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棠王府。
錄事參軍長孫有樹皺著眉看向身前的炙馬肉，很是有些不解地看向長史魏無忌：
“這是哪里來的新鮮馬肉？”
只是鼻翼聳動了幾下，長孫有樹就僅僅通過味道確認了自己眼前烤架上那半面馬肉的新鮮程度。
經過王府里那些心靈手巧的廚娘長時間的腌制炙烤，馬肉表面已經被烤得通體發紅，有油脂不停地在那里流淌滴下，落入火堆中后騰地蓬起一團火焰。
他和魏無忌此時就坐在屬于自己的小院子里。
有屬下不停地拿過巴掌大小的紅色罐子，然后拿著小刷子為火上的肉塊涂抹蜂蜜，而后撒上孜然粉末和淮鹽。
空氣中開始有濃郁的香味溢散。
身為錄事參軍，長孫有樹反而看起來要比魏無忌年輕上很多。
他披散著頭發，腳上的鞋子也沒有穿好，但是就是不會讓人覺得邋遢，反而會覺得他自有一股不羈的氣質。
他和魏無忌看上去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卻極為默契地圍繞在火堆旁忙碌著，眼神清亮且富有朝氣。
“還是魏師知我。”
長孫有樹手里拿著一柄很短的割肉短刀，趁著那有著濃郁香味的蜂蜜在高溫的作用下在肉上徹底化開、然后結出淺紅色的薄脆糖衣的時候，很是干凈利落地出手揮刀割下好幾塊很是齊整的肉片，整齊地碼在碟子里遞給年齡上要更大一些的魏無忌。
“烤肉就得要用紅柳枝才對。”
長孫有樹又自顧自地為自己切上一塊馬肉，冰冷的刀刃和焦脆的馬肉觸碰到一起發出來的那種清脆響聲，真的讓他很是食指大動，恨不得立即將其塞進嘴里！
在吃的一道上，他算是一位老饕。
正如往日一般，他好不容易忙完一應事務，魏無忌已經在他的院子里準備好夜宵等著他。
魏無忌既是良師更是益友。
“這是最后剩下的一點馬肉，來自群玉山頭見唐稚唐行首的饋贈。”魏無忌做了個請的姿勢，將那碟肉片還回了長孫有樹的身邊。
“可我記得，殿下和那邊素無往來才是呢……”
長孫有樹毫不客氣地順手接過碟子收下，然后和自己刀尖上的那塊放在了一起：
“嗯，鮮嫩多汁入口很有嚼勁，然而卻沒了那股燥性，真真是一道美食。”
“家里的內糾和自查有結果了么？”
魏無忌卻并不回應，只是微微皺眉地問了長孫有樹這句有些突兀的問題。
“說到這里我就生氣……”
長孫有樹仿佛打開了話匣子地一拍腦袋：
“按照兩位先生的說法，我差人去了棠城查那位傳信小廝，卻并沒有在封地那里找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看來，的確是有人故意給殿下制造麻煩。”長孫有樹說完就將將一片馬肉塞進口中，略顯遺憾地搖了搖頭：
“可惜，這是軍馬，肉太韌了點。”
魏無忌并不顯得意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你知道了？”
“說的什么話？我又不是死人，前院里那么大的動靜我又怎么會不知道！”長孫有樹亦是不由嘆了口氣，嘴里的馬肉也頓時都失去了香氣。
“你作何感想？”
魏無忌看向長孫有樹，并不掩飾自己心里的那些洶涌澎湃的思緒。
“雖說主辱臣死，但如今之時情況并不明了，殿下雖然位居監國，但畢竟身份上還是有些尷尬，顯得有些勢弱。”
“我的意思是，不如忍忍。”
“君子藏器于身，不動便罷，出則必須有血，此乃王霸之術！”
長孫有樹騰出右手在虛空中用力一抓，很是昂揚地說道：“你我必須按照殿下的心意做事，不可違逆。”
“就像這塊馬肉，需要用短刀細細切割做水磨功夫，雖然可能會一時見效甚微，但是終會有火候到的時候，到時候你我執刀分肉，豈不快哉？”
“哎，殿下剛剛又犯了頭疾，雖然殿下不講，但必定已經很是生氣，你我還要更加盡心竭力做事才行。”
魏無忌一直在為嬴于虔那頭疾的問題而感到頭痛不已——嬴秦皇室由來已久的這個老毛病，真的很是折磨人。
“聽聞道殿丹陽子已經入京為陛下看病，最近客居國師大人府上，或許可以找個時間去拜見一番。”
長孫有樹若有所思。
他執掌棠王府一應文書，和魏無忌乃是嬴于虔監國以后背后最好的兩位老師，朝堂上的很多風吹草動必然瞞不過他和魏無忌的耳目。
“此言有理，或有可行之處。”
魏無忌很是認同長孫有樹的這個提議，心情也漸漸從沉重中走了出來：“幕天席地分食馬肉這個乃是雅事，不得不喝上幾口才行！”
