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想不到，瓜州也會有下雨的一天。

大日輪寺的地理志里，對瓜州只有零星的三兩句記載：“常年無雨，風尤甚，乃北方帝國之西北門戶。”

明宗們的見識僧大概半年行走天下一遍，他們的記載很值得相信。

他無聲無息飛進瓜州城那截破敗城墻時，老天開始稀稀落落地下雨。

他并沒有來過瓜州，但是卻仿佛很是熟悉城里的每一條街道和房舍，很是精準地避過了很多瓜州守軍散播在城中或明或暗的耳目。

對于一個修行人，這很正常。

他步伐平穩，輕松得像是在悠然地散步。三轉兩轉間，已經靠近了位于瓜州城正中央的府衙位置。

懸命庭的來人，聽說就居住在這里面，和道殿的天師已經碰了面的樣子。

和大多數的建筑一樣，府衙也是一副灰撲撲土里土氣的樣子，這會兒在毛毛的細雨中，才有了點新鮮的顏色。

按常理來講，原本居住著懸命庭客人的這片地方，應該是被團團包圍，保護得滴水不漏才對。

但現在，那泛著黃的連一點裝飾也無的府衙大門正豁然洞開，兩盞高高掛起的風燈在漸漸變大的雨幕中，開始緩緩地變得朦朧。

在那門洞中，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張小幾，上面一個紅土泥爐，溫著一只雕花瓷壺，正裊裊地冒著熱氣，三兩只一模一樣花紋的小盅散落四周，還沒有倒上茶水。

待客的人擺上了三張小凳，這會兒還空著兩個，一左一右。

除了正面對綴玉來處的主人模樣的人之外，再無旁人在此。

“夜雨聲煩，客人不如一同來飲上一口熱茶？”

綴玉頓了頓，僧鞋帶起了小小的一片雨水——瓜州城的下水一直算不上太好，這么一會兒就積起了片片水洼。

他沒有多再猶豫，徑直走到了那張小幾旁邊，在左手旁坐下：

“施主見諒，小僧有失風范。”

“無妨。請再等上一等，貧道還有客人未至……”說話的人，是一位道人。

頭頂紫金高冠，身穿琉璃錦衣，胸前兩條綬帶上，九顆明珠正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他清瘦，卻不顯得干癟，仙風道骨的兩道長眉下，是一對平和無波的悠然雙眸，頜下的潔白長須緊貼著那鑲嵌滿道殿異寶的玉帶，柔順妥帖。

“先請飲上一杯熱茶，去去身上濕氣。”道人伸出手，保養極好的溫潤手指將那茶盅送到綴玉身前，而后替他滿上了一杯芳香四溢的茶水。

“貧道聽聞有客，早已三蒸三燙，茶水也已早備，此時正當飲時。”

綴玉不由苦笑，但也恭恭敬敬雙手捧起，送到唇邊淺淺品了一口。

“如何？”道人發問。

“不才后輩，冒昧前來！不意料竟然有一位九珠天師在此！”

“小僧此時心中方寸大亂，口中是完全嘗不出來其中妙蘊了。”綴玉如實說出了此時此刻的震驚感覺，并沒有隱瞞自己的真實感受。

老道不由發笑：“貧道只是請你喝茶，并沒有什么考校的意思……這些都是平常人家的東西，是借了此處官員的日常用具，要還的。”

“且放寬心飲茶。”

在老道溫和的語氣下，綴玉的緊張才慢慢有了緩解。他繼續喝了一口，有些疑惑：

“像是南唐的碧玉尖？”

老道頷首：“然也，此處軍機守備乃是皇親，平時用度到底不似平常百姓。”

道人大大方方，沒有隱瞞。

不知道為什么，眼前的老道身上，居然沒有宗門長輩們常說的那種裝神弄鬼的感覺，而是一派光風霽月。

“哈！你這老道，攔在這里干嘛？”

一陣勁風吹來，離兩人不過十幾步遠的府衙大門前，現出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依舊是那副極盡驕傲的模樣，依舊背著那長得嚇人的木匣。

不出所料，果然如此！

綴玉低垂下眼簾，任由茶水的熱氣浸潤濕了自己的睫毛。

小公子好像和老道很相熟，破開雨簾在老道身旁坐下后，自顧自地斟上了一杯茶，顯得很是怡然自得。

老道滿臉都是長輩對后輩的寵溺和無奈：“擅自出京，你母親都要找瘋了，竟然拜托到了貧道的門前！”

“我是替她來接你來啦！你玩夠了嗎？”

小公子毫不猶豫地用力搖了搖腦袋：“我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怎么會任由自己白跑一趟？”

他隨意地看了一眼綴玉，又直勾勾地看向了道人。

“這是無色擁明王的高徒……”道人按了按小公子那有些水珠的腦袋，在對方不快的眼神下悻悻收回了手：

“懸命庭的事情牽扯甚多，你和他都不要牽涉進來……”老道轉頭看向綴玉，言辭鑿鑿：“這是你們彼此長輩的意思！想要借此展示羽翼，那是萬萬不能的了！”

綴玉放下茶盅，對著老道恭敬地行了一禮，算是答應了下來。

“現在住在云頂天宮的那群人，真是昏了頭了……懸命庭和玉京山的事情要是會因為一位圣女就會隨隨便便的玩兒完，也就不至于花費上整整三年時間籌備了。”

小公子嗤笑一聲，透露出來的只鱗片羽就已經讓綴玉悚然出聲了：

“這件事情居然已經準備了三年之久？”

老道淡然一笑：“然也。”

“雖然眾所周知，懸命庭在天下間的名聲實在算不上太好……”老道站立起身，看向身旁的兩位少年：“有無數的人或者勢力，或許都更加喜歡原本分裂開來的道殿。”

“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得到，他們會想盡所有辦法來努力打斷這件事情的進程——無論是人還是妖！”

老道語氣中透露出來的那種盡在掌握中的無視和淡然，讓原本就不是很想前來的綴玉，竟然也有了些慶幸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做什么的感覺。

“裝神弄鬼！”

“這么說來，那個雜血的懸命庭圣女，是定然不在這片府衙里了？”小公子仰頭喝完手中茶，又給自己滿上，在道人點頭默認的情況下，有些發愁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小小人兒一副大人做派，看上去很是有些反差感。

“貧道請兩位在這里飲茶，過了今晚再說。”

老道走到屋檐下，右腳腳尖輕輕地在地上點了點。

在綴玉和小公子訝異的注視下，漫天的雨絲“嗡”地一聲，在兩人周圍旋轉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青色水球，將兩個人齊齊包裹在了中央。

老道微微一笑，身形微晃之下，眨眼間便消失了蹤跡。

“得了……喝茶吧。”

小公子一副無語的模樣：“六御境界的九珠天師給我們下陣，怎么跑得脫？”

綴玉頓時不覺得有什么了，他一臉的崇拜：

“如果是他老人家，那還是請您跟小僧乖乖在這里喝茶吧。”

“廢話！”

小公子雖然依舊是一副百無聊賴的無聊模樣，但眼底深處的一絲潛藏的憂慮，還是讓他在這綿綿夜雨中，不由自主地深深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