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不易一邊快步跟上,一邊不動聲色問道:“李管事,不知父親找我有什么事?”
李管事卻是口風很緊,只用一句“你過去就知道了”便敷衍了過去。
穿過幾條走廊,路過假山池水,便來到了家族議事的養心堂。
整座大廳地面由光可鑒人的青石鋪就而成,四角擺放著銅爐,檀香裊裊。
大廳中央墻壁上懸掛著一副筆走龍蛇的大字,字體鋒芒畢露,是一個“爭”字。
“爭”字前方是一張紅木長桌,主位上坐著一名身穿黑底鎏金錦衣的中年人。
此人身材高大,坐的極為端正,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攝人威勢,如同盤踞著的猛虎,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他正是蘇府說一不二的主人,蘇連城。
在他的下首位置,一左一右坐著兩名年輕人,俱是氣宇軒昂。
這兩人則是蘇不易一母同胞的大哥和四弟了。
蘇不易還有一個二姐,不過早已經嫁人了。
至于母親,也在十幾年前就早早去世。
看到蘇不易進來,蘇連城伸手指了下四弟下首的位置,說:“坐,我有話要對你說。”
按照長幼有序的規矩,蘇不易本應該坐在四弟的位置。
不過,這個世界實力為尊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這是最大的規矩。
三個月前四弟拜神成功,如今已成為武師,地位自然也凌駕在他之上。
所以,蘇不易只能敬陪末座。
蘇家家法嚴苛,蘇不易先是按照規矩恭敬向父親和大哥行禮,又向四弟問好,隨后才落座,問道:“不知父親大人有何吩咐?”
“你這兩年來一直在尋山問道,想走古修行者之路,結果如何?”蘇連城說。
蘇不易道:“目前還沒有成功,不過……”
蘇連城徑直打斷了他,皺眉道:
“古修行之路早已湮滅在歷史當中,往昔輝煌皆化作煙塵黃土,是被淘汰的路徑,想要通過這條路打破人體極限,成為武師,是不可能的。
我本不愿你在這種東西上浪費時間,以前不勸你,是因為家族有你大哥撐門面,也就任由你胡鬧。
不過,現在不行了,我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你的玩鬧之心要收一收了。”
蘇不易問:“什么事?”
他心頭疑惑,蘇連城說的鄭重,可他實在不知道,他能給對方幫上什么忙。
蘇連城略微沉吟,不答反問道:“你可知道,我們蘇家未發跡前,是做什么營生的?”
蘇不易說:“城外漁民。”
“是啊。我們蘇家本是城外一介貧苦漁民,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是最辛苦的行當。
那你可知我們蘇家從一介低賤漁民,成為如今城內有頭有臉的武師家族,靠的是什么?”
這次沒等蘇不易作答,蘇連城站起來,轉身看向大廳懸掛的“爭”字,沉聲道:
“靠的是一個“爭”字,這是從你祖爺爺那里傳下來的家訓,我蘇家能有今天,全靠這個“爭”字。”
蘇不易聽蘇連城說著,心頭逐漸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今天蘇連城的做法有點反常,他在府中一向說一不二,吩咐你做事從來不會多說半個字,也從不會解釋,你只需要聽令而行。
要是敢頂嘴輕則跪下賞鞭子,重則打斷腿都不為過,治家極嚴,威嚴極盛。
現在卻忽然拐彎抹角的說話……
蘇連城緩緩轉身,看向蘇不易,說:
“底層漁民往上的每一步,需要去爭。而我們這樣的武師家族,想要更進一步,也同樣如此。
現在,我們蘇家有一個青云直上,成為先天家族的機會。”
蘇不易心里納悶,不知道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只能靜靜聽著。
這時,蘇連城將目光落在大哥蘇不器身上,一向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之色,說:
“不器獲得了一個去蟠龍府長青宮修行的機會。”
長青宮!