“嗯！有理有理……”
長孫有樹很是認同地拍了拍雙手的手掌，又笑著對魏無忌說道：
“家里最近會有人來長安送貨，聽說有花農最近培育出了一株花前月下，已經被家里的管事買下，不日就會送來。”
“那倒是雅事一樁，到時候你我便可以以此為借口請殿下一起賞花，順便幫殿下放松放松心情。”
…………
長安城，玄武大街。
“裴相公，當真不和老朽我一同前往棠王府？相公能種出花前月下這種奇花牡丹，若是加入棠王府，未來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從棠城來的棠王府管事，心里不無遺憾地對著站在道路一旁的英俊男子再次發出了邀請。
裴元紹站在一輛灰撲撲并不怎么起眼的馬車前，對帶著大批人馬進京的棠王府管事深深彎腰一禮：
“我家中娘子在京中還有親戚，就不叨擾管家您了。”
“我家娘子說，種花終究是小計。如今再過不久就是學宮的桃花飲酒，到時候會讓我去碰碰運氣……”
裴元紹顯得很是不好意思。
棠王府管事心里暗道果然如此。他也曾聽聞眼前的裴相公家中其實是娘子當家，現如今看來果然確鑿不虛：
“既然如此，山水有相逢，老朽就和相公您就此別過啦！”
他轉身翻身上馬，而后對著裴元紹還了一禮，就趕著馬匹匯合進了身后不斷從城門里經過的府人隊伍當中。
他們棠王府緊趕慢趕趕在日暮前城門將要落栓的時候進城，其實也算是投機取巧了點，這時候進城守門官兵著急換崗輪值，就不會在入城費上做文章。
棠王府雖然在多數情況下，在這長安城之中并無人敢惹，但終究還是顯得家大業大，能省上一點就省一點。
……
看著棠王府的人馬漸漸遠去，裴元紹還是長出一口氣。
棠城的日子其實并不難過。
除開一開始那些很短暫的用來適應的日子，后面的日子反而越過越順，他不斷地賣花買花，口袋里的銀錢也慢慢變多。
午夜夢回時，他常常會以為自己是一位花農，而不是西北都護府里的那位混世魔王小裴相公，然后突然警覺自己以前過的那些日子并不算很有意思。
他從鳴沙城而來，也曾在小時候跟著家中親屬來過長安，倒不會像裴寂那樣在心神搖簇之下感到深深的震撼。
但一路行來，還是會有些驚訝在。
這座城其實很是日新月異，有很多地方變得不再和舊日那時一樣，需要他仔細辨認上很久才能依稀看出些往日的時光。
但是夭夭和倚翠的確是第一次來。
她們坐在特意被厚厚布套裹在半身上的大黑馬那寬闊的背脊上，一路眼神發亮地跟在馬車身后，已經看遍了大河上下和燈火里的長安，一路所見新奇有趣，沖淡了很多旅途里的無聊。
其實一開始她們在棠城里的確過得還不錯，真有點安心扎根下去的意思在那里。
不過就在大半個月之前，棠王府的人突然開始在棠城內外大肆搜索著某些人，鬧得里里外外雞飛狗跳。
裴元紹一開始被嚇了一跳，以為自己一行人已經暴露，棠王府中人是來找她們的，連忙回家報信。
然后在嬴姬子的分析下，裴元紹大著膽子跟著花行的人去棠王府里露了個面打聽了一下消息，才知道棠王府是在找某個失蹤的府人，和旁人并無關聯。
那盆花前月下就是裴元紹特意拿出來的進身之階，方便自己以獻花的名義出現在棠王府管事的面前，對方一見之下自然很是愛不釋手。
怎么會不喜歡呢？
嬴姬子身為一位嬴秦公主，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摘葉弄花的事情，她曾經跟南唐來的花匠仔細學習過其中竅門，算是一位個中高手。
這些年承平日久，嬴秦皇室也漸漸地學會了南唐那邊傳來的一些附庸風雅的習慣，棠王自然也不能免俗。
她手把手地教著裴元紹如何侍弄花草，如何堆肥栽土等等一干事宜，有這位良師陪在身邊，種出一盆花前月下又有何難？
然后又是嬴姬子力排眾議，決定冒險加入棠王府的車隊，然后走水路回長安。
她給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因為裴元紹也是奉了家中爹娘的命令往長安參加桃花飲酒的，不能陪自己耽擱在棠城。
裴元紹看向馬車，眼神溫柔。
他當然知道嬴姬子的行為冒了多大的風險！畢竟她還在被不知道來路的人馬追殺。
小公子的計劃不能不算得上是周密謹慎，但不能以毀了裴元紹可能的遠大前途為前提。
嬴姬子并不認同被動地等在棠城這里，而后等待嬴殊和裴寂那邊傳來消息是一個好主意。
