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這一夜旁人是如何，裴寂倒是覺得自己過得挺好。

被嬴殊的那位唐姨手下的人引到位于竹林深處的住所后，對方便很利索地告辭拜別，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很是能讓人心生好感。

他的住處是一間很是玲瓏精致的竹屋，幾乎就在半山腰的位置，遠離喧囂的同時又很是清幽。

或許是因為周圍的竹林生得太過茂盛蔥郁，群玉山頭見里的人們于是就地刨竹取材，在矮山之上清出了好大的一片地方，就在原地蓋出了一排竹屋。

直到裴寂背著行囊，捧著那口裝著沒有吃完的凍梨的小缸走進屋子里，然后萬籟俱寂只剩自己一個人之后，他才想到自己確實已經(jīng)到了長安。

他還是那個來自瓜州城的小子。

他婉拒了對方要為自己準備吃食的建議。

因為他在草草看過屋子里的陳設之后，很驚喜地在房子一角發(fā)現(xiàn)了一口黃泥土灶，一旁的剁得整整齊齊的干黃竹片，是燒火開灶的上好材料。

這里平日里看起來少有人來，裴寂只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在的這間竹屋里還有著人住。

但這并不代表群玉山頭見并不重視這里，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很干凈，顯得一塵不染，被褥看起來也很是潔白明亮！裴寂甚至在煙臺旁邊的墻壁前，發(fā)現(xiàn)了盛滿了各種糧食的麻布袋子。

這里怎么看，都不像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因為裴寂甚至在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還沾著新鮮泥土的鋤頭，顯然不久前還有人在這里使用過它。

將東西放在入目所及全是竹子的房子里，裴寂就伸手推開了開在后面的窗戶，入眼處竹影婆娑幽影閃爍。

果然就在房屋后不遠，有一壟看起來修整的很是整齊的農(nóng)田，里面水靈靈地種著好些瓜果蔬菜，長勢很是旺盛十足，差點讓裴寂以為自己不在長安。

雖然那些翠綠欲滴的菜看起來很好入鍋，但裴寂并沒有想要動那些一看就有著自己主人的東西的想法。

他只是取了一點點那些麻布袋里的大米，然后就用木瓢舀了一旁黑色大缸里的泉水，就坐在灶口前點火煮起了稀粥。

這里的東西真的很齊全，缸里的水看樣子也是新挑的，帶著些微微的甘甜味道，是很適合煮粥的水。

裴寂在瓜州城里吃得最多的反而是西北地域上最為常見的小米，野味和獸肉反而是最不缺的。

竹屋里燈光搖曳。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有腳步聲在竹林深處漸漸響起。

自從嬴殊帶著花律郎急匆匆地去秦王府赴宴以后，唐稚才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在她的家里還有位小小的客人。

等到手下人傳來消息，說是裴寂拒絕了群玉山頭見為他準備晚宴，唐稚就對裴寂有些來了興趣。

她踩著小舟跨過鏡湖，然后一路順著在夜色里那一柱慢慢升起的炊煙找到竹林深處時，裴寂剛剛拿起飯碗。

朱老三留在秦絕山坳里的腌菜被嬴殊命令著帶了回來，這時候剛剛好悉數(shù)用上了，再也沒有了剩余。

也就是在此時，他聞到了順著林間山風傳來的幽幽清香味道。

而后順著來處看去，就一眼發(fā)現(xiàn)了站在一簇粗壯老竹下饒有趣味地看著竹屋里的自己的唐稚。雖然隔著薄薄一層的窗紙，但裴寂就是能如此篤定對方是來找自己的。

唐稚當然感覺到了對方已經(jīng)知曉了自己的到來，也不得不贊嘆裴寂五感的敏銳的確超過常人想象。

這么看來，嬴殊在言語之間對裴寂很是驕傲地多有推崇，不是沒有一定的道理。

能夠帶著嬴殊從一眾包圍和截殺中突圍回到長安，自然也是一個極為了不起的小家伙呢。

唐稚當然也感覺到了裴寂停頓下來的動作，于是低頭想了想，決心先去見上一見這位少年。

只是剛剛邁出步子，一陣模糊無比的聲音卻從很遠處傳來，讓唐稚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原本想法。

于是她轉(zhuǎn)身走出竹林，迎向了聲音來處。

竹屋里的裴寂搖了搖頭，開始自顧自地低頭開始吃飯，他的以往所有經(jīng)驗告訴自己，吃飯才是人生第一大事，即便你修煉有成這也是生理上的必須。

竹林里又恢復了幽靜。

只有偶爾微風吹過，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裴寂吃得很是專注，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種閑適的日子，他真的很喜歡。

