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步六韓松贊只伸出兩根指頭就拈住自己的苦竹劍的那一刻,裴寂的心就頓時沉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那有些幼稚的想法已經被對面所洞悉。
因為步六韓松贊看著他的眼神平靜而溫和,像是看著一個在自己面前胡鬧耍潑發脾氣的小孩子。
當自己的腦袋只是交手的第一回合就被對方輕輕按住時,任誰都會放棄掙扎乖乖受死!
因為那代表著二者之間的差距已經大到了無法通過取巧的手段去拉近或者彌補,代表著絕對的鎮壓。
一般來講,下一刻的自己絕對會變得很慘很慘:不是周身的骨骼通通粉碎就是鮮血會不要錢地一樣染紅身下的大地,多數情況可能會是二者皆有。
但他現在是人生頭一回被一位大修行者拿住了頭顱,裴寂已經拿不準自己的最終下場會是什么。
畢竟從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掉過腦袋的體驗,猜不出來最后自己會不會還能繼續活下來。
步六韓松談的那一式門前流水尚能西強橫地席卷四方漫過來時,他還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亂動,周身冷汗淋漓。
但他很快發現,步六韓松贊的身旁不遠立起了一層淡得幾乎沒有痕跡的光暈,將他也囊括了進去。
他們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兩條同樣淡淡的人影停留在原地,保持著兩人第一合交手的模樣。
流水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地匆匆流淌而過,然后被迅速收了回去。
……
裴寂第一次被別人攜著神識進入了他人的雪山氣海。
在微微雪山下,在蕩漾氣海間,步六韓松贊帶著裴寂在那里漫步輕行。
這片特殊的世界很大很廣闊,雪山高聳幾乎將要接到天際,氣海廣大到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和裴寂自己的很是不相同。
他在步六韓松贊的雪山頂上看到了一片縹緲得如同細紗的天幕,無數若隱若現的星辰在那里灑下無數星光,照耀著他的深邃遠大的氣海。
在天幕正中央,一顆明黃色的星辰正在雪山之巔源源不斷地散發著溫度和光芒,溫暖著整個世界。
那是步六韓松贊的命星。
到了這里,掙不掙扎反而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步六韓松贊抬腳走在前方,裴寂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的兩人,如果不是剛剛還在拔劍相向,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諧。
“不要低著頭,要去看。”步六韓松贊突然開口,讓低頭不語的裴寂差點再次伸手拔向腰間的苦竹劍。
但那又怎么樣?
這里是步六韓松贊的世界,他不準帶進來的自然進不來,于是裴寂自然而然地摸了個空。
“看什么?”裴寂悚然一驚。
“不要害怕。”步六韓松贊微微咳嗽了一聲,手里的那方錦帕被他捂在了嘴前,又沾染上了幾星斑駁:
“看這方世界,努力學著去溝通去理解去構建。”
裴寂猛然停下了腳步,一臉驚疑地看向了走在他身前幾步遠處的步六韓松贊。
這種前輩耳提面命,苦心孤詣教誨后輩的奇怪感覺是怎么回事?
步六韓松贊停下腳步,面向了不遠處落滿星光的海,裴寂看著他的滄桑側臉,有種不知道該怎樣說話的局促。
“我認識你,知道你來自何處。”
步六韓松贊有些出神有些憂傷地看著水面,說出的話卻讓裴寂的心里仿佛響起了一片驚雷!
“你是比去疾,是王叔家的孩子。而我的主子比無憂,是你的哥哥。”
“這里是我的心里,你不用怕。”
步六韓松贊回過頭,依然用那種憂傷的無法抑制的眼神看著裴寂:
“我原本受主子的命令而來,來這里殺你!但現在,我受一位老者的所托前來,有些話要親口對你說。”
“殺我?他為什么要殺我?”