很穩妥，但嬴姬子覺得對裴元紹不公平。雖然連裴元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信心能通過桃花飲酒的試煉。
還好，一路而來很是順風順水。
他走到馬車前掀開車簾，就看見了嬴姬子那帶笑的眉眼。
“把人打發走了？”
嬴姬子懷里抱著在馬車不斷顛簸之下已經睡著的麒麟兒，神色間也顯得有些疲倦。
“嗯，到家了。我們現在就在東半邊的玄武大街上。”
裴元紹轉身坐在車頭的位置，而后重新拉起韁繩，有些猶豫地問道：“鹿苑坊就在西邊不遠，也不知道你的公主府建好了沒？”
“不去那里，我們打算去平康坊的裴府上拜訪打擾幾天，不知道相公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呢？”
馬車里的嬴姬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襁褓里的麒麟兒的小腦袋，他已經日漸長大，腦袋上的頭發已經長了出來，短戳戳地摸起來很舒服。
她依然調笑地叫著裴元紹相公，她當然想象的到，不遠處的夭夭和倚翠這時一定會笑著擠在一起，然后在那里互相咬著耳朵，說著些沒所謂的悄悄話。
“當然好，當然好！”
“駕！”
裴元紹有些激動，生怕嬴姬子會后悔一樣，揚起馬鞭在拉車馬兒的屁股上輕輕抽了一鞭。
那馬車便在馬兒的恢恢叫聲中被帶動著漸漸駛離原地，車輪骨碌碌地滾向前方。
裴元紹和嬴姬子還要橫穿半個長安前往平康坊，在那里有著老裴相公獲秦君所贈的一套府邸，跟棠王府其實離得不是很遠，只隔了區區幾條街道而已。
“我離家時間太久也遠上了很多，聽說群玉山頭見里換了個老板？”
車輪碾過街道的聲音很是催眠。
嬴姬子卻并不是很想自己以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去見裴元紹的那些在京中的府人，只是很端莊地坐直身軀坐在車廂里。
她透過薄薄的竹簾看向外面，已經漸漸能夠看到那片在長安城里顯得很是少見的占地不少的竹林。
“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位了。”
裴元紹也顯得有些悵然：“聽說現如今是一位唐行首在管事，不再是那位姓石的女子了。”
他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小叔叔的那位娘親，是很溫婉的一位女子，很讓人難忘。
“也不知道八方風雨樓里的那些姑娘們，是不是還像小時候見過的那樣好看呢？”嬴姬子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也曾經很調皮地女扮男裝，而后跟著還沒有成為秦君的哥哥去那里強行喝花酒。
然后就不出意外地在樓中的闌珊燈火間迷失了路途，見到了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男子。
現如今想來，反而有種釋然。
車輪滾滾間，嬴姬子看見了八方風雨樓間的銅鈴，也見到了飛橋上那些艷麗的各色美人們，燕瘦環肥各有風情。
只是他們過來這會兒，她們都沒有在橋上招搖，都是花容失色地齊齊看向八方風雨樓三層的某個房間的位置。
樓下，有很多綠衣所的來人在那里來回奔走，兩排一身刀兵的夜不收從樓里趕出很多神色慌張的客人，正在清空整座八方風雨樓。
“走水了，走水了！”
有鑼聲在那里不斷響起，警示著來往的人群。
嬴姬子的心情有些壞了起來。
憑什么她剛剛回到家里，就要遇到這種很是不吉利的事情！難道這是在預示著些什么嗎？
“我們繞開這里回家吧，我好累……”
聽見身后車里嬴姬子的聲音，裴元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連忙回答：
“好說，都聽你的。”
馬車和大黑馬繞開堵在八方風雨樓前那些看熱鬧的人群，隨即很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一路向西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