清脆的腌菜在口腔里被裴寂嚼得咯吱作響，就著那米香味十足的粥水一起下肚，真的算得上美味。

突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從極遠處的夜風里傳來，立時打破了這片寧靜。

裴寂微微皺眉，心中涌起了一絲好奇。

這群玉山頭見他聽嬴殊介紹過，乃是名為唐稚的女子的個人的私產(chǎn)，更不要論在旁人看來極為重要私密的后園。

剛剛在竹林間默默而來又默默離去的女子，裴寂雖然沒有見過，卻依稀可以確定那就是被嬴殊親昵地稱為唐姨的唐稚，這間群玉山頭見的真正主人。

而現(xiàn)在這位來人，又是誰呢？

裴寂猶豫片刻，終究仰頭喝完自己所熬的那點粥飯，然后起身推門而去。

那笛聲雖然聽上去空靈婉轉(zhuǎn)很是吸引人的注意力，但是卻隱隱間透著種質(zhì)樸的童稚和天真。

吹笛的人時不時地就會突然中斷停上一段時間，然后隔上一會兒后又跌跌撞撞地繼續(xù)吹奏，所以聽感其實并算不上好。

裴寂循著笛聲一路向前，然后很快就走上了竹林間的某一條岔路上。

這些林子里自然也有人。

但在微微現(xiàn)出身形見過裴寂的臉龐后，就會在竹葉掩映的遠處對著他遙遙一拜，然后就迅速消失不見，顯然已經(jīng)得了囑咐，不要和他為難。

裴寂就緣著那些小道，慢慢地走到了鏡湖所在位置的正上邊。

他所立身的位置離地面大概有十幾丈高，眼前就是低矮的新竹，綠葉尖尖生滿細細的絨毛。

就在目光不遠處，就是那一湖的碧水，讓裴寂陡然一看到就不由地心生喜歡，心情莫名地因此變得很好。

沒了那些竹子的阻隔，那笛聲裴寂現(xiàn)在聽得很是清楚明晰。

他沒有下去，裴寂就佇立在山崖之上靜靜地聽著那笛聲，心中漸漸平靜如同下方的鏡湖。

就在那里，正是嬴殊在乘船前往蓬廬時所見到的那處碼頭，宮燈和小鐘和她在那邊見過的一般無二。

吹奏笛子的，是個身穿華貴金絲織就袖邊的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他頭發(fā)花白且披頭散發(fā)，衣服被他半穿半拖地墜在身后，看起來很是放曠。

因為背對著裴寂的所在，裴寂并不怎么看得清對方的相貌。

他雙目微闔地站在那個小小的碼頭上，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裴寂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赤著腳。

悠揚的笛音婉轉(zhuǎn)低回，從被他橫在手中的青綠色玉笛中如同流水一般流淌而出，似有情人在耳畔呢喃，讓人不由的心生悵惘。

夜風襲來，他的衣角隨風飄動，仿佛隨時都可能隨風而去，如同他的笛音一般隨性而又不羈。

在他身邊，是個不過十來歲的生的唇紅齒白的小少年。

那少年梳著一頭成年男子一般的發(fā)髻，兩側(cè)又各垂下一縷，烏黑的頭發(fā)似一條黑色瀑布一般披在雙肩。

因為年紀還小，所以一身朱玉遍體環(huán)佩，身上的衣服也像是由上好的南唐絲綢制成，看上去貴氣十足。

他一手抱著個尺許長的黑白相間的異獸玩偶，一手拎著一雙和中年男子身上一模一樣顏色的靴子，有些神情緊張地拽著男子的衣角，鮮艷柔嫩的嘴唇此時撅的老高，看起來并不是十分滿意。

唐稚順著山道走到鏡湖旁邊時，所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

“既然難得清醒，怎么不在你家里多陪陪你那一家妻兒老小，要大晚上到我這里來吹這些酸曲？”

她娉娉婷婷地迎上前，面對著那男子而立，讓山上的裴寂很是清楚地看見了她那有些不滿的俏臉。

真的像嬴殊在無數(shù)次閑聊中告訴自己的那樣，唐稚就是一位天下少有的美人，一顰一笑無不動人心神。

“怎么會是酸曲，這曲子你不是聽過的么？”

中年男子始終沒有回頭，但裴寂聽得出對面話語間并沒有什么生氣和不耐煩的意思。

笛聲終于停下，因為被唐稚打斷。

“你帶著這個小子來我這里，本姑娘很不樂意！”唐稚伸出手指指向那個十來歲的小少年，態(tài)度著實算不上好。

那小少年本來想向唐稚問好，卻被對方的惡劣態(tài)度嚇住，有些怯怯地躲在了中年男子的身后，躲開了唐稚那有些的逼人目光。

“這園子雖然是你姐姐送你的，但我也有一半在里面，為何帶不得月牙兒來你這邊呢？”男子開口發(fā)問。

“你大可以收回去，我本來對這里也不在意，大不了我把店重新開回桃山腳下去，畢竟那邊才是我的總店?！?

