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你說多少遍了,炒蔬菜不要放那么多大蒜,臭死了。”
“ 先生愛吃我才放的。”
“ 先生一星期有幾天是在家里吃飯的?我們上海人沒有北方人那種拿大蒜當飯吃的習慣,以后他不在不許燒東北菜,他在你也必須把南北菜給我分開了做。別老想著拍先生的馬屁,在我家做這么久還不知道這家里到底誰說了算,你也是真夠笨的。”
保姆恍然大悟。
“ 帶輝輝去洗澡,順便替他漱漱口。”
“ 我不要睡覺!”
“ 輝輝機器貓還沒看呢,媽媽怎么會要你去睡覺?乖,先跟阿姨去洗澡,身上臭臭的,爸爸回家就不親你羅。”
輝輝立即爬下餐桌,直奔浴室。單舞很滿意地盛了一碗湯,她對付兒子很有一套,如果不把家樂對他的嬌寵及時扼殺在搖籃里,這小家伙早就無法無天了。輝輝個性頑皮,滿腦子鬼靈精怪,既沒有家樂的踏實成穩,也沒有單舞的雅致動人,到像是另一個人的翻版。
單舞從不承認這一點,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那個陰差陽錯的秘密已經永遠沒有揭穿的可能,所以根本等于不存在。她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恐慌——當費寧第一次見到輝輝的時候。可是費寧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幾乎達到了輕描淡寫的程度,他這個叔叔的角色扮演得太純粹了,純粹得讓單舞毫不懷疑她這一輩子都可以高枕無憂了。
對費寧的恨,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變本加厲的吧!
如果家樂知道她心里對費寧始終懷有或淺或深的恨意,他一定會理解為那是對初戀情人的正常反應,而單舞杰出的表面工夫當然也是為了捍衛家樂和費寧之間堅不可摧的友誼,盡管她覺得虛偽,可也不得不去做。至于她和費寧之間,如果不是隔著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錯誤,早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輝輝在浴室里大呼小叫,這孩子每次都要把浴缸當游泳池來折騰。單舞有點煩,開始不停地切換電視頻道,從心底里把恨意撩撥起來,哼,憑什么想見就得讓你見,當初我在醫院里流血的時候,你費寧又在哪里?她不明白自己對費寧的憎恨到底是從身體的哪個角落里冒出來的,今天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分手以來她一直都過得快樂幸福,無憂無慮,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難道就真的放不下?關于由愛生恨的說法,單舞是絕對不相信的,她確定自己愛的是陳家樂,若不是費寧和家樂自幼情同手足,注定了一輩子要結拜下去,她根本連想都不愿去想他。那么,長久以來打擾她內心平靜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呢?
此時,輝輝活蹦亂跳地跑了出來,張開雙臂一頭栽進她懷里。
“ 媽媽,香香,趕快親親。”
單舞捧起兒子的臉蛋,準備親吻,突然怔住了,對!就是這張臉,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就是這個孩子打擾了她。強烈的負罪感讓她無法完成這個吻,哪怕只是敷衍。于是她立刻調到卡通臺,讓機器貓來轉移兒子的視線。
一個人的晚上,單舞總是特別慵懶,十點不到就打起哈欠來,她照例放一大堆雜志和一杯熱牛奶在床頭,邊看書邊耐心等待。她本可以翻個十幾頁就躲進被窩直到丈夫溫柔地把她吻醒,結果連書都沒來得及打開就呆呆地發起愣來。她后悔自己居然真的單獨跑去和費寧約會,這讓她明顯地感到某種潛移默化的騷擾即將在他們之間展開,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愿招惹上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她問自己,并覺得有點可怕,費寧是邪惡的,那么多年他還是有力量讓她犯錯誤,又或者邪惡的是自己,縱容他去保有這樣的力量。
