不必將精力浪費在這個地方?!?
伸手將副手拉起,這位頭領冷哼一聲,配著鐵質魚鱗護手的手指按上了腰間長刀,而后邁步走向候在一旁的如他一般全身戎裝的高頭大馬:
“北漠的小姑娘,暫時不是朝廷的目標?!?
“得令?!备笔帜克蜕瞎倩厣砩像R,而后揮手吩咐:“侯三、季四,你倆善后之后速回本陣!”便有兩個漢子低聲稱諾,一個繼續拔刀警戒,一個收刀回鞘開始忙活。
機會!
裴寂伸出右手,輕輕松開了手背上的綁帶護手,一具緊緊扣在上面的龍形機擴便現出了真面目,做工精美的龍背上有個黑洞洞的機擴口。
從妖僧手中搶下呼延小蠻的柔軟絲線,已經被他理順后重新塞了進去。他微微一扣那機擴的雙目,一聲輕響后便彈出兩枚牛毛細針!
裴寂動作一頓,呼吸徹底放緩。
還好身下的兩位并沒有什么動作,仍然忠實履行著自己應盡的義務。將手伸出巢外,細針便迅速脫手,很是犀利地從玄甲騎的頭盔和胸甲接駁的三兩縫隙中鉆入,扎進了二人頸上動脈之中!
嬴秦慣用山字盔和山文甲,比之南唐要重上很多,運動之間要費上更多的體力,所以要留出足夠的呼吸口。
兩位玄甲騎連哼都沒哼,雙眼一翻便搖搖晃晃地將要倒下!
裴寂如同蜘蛛一般從巢穴里倒立而下,而后貓一般地輕巧落地,一手接住戒備之人的手中長刀并順勢穩住身體放在地上,另一邊伸出左腳腳背,輕盈墊在了另一位昏厥過去的玄甲騎的面甲之上,免去了他以首搶地的風險。
抬頭看了一眼頭頂,裴寂微微挑眉:看來今天晚上,還得委屈這兩位替自己在巢里繼續孵蛋了。
他俯下身,挑了一位身形與自己相近的玄甲騎,開始熟練地解開護甲間的結絡和束腰,不過片刻便將對方剝了個清潔溜溜。
將兩人勉強塞進不算很大的巢里,看了一眼幾乎緊緊抱在一起、臉挨臉的兩人,裴寂搖了搖頭,扣了一團巢中的絨毛在手,而后塞進了兩人嘴中。
跳下樹干,裴寂放下面甲,微微發汗的手握住了手中的刀。
箭太打眼,他打算改用刀。
手中的刀,一如既往地熟悉:龍形吞口,牛皮繩編織的護手,以及那從頭到尾俱是黑色的刀背上那只翩然欲飛似乎要活過來的金色飛鳥。
龍雀刀。
七鐵兩銅一分鋼,四尺五指方圓,背負玄鳥,鋒銳一線,乃舊制。
嬴秦王命,學宮敲定,采天下精英,開爐半年乃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