唐稚冷冷一笑，有些軟硬不吃。

“小稚，不要鬧脾氣。”男子的聲音顯得溫柔而又包容，醇厚得像是美酒一樣：“聽說小梳子回來了，第一時間就來了你這邊？”

唐稚卻不為所動，語氣依然生硬得像是陌生人：

“你來的不巧，她已經(jīng)去你家老二的府上做客赴宴去了。

“而且我不認為你特意趕來這里來展現(xiàn)你那一點可憐的父女之情，小殊就會認你，就會拋棄你的那些過錯，就會愿意來見你。”

“你這樣想，就是大錯特錯。”

從頭到尾，唐稚都沒有給過那個男子哪怕一個好臉色，語氣間的戒備和惡意幾乎毫不掩飾。

這位男子，大概就是秦君吧？

裴寂神色復雜地看向了遠處的那道此時看來有些悵廖的身影，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何種態(tài)度去看他。

此時的秦君，并不像一位君主。

“我只不過是想來看看她過得如何罷了。”秦君一聲悠悠苦笑，在唐稚的眼前顯得那樣地卑微。

“你們嬴秦皇室里，全是些虛情假意之輩！”唐稚冷笑不止，然后指向秦君身后：

“你最好仔細問問你寵愛的這個小兒子，你在犯糊涂的時候不小心喊出小梳子的名字的這件事是誰傳出去的！”

“我和參合學宮辛辛苦苦藏了她十來年，就因為你們宮里的那些爭風吃醋的破事！害她差點死在從瓜州城回長安來的路上！”

“她的一切苦痛和不幸都來自于你的賜予，來自于我只看一眼就覺得惡心的那一對低劣而又下賤的兄妹手上！”

“不管你是有意無意，你都深深傷害了小梳子，從以前到現(xiàn)在從未改變！”

“我求你離開吧，回到困死你的那間武德殿里去，回到你真正的家人身邊去茍延殘喘吧?！?

“你有你的家人，我和小殊也有我們的，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只要她的府邸她的的封號，你們所欠她的一切你能老老實實地還給她，你這個父親就還不算太過失敗?！?

唐稚的話字字誅心，很快讓那位秦君徹底地沉默了下來。

“父王…………”

小名為月牙兒的小小殿下糯糯地叫出了聲，很是有些害怕地向后拽了拽秦君的衣袖。

“我知道了……”

秦君疲憊地默默抬手將自己手中的那根笛子遞給唐稚：

“這是她母親的遺物，你幫我轉(zhuǎn)交給她……算我求你。”

感受到秦君手上傳來的力度，唐稚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壓抑著心里的怒火不情不愿地接到了手中。

秦君從月牙兒手中接過那雙顯得很干凈的靴子，就在唐稚的眼前吃力地彎腰穿好，然后在月牙兒略顯得意的眼神里，慢慢地被個子小小的他攙扶著走向了來時路。

唐稚對著那對一高一矮看起來更像父子的遠去身影冷冷一笑，轉(zhuǎn)身走向了掛著小鐘的架子。

“嗡嗡嗡……”

很快地，就有同樣的小舟破開浪花而來，然后載著唐稚返回蓬廬。

從頭到尾，這些人都沒有往山上看上哪怕一眼，即使他們知道那里還有著裴寂在看著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

裴寂突然有些為嬴殊感到心疼。

“看吧，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呢。會不會有些失望？”有幽幽的嘆息聲從身邊響起，里面的情緒復雜而又難言。

陷入思考中的裴寂陡然一驚，身體卻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先一步就做出了反應！

他一把就擒住了貼在自己身側(cè)的來人的手腕，在用出全力借助慣性將對方扯得站立不住的同時，順勢一把將跌入自己這邊的身影的腰間的那條細細玉帶扣住，就要將對方摔出山崖去。

甫一接觸，入手處的玉帶被他輕易扯斷，那人身上的絲綢輕柔絲滑如同水一般散開，隱藏在中間的那纖纖細弱楚腰被他用力一托間，似乎再加點力就要被兇狠地折斷！

這樣的情況下，他卻沒有從對方身上感覺到有任何殺意和反抗的力氣！

借著山下那似有如無的燈光，裴寂只看見一個抿著粉紅色櫻唇的圓臉小美人正神情奇怪地看著自己，一雙碧綠色的貓兒一般的眼睛是那樣地熟悉！

裴寂立時一驚，原本拋人出去的力道頓時收回幾分，手上的動作立時由送人出去改變成挽對方于自己懷中。

順便借力將她那身已經(jīng)在空中散開的碧綠色裙擺收回她的腰間，被自己用手臂死死箍住，免了對方在空中走光的風險。

嬴殊在空中像只蝴蝶一般地被裴寂帶著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就借著慣性被裴寂帶進了懷抱之中！

她的腰肢細軟卻并不顯得柔弱，反而有些淺淺的肌肉在，抱在懷里的感覺很是緊致有力。

叮鈴哐啷之間，那斷裂的腰帶上的玉石立時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響，兩個人卻誰都沒有心思注意這些。

嬴殊個子并不高，被裴寂環(huán)住腰身抱在懷里，竟然顯得有些小鳥依人，她眨了眨碧綠色的眸子，心跳突然有些加重加快了起來。

裴寂有些尷尬地伸出右手，卻被懷里佳人的不停撲扇著的厚厚睫毛下的那雙貓兒似的眼睛閃得差點失了神，手里沒有抓到哪怕半塊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