蘇不易心頭一驚。
長青宮乃是大夏龍庭在府城設立的官方修行圣地,其中高手云集,資源豐厚,一府之地數千萬人口中最頂尖的修行天才幾乎盡入其中。
聽說有資格進入長青宮的天才,絕大多數都能踏入先天。
蘇不易知道自己這個大哥獲得了中階神魔認可,天資優異,在山澤郡青木宮中也屬于佼佼者,但也沒想到其竟然能獲得去長青宮的機會。
那等天才云集之地,縱使獲得中階神魔認可,也沒那么容易進的。
他本想恭喜大哥,但又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也就靜等蘇連城下文,沒有吱聲。
“不過,你大哥想要去長青宮,需要一封先天家族的推薦信。”
蘇連城話鋒一轉,說:“我已經面見了楊家家主,談妥了此事。”
他看向蘇不易,淡淡說:“我已經把你的戶籍轉入楊家,明天你就是楊家的人了。”
這一句如同一道晴天霹靂,劈頭蓋臉的落在蘇不易身上。
他身體僵了一會兒,才有點不可置信的看向蘇連城,對上的卻是對方那冷漠而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總算知道為何這次蘇連城說話為何鋪墊了那么久,不像往日那般干凈利落。
這是將他賣身到了楊家,讓他入楊府為奴啊!
下屬為了向主上表達忠心,將兒子送到對方那里為奴,這是大夏獨有的風俗。
代表著堅定的站到了對方的隊伍里,自然能得到主家的賞識和信任。
蘇不易迅速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要是天賦優異到楚淵那種地步,不需要推薦信就能去長青宮進修,但要是天賦好但又沒那么好,想要去長青宮,就需要人脈的幫助了。
長青宮那種有能力培養出先天宗師的地方,一個名額背后,不知道隱藏著多少交鋒。
蘇家雖然在山澤郡也是個大家族,但并沒有插手長青宮進修名額的資格。
只有那高高在上的三大先天家族,才有這個能力。
楊、洪、黎三大家可不僅僅有先天宗師,而且根子在府城,地位極為超然。
蘇家沒有直接求取三大家族幫忙的面子,想要獲得,就必須要放下身段,舍下臉皮。
于是……
父親為了求得楊家的推薦,讓大哥去往長青宮,拿自己當做了投名狀。
自己這是被當成了大哥青云直上的墊腳石啊!
蘇不易身軀微顫,深吸一口氣,聲音變得干澀,道:“父親,寧為乞丐,不為人奴啊。”
家奴乃是最為卑賤的存在,比之娼妓都不如,一切都看主家的臉色行事,生殺予奪操與人手,為人鷹犬,還要感恩戴德。
重生到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多年,蘇不易不是沒有感受到蘇家規矩嚴苛,人情冷淡,但對于父親將自己賣到楊家,一時間還是有點無法接受。
“嗯?!”
蘇連城看到蘇不易臉上不情愿的表情,頓時冷嗯一聲,這個大廳的溫度仿佛都是下降了幾分。
他一雙威嚴深重的眸子盯著蘇不易,冷冷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蘇不易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要是敢頂嘴半句,接下來就是家法伺候,腿被打斷也不為過。
戶籍已經轉入楊家,成了既定事實,無法改變,此刻多說無益。
蘇不易只能將內心的屈辱全部咽下,不再說話。
“你從小到大接受蘇家供養,要沒有生在蘇家,你能早早就將體魄打熬到凡俗巔峰么!
可是你無法獲得神明眷顧,推不開那扇凡俗與武師之間的如隔天淵的大門,那么家族對你的培養也就到頭了。”
蘇連城面沉如水,不悅道:
“現在有一個回報家族的機會,正是你挺身而出的時候,你要是心系家族,應該感到榮幸,而不是抵觸。”
蘇不易沉默不語,眼角抽搐。
這些年來,他其實早就看清了蘇連城的為人。
此人感情淡漠,利益至上。
蘇不易兩世為人,早年遇事沉穩冷靜,少年早慧,那時候蘇連城對他頗為看重,時常召見。
可自從他拜神失敗后,就立刻換了態度。
用一個拜神失敗,失去培養價值的兒子,來換取大兒子青云直上的機會,對他來說是再換算不過的買賣。
可縱使早看清了此人,但心頭的憤怒卻一時間難以壓下去。
將我賣身為奴,還要讓我感到榮幸?!