裴寂在聽到這句話后,才終于有些激動地問出口,心里突然一陣陣地像是被人揪住一樣的痛。
“大概,是因為吹慣了北漠草原上的狂風,心變得冷了吧。”步六韓松贊的眼神一直落在裴寂臉上,仿佛要通過那辨認出逝去歲月中快要忘卻的一些臉:
“我無意也沒有本事來批評主子的所作所為,自然沒有資格插在許久不見的你們兄弟之間。”
“畢竟,我自己的家里的事也是一團亂麻……”步六韓松贊看向遠處的天際,似乎看見了外界的步六韓松談。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裴寂雖然覺得很難受,但還是強行讓自己擠出笑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步六韓松贊。
“因為我要讓你知道,你的那位哥哥和我的這位主子并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步六韓松贊的語氣很平靜,但說出的話有種很是清醒明白的殘酷。
他并不愚信,能看得清所有事。
“你自然知道我們很艱難地從北漠那邊逃出來了,他的余生大概都會為復仇而活。”
“除開這個,他大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拋棄,包括麒麟兒,包括你我……”
“你是說,麒麟兒是他的孩子?”
裴寂突然有些超出意料之外的欣喜感覺。
“除了一位公主,沒有人有資格生育和養育主子的孩子!”步六韓松贊的話里依然滿是驕傲和自豪,還是會不自覺地為自己的主人感到開心:
“那位脾氣古怪又喜歡自作聰明的公主,聽說你們在路上已經見過了?”
“那是自然……”
話頭打開,裴寂有些猶豫地說出了一路而來經歷的一切,步六韓松贊開始自然地繼續往前走,裴寂自然抬腳跟上了他的步伐。
故事并不長,裴寂很快就說完了。
步六韓松贊帶著他,不過圍著那片氣海走了半圈的距離。
很奇怪,裴寂承認自己是一位心思很重的人。
但在步六韓松贊的面前,他有種預感,自己可以放開心扉放肆大膽地說出很多事情。
這種莫名的信任很沒有道理講。
“你很好。”步六韓松贊點了點頭。
他的身子看起來并不是很好,有時候走不了多遠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歇,然后才能繼續走。
“你的身體好像出了問題?”
裴寂考慮斟酌了許久,到底問出了自己醞釀了很久的問題。
“沒錯,原本在瓜州城的時候,我就應該死了。但是扶搖子和參合學宮的大先生不想讓我死在那里,放走了我。”
步六韓松贊語氣很是疲憊地回答著裴寂的問題,蕭索而又不甘。
“但是……這是我的因果,卻不應該是你的,這些跟你無關。”步六韓松贊對著裴寂微微一笑:
“老先生跟我講過,你現在已經可以自己修行了,在鎮子外看到你向我拔劍的時候,我真的很欣慰。”
裴寂不是傻瓜,很快地從他的話語間品味到了潛藏著的不言自明的意思,于是眼神發亮又驚又喜地問道:
“你居然認識黃楊公?!”
步六韓松贊在他的期待目光下輕輕點頭,并不避諱這一件事實:“沒錯,你終于問到這里來了,這真的很好。”
“他老人家想通過我告訴給你的有且只有一句話,那就是殺了我。”
步六韓松贊依然微笑不止。
但裴寂的心卻在聽到這句話后像是被泡進了凜冬時候的冰水里一樣,感覺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冰冷。
兩人沉默了良久。
身旁只有一輕一重的兩道腳步聲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過了很久裴寂才出口說話:
“你們這些所謂的大人物,為什么總是很容易就能將彼此之間殺來殺去這件很冰冷很殘酷的事情,變得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呢?”
像是批評,又像是質問。
裴寂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喉嚨會變得如此難受,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在了里面。
雖然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算有資格說這種矯情的話。
因為在被動地進入步六韓松贊的雪山氣海間之前,他內心一隅原本也很是堅定地想著殺掉他而已。
果然,步六韓松贊只是用那一雙很是智慧的眼神平靜地看著他,雖然里面滿是說不出的欣慰。
兩人不過初次見面,裴寂能對自己生出憐憫之心,就代表著自己的選擇一定不會有錯。
他篤信自己的眼光不會出錯。
雖然在他有些失敗的人生之中,他也看錯了很多人,為此不得不吞下很多苦澀的果實。
一飲一啄,皆由人定罷了。
春天你在田野里撒下一把種子,不管以后是豐年還是欠收,都要做好事情不往自己所預料的方向去野蠻發展的心理準備。
在瓜州城里他見到黃楊公的時候,對方就是這樣講的。
步六韓松贊確定自己不曾受了那老人的威脅,也沒有因為別的因素妥協或者退讓。
他只是自己想要去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