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沒有任何動靜的山口，暮鼓與晨鐘二人神色凝重。
他們二人自長安來，片刻未歇。
星夜兼程晝夜趕路之下，即便他們早已是同塵境界，也不由得生出些許疲倦。
一路西來，兩人生生跑死了四匹主家的駿馬，才堪堪趕到所有人的前面。
暮鼓與晨鐘，乃是一對夫妻。
不過比起松山鎮外的那對，他們自然是不同的。
暮鼓者男子，晨鐘者為女。
暮鼓穿黃色百結衣，身材修長，自有一股風流氣度。他的眉毛生得又白又長，很像山間的老鷹。
與自家夫君不同，晨鐘反而顯得雄壯高昂，除開四肢健壯之外，一對粗壯短直的眉毛是她很明顯的特征。
他們夫妻二人，從相貌上看來一切都像反著來的一樣，看上去格格不入很難融洽。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彼此之間很好，好的讓人膩歪。
正比如現在。
暮鼓和晨鐘站在朱老三離開山坳到外界去的那條唯一的小路上。
暮鼓手上正托著一面巴掌大小的手鼓，是最常見最普通的樣式，通體潔白的鼓身和鼓面上幾乎什么都沒有，沒有涂漆沒有描面，甚至連鼓錘都沒有。
他在用手指敲擊鼓面。
頻率并不是很快，每敲擊一下都要隔上數十息的時間，時斷時續地讓人感覺很難受。
身為暮鼓的妻子，雖然一同生活已經很多年了，她依然在此時很不適應地皺了皺眉，看起來既不漂亮也不美麗。
但很奇特的是，
這面小小的鼓，在暮鼓的指節敲擊之下，爆發出來的聲響卻是那樣的驚天動地！
他每敲擊一次鼓面，鼓身上就順著他的指尖的動作不停蕩漾，像是石子投進了湖水中，只不過一顆就能讓整片湖泊動蕩不已。
暮鼓只需要敲擊一下，之后那面鼓就會連綿不絕地自動發出洪亮而又厚重的聲音，而后如同波紋一樣飄開的乳白色音波就在那群山之間來回往返折射不止，震動得山石簌簌而下，震動得身處其間的人們氣血翻涌。
此鼓，名曰夔門鼓。
夔者，上古兇獸，其聲若響雷，身披日月，以其皮為鼓，聲可震五百里而威天下，蹈山海而興風雨。
隨著鼓聲不停，暮鼓的額頭上也是流汗不斷，晨鐘手里執著一塊帕子，正在一旁不停地幫自家夫君擦汗：
“真的能確定那人在此山之中？”
和略顯雄壯的外表不同，晨鐘的聲音反而顯得很好聽，溫溫婉婉地很是出人意料。
“嗯，消息確鑿。”
和她不同的是，暮鼓反而顯得很是沉默寡言，是個很惜字如金的男子。他既不愛笑臉上的表情也很少，看起來很是冷淡：
“我的鼓，已經找到了他們。”
晨鐘知道自家夫君的性格，既然已經能夠言之鑿鑿地說出確定的話來，那自然是已經有了十成的把握。
“這么說，他真的已經拿到了那柄傳說中的玉出昆岡？”
晨鐘神色變換不定，有些憂愁地看了一眼暮鼓：“這是不是就是一種可能的預示呢？”
暮鼓側了側臉，讓晨鐘能夠更好地接觸到他的下巴：
“無需多想，殺掉他們。”
晨鐘微微點頭：“不錯的，死掉的人當然不能回來復仇。即便有人拿到了他的槍，那又如何呢？”
“再殺一次就好了。”
她回頭看向暮鼓一直看向的那片山坳，神情重新變得輕松了起來——她決定等，和暮鼓一起揪出那個人來。
鼓聲從響起的那一刻，就從未斷絕過，既是殺意，也是宣告！
……
就在這片山坳間。
嬴殊已經將玉出昆岡召喚到了手心之中，雖然臉色很是慘白，但斗志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消沉：
“你感受到了沒？”
他在問身旁不遠的裴寂，此時的裴寂正并指如劍，按照嬴殊的提醒按在了手腕處的動脈之上。
“不錯，氣海沸騰雪山震顫，脈搏比平時快了一半，鼓聲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引導我們的心跳。”
裴寂很冷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感覺。
“沒有錯，他們二位全是音律方面的大家，一身修為都幾乎都和樂器息息相關。”
“暮鼓此人一生對鼓的理解，都在一個‘震’字上。”
嬴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他的妻子晨鐘，一生磊落浩蕩，和暮鼓一直相伴左右，心意之相通配合之默契世間罕有！”
“她的神通，都在一個‘蕩’字。”
“她的神皇鐘鐘如其人，其聲浩然中正，可以蕩滌一切邪祟。”
“你這般看中他們，但我想不通他們為什么會想要來殺我們？”裴寂很不理解嬴殊字里行間對對方的推崇。
“他們兩位前輩是開國重臣，跟隨著秦君掃蕩天下過，我為什么不能贊美他們呢？”嬴殊一陣無奈苦笑：
“不過現在，他們是棠王屬下。”
“棠王？”
裴寂感到有些耳熟：“哪個棠？”
嬴殊點了點頭毫不意外地確認了裴寂的想法：“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棠，棠城既是如今監國的封地，也是他的封號。”
裴寂一陣恍然，隨后深感世界是如此的狹小——裴元紹、嬴姬子、夭夭、倚翠，現在都在那座城里。
“他為什么要殺你？”
裴寂沉默片刻，終于問出了這個有些殘忍的問題：
“按照你們的輩分，他應該是你的兄長……”
嬴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隱晦地翻了個白眼，而后直直地看著裴寂的眼睛，只覺得有些可笑。
裴寂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覺得自己問了個很是愚蠢的問題。
他當然知道，棠王現在雖然在長安監國，但他還不是太子。
是的，嬴秦現在還沒有太子。
一是因為秦君已經很久沒有處理朝政，傳說中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二者因為立國后的一件舊事，讓他有了一些短缺，有些人認為名不正言不順。
“鐺！”
一聲突兀的鐘聲嵌入了暮鼓自從來到后就沒有停止的鼓聲之中，讓裴寂和嬴殊的心臟突然齊齊地狠狠一跳！
在打斷他們兩人的交談后，讓嬴殊和裴寂齊齊失聲。
晨鐘出手了。
鐘鼓合奏，在秦絕山的崇山峻嶺之間，有條不紊地演奏出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樂章。裴寂很自然地聽出來，那是嬴秦民間流傳已久的破陣曲！
瓜州城里的兵漢們閑暇時候最愛唱的歌，聲調高昂如山岳，情感豐沛有如東去的黃泉水！
一鐘一鼓，震蕩寰宇！
如果嬴殊和裴寂是觀眾，這自然是千金難買的絕世好歌，是貴族們傾盡全力也得不來的絕佳的鑒賞機會！
可惜的是，他們并不是。
暮鼓晨鐘為他們演奏的是要人性命的安眠曲，他們是即將要被殺死的獻祭給這一曲的待宰羔羊！
“咚、咚、咚！”
“嗡、嗡、嗡！”
嬴殊和裴寂的身影在越來越響的鐘鼓齊鳴聲中，漸漸變得搖搖欲墜。
他們的心跳和脈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徹底地被鐘鼓聲所惑，心神如同在浩渺江波上隨著水流浮浮沉沉的一葉小扁舟。
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往何方而去。
在那浩然樂章之中，他們兩人渺小的如同兩粒擠在一起不停發抖的沙粒或者塵埃！
這一次，他們無所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