其實,在家樂和段妮的眼里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和老朋友喝個下午茶怎能和不忠劃上等號?然而,在單舞的眼里就變得很嚴重,下午的約會到現在還讓她心煩意亂,她真的有種不祥的預感——平靜美好的生活又要變得糟糕起來了。
客廳里的電視機忽然沒了聲響,看來輝輝等不到爸爸的親吻,就被保姆哄去睡覺了。空蕩蕩的樓房因為異樣的寧靜而讓黑夜顯得特別突兀,鐘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單舞在剛結婚時就要求過家樂把這座古老的掛鐘搬到書房里去,她一聽見鐘擺搖晃就心里發慌,可等家樂想起來要搬的時候,她又忽然不舍得了。家樂并不知道,那個悠悠晃動的鐘擺對于單舞來說已變成一個虛幻的時空隧道,她就是靠著它來憑吊些許內心的隱秘才得以安然入睡的。尤其是現在,單舞感到寂寞的時候,即便是閉上眼睛,讓滴答的節奏催眠,也一定會誤入時光倒流的歧夢之中。她索性睜大眼睛盯住它,看看這笨拙乏味的東西到底要告訴她什么。
很快地,她就讀到了一種沒完沒了的情緒,仿佛老早就藏在鐘擺后面的黑匣子里,不對,不是鐘擺背后的那一只,是藏在心里面,很黑很深的那一只。那里面有什么呢?她有些不解,繼續目不轉睛地跟著鐘擺搖晃,然后,黑匣子裂出一道光,徐徐延伸開另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
兩個男的,一個高高壯壯,一個身材中等,在大學校園的小徑上愉快地奔跑,還有一個女的,薄紗縷縷長發逸逸,悠揚地飄蕩在他們中間,嬉笑聲正一浪一浪地傳過耳際。三個人輕快地在搖曳的擺錘間跳起舞來,這回,單舞看清楚了,那個高的是費寧,矮的是陳家樂,悠揚的少女正是她自己。
那是多久以前的畫面?她幾乎已經淡忘了,他們三個曾經是最默契的知己。她,也曾經是被兩個男人深愛多年女人,是他們的夢,他們的神。
單舞驀然醒悟過來,鐘擺還是催眠了她,讓她又一次產生了幻覺。那是永不可能再現的畫面,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無論她和家樂、費寧之間的相處會如何持之以恒下去,那仍是永不可能再現的畫面。
單舞知道,她依舊是家樂的夢和神,默契卻不再有三人分享的可能,她和費寧所制造的錯誤,讓她永遠失去了給予家樂純正愛情的權利。她不甘心,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失去這樣的權利,陳家樂那么愛她,超過那姓費的幾千幾萬倍,她怎么會糊涂到犯下如此無可挽回的錯誤,而且還讓它一直持續到現在。更不甘心的是,明明兩個人的錯,卻要她一個人來扛,她為了擺脫愧疚已經變得快要認不出自己了,早知如此,不如當初就……
單舞終于明白她的恨從何而來——這世界上除了她沒有人知道,費寧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不行,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單舞從心底里發誓。
就在這時,家樂走進來,一邊脫西裝一邊抱歉地對單舞微笑:“ 對不起,每天都搞這么晚,最近實在太忙了。”
單舞一言不發,直愣愣地望著他。
“ 怎么了?為了等我,一直捧著牛奶發呆呀?”
單舞搖搖頭,突然掀開被子撲進他的懷抱,家樂衣服脫了一半,又驚又窘。“ 別鬧,我滿身煙酒味,你不喜歡的。”
“ 不要,人家想你嘛!”她是個很少撒嬌的女人,這個擁抱簡直要讓晚歸的丈夫受寵若驚了。家樂滿腹甜蜜地推開妻子的身體,親吻她的額頭:“ 等我洗完澡讓你抱個夠。”
趁洗澡的當口,單舞換上睡裙重新回到被窩里。等家樂一上床,她就主動攀到他胸前,柔情似水地凝視他的眼睛。
“ 你今天真的有點不同喔,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嗎?”
“ 沒什么,就是特別想你。”
家樂略顯倦怠:“ 等我休假,帶你去歐洲散散心,好好彌補你的寂寞。”
他居然對她說彌補,單舞再也忍不住 。
“ 我不要去歐洲,我要一個小孩。”她在他耳邊說。
家樂吃驚地瞪著光暈下忘乎所以的單舞:“ 你不是開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