何其荒唐!
“不易!”
這時,大哥蘇不器的聲音傳來。
蘇不器一身玄衣如墨,隨著這些年修為日深,身上籠罩的威勢幾乎已經不遜色與蘇連城。
他眼睛微瞇,如同鷹隼般盯著蘇不易,說:
“我知道你心里不滿,不服氣,不過要成大事,必要的犧牲是少不了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蘇家,我希望你能夠明白。
我們也沒有刻意針對你,四弟已經成為武師,年后就要正式進入青木宮修行……所以,你明白的,你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要是異地相處,我只會平靜接受。
此事因我而起,你不必對父親大人心生怨氣,你要是有本事,那就證明自己。
我等著你有一天能踏足古修行者之路,然后繼續扶搖直上,站到我對面,告訴我今日的決定是一個錯誤。”
蘇不器言語中,沒有絲毫對他的愧疚,完全是心安理得的將他當做踏腳石,享受他的犧牲。
這父子二人簡直是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人。
同樣的霸道,同樣的冷血。
窗外風雨聲大作,雨滴在風的裹挾下,如同子彈般打在窗戶上。
蘇不易雙眉垂下,坐在那里如同一塊冷硬的石頭,還是沒有說話。
場上的氣氛一時間凝滯起來。
“三哥,事已至此,你還是不要惹父親和大哥生氣了。”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四弟蘇不執站出來打圓場,說:
“你先入楊府,等日后大哥步入先天,也不是不能將你從楊家贖回來,你只是委屈一段時間罷了。”
蘇不易轉頭看向四弟,卻分明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一絲快意。
他比蘇不執年長兩歲,他少年早慧,以前比較受到蘇連城寵愛。
相比于天賦極好又身為長子的大哥和自己,蘇不執一直是個透明人。
多年的壓抑,讓蘇不執的心理多多少少有點扭曲,這家伙是那種典型的笑面虎,笑臉迎人的同時能暗戳戳的插你兩刀。
此刻他看似在打圓場,實際上卻是用言語挑起蘇不易的希望,然后讓他眼睜睜的看著希望破滅,他就是享受這個過程。
不過,蘇不易不會因為他的話,升起不該有的念想。
贖回來?不過放屁罷了!
就算蘇不器成為先天宗師,蘇家成為先天家族,論底蘊也遠遠不如楊家,照樣要看對方臉色行事。
況且,投名狀那里能隨便贖回來!
贖回來就意味著翅膀硬了,不想在臣服,勢必會引起楊家不滿,而且這種朝三暮四的做法,對于家族聲譽也是個巨大打擊。
蘇連城為人冷酷,但卻極為注重家族聲譽,這是家族屹立在山澤郡的根本。
以蘇不易對蘇連城的了解,他是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蘇連城看到蘇不易一直沒有回話,明顯在表達著無聲的抗拒,表情更加不滿。
“好了,不執,不用勸他了。這是你最后一次叫他三哥,以后他就是楊家的人了,別稱呼錯了。”
蘇連城正襟危坐,身軀堅固的好像一面鐵墻,聲色俱厲道:
“這些年來家族吃穿用度上何曾虧待過你,如今讓你為了家族做一點犧牲,就不情愿了,可見你從來沒把家族榮光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明日過后,你和我蘇家明里暗里的關系也都不再有了。”
蘇不易依舊沉默。
“你先下去吧,明天一早我帶你去楊家。”蘇連城冷冷的丟下一句。
蘇不易站起身,推開廳門,風雨灌了進來,讓人遍體生寒。
外面雨勢極大,這點功夫,入目皆是蒼茫。
雨水滔滔,在庭院間浩蕩奔流。
蘇不易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孤獨洶涌的河流中。
他的眼里,倒映出泥水般的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