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的春天來得分外慌亂。明明已經立春了,東京汴梁卻又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校場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渣。
最冷的就是這雪融之時。在雪地里走上一刻鐘,腳趾都要動麻了。梅三重躲在溫暖的室內,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燙著酒。他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悠然自得地啜飲了起來。
一片白茫茫的校場上,十幾個高矮不均的人影,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梅三重抬眼看了看,悠然一笑,又把酒杯斟滿了。
“梅大人,你打算讓那些下舍武生站到什么時候?”他的同事、武學傳授王恕此刻正站在窗前,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那些被凍得瑟瑟縮縮的年輕人。
梅三重悠然笑道:“急什么,才站了一個時辰而已。將來他們都是要到漠北苦寒之地帶兵打仗的人,這點寒凍都受不住,如何馳騁沙場?”
王恕回頭看著他,緊鎖著眉頭道:“梅大人,您別忘了,這些生員都是豪門子弟,他們的叔伯兄弟地位可都在你我之上,得罪不起啊!”
呵,他們若不是豪門子弟,倒還不用受罰了呢。梅三重嘴角浮上一抹輕笑。
神宗皇帝登基以來力主變法,首相王介甫(王安石)極其重視武學教育,與那些一貫重文輕武的迂腐文官不同,他認為帶兵打仗也是一門學問,需要設專科學習。在首相的力主之下,神宗下詔在武成王廟設立了“武學”,專門培養軍事人才。
這武學之中的生員,多是考文舉不中、又無法得到父蔭舉薦的子弟。就是這群不入流的人中間,竟還分了三六九等。有的生員是在京的平民或是無品位的使臣,這些人是自己報名、經考核錄取的,倒還算服從管教;最討厭的是那些地方重臣、在京官員推薦的親族子弟,他們未經考核即可入學,仗著自己有個位高權重的叔伯,就連教授也不放在眼里——武學教授嘛,不過是初等職官而已,并非朝官。
梅三重自己也沒怎么把“武學教授”的頭銜當回事,他向來是游戲人間慣了的。他本是岐王趙顥的門客——當然他也不是真喜歡攀炎附勢,不過是貪戀岐王宅里的美酒和絕色舞姬。岐王是皇上的同母兄弟,喜歡騎射,最愛結交些江湖俠士,他就這么輕輕松松地入了岐王門下。在岐王府里住了一段時間,他又覺得無聊,便想辭了出來,沒想到王爺對他倒是十分待見,向皇上舉薦他入了武學、做了教授。
那些出身官宦之家的生員,早就把教授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了,對他這個八品的芝麻小官自然是低看的。
就在今天早上,梅三重在給低年級的下舍生員講《吳子》(吳起兵法)時,一班學生笑笑鬧鬧,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梅三重倒也不惱,沒什么好惱的。下午就是射藝課,他也不上課,讓整班生員站在武王成廟門前的校場上練習站姿,自己躲到屋里喝酒。
白慘慘的日頭,一點溫度也沒有。梅三重優哉游哉地把壺里燙的酒喝完,直暖得手腳發燙,然后背著手慢慢地往校場踱去。
那幫傲慢的生員此刻早已凍得沒有一點熱乎氣了,鼻子下掛著亮晶晶的鼻涕,兩頰上酡紅酡紅的。梅三重禁不住偷笑,一清嗓子,肅然道:“都練好了嗎?”
一個傲慢的生員氣鼓鼓地嚷道:“練什么!梅教授自己跑到屋里躲懶,讓我等空站著,能練成什么!我等將來都是朝廷的將才,您要是不會教,就別耽誤我們功夫!”梅三重認識這個生員,他是太常卿晏大人推薦進來的,名叫晏青,也不知道是哪門子拐彎抹角的親戚,不過是同了姓晏,平日里在班中一貫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等遇到了真正的豪門子弟,又成了一個屁都不敢放的軟蛋。
其他的生員見晏青挑了頭,也跟著嚷道:“就是,不會教就別教!”“一個八品的芝麻官還敢頤指氣使地命令我們!”
梅三重笑道:“看你們都還挺有精神,那就是還沒練好,繼續練吧!”說完便準備轉身而去,心中還在尋思著上哪再找壺酒去。
“梅大人,請留步。”一個清朗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梅三重轉過頭去,原來是他——陸翊平,這班生員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只有十五歲。
梅三重笑問:“有什么事嗎?”
陸翊平眼睛直視前方的箭靶,肅然道:“梅大人命學生們在此站了一個時辰有余,學生知道梅大人是想磨練我等意志。只不過射藝一門,并非單靠意志堅強便可,到底還是門技藝。我等入武學已數月有余,弓箭尚未得碰,功課已遠遠落后其他生員。學生斗膽請問梅大人,何時方才開始教授學生們射藝?”
這陸翊平在班中一向安分守己,與其他生員也甚少往來,一貫是獨來獨往、沉默寡言,但對于教授們倒是尊敬有加。梅三重聽同僚提起過,這陸翊平是原禮部員外郎陸琦的獨子,陸大人被彈劾死于獄中,他又被剝奪了考功名的資格,這才入了武學。
梅三重慢慢踱到他面前,饒有興致地打量他,說道:“怎么,你很想學射藝嗎?”
陸翊平正色道:“學生入武學就是為了保家衛國,不識射藝,如何上場殺敵?”
梅三重呵呵一笑,問道:“你以前學過嗎?”
陸翊平猶豫了一下,道:“學過些皮毛。”
梅三重點點頭,道:“很好。射藝靠的是臂力,既然你如此好學,我就特別關照你一下。”
他低下頭去尋尋覓覓,從地上撿了兩塊青磚,遞給陸翊平。然后說:“一手拿一塊磚,平舉于兩側!”
陸翊平不知他是何意,只好乖乖照辦。梅三重見他舉好了,又幫他糾正了一下姿勢:“兩臂舉平。”陸翊平便把兩只手都舉得平平的,像個稻草人一樣。
呵呵,呆子。梅三重心中暗笑,扔下一句“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到我回來為止”,然后滿意地轉身離去了。
身后傳來一陣竊笑。梅三重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到陸翊平那張因窘迫和憤恨而憋紅的臉。
回到屋里,梅三重朝著目瞪口呆的王恕一笑,仍坐下來喝他的酒,看他的書。
眼看日頭偏西了,同儕們拍拍屁股打道回府,校場上罰站的學生見老師們走了,也不等梅三重來,就自己給自己下課,紛紛作鳥獸散。
梅三重手中捧著一本書看得入迷,眾人走了,他反而更清靜些,便一直看了下去。待到日已西沉,不得不點燈了,他方才戀戀不舍地合上書本,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把物什略微收拾了一下,便關了門出來。
校場上竟然還站著一個人,傻傻的兩臂平舉著,一手拿著一塊磚。
梅三重愣了一下。他快步走了過去,繞著那呆子轉了一圈,笑道:“你怎么還不回去?”
陸翊平沉聲道:“梅大人不是說過,學生要一直舉到您回來為止嗎?”
梅三重輕輕“唔”了一聲,然后背著手轉過身去,一邊悠然地往前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你現在可以走了。”
陸翊平頹然放下兩只早已酸脹得失去知覺的手臂,倔強的臉上寫滿了惱恨。他吼了一聲:“梅大人!”
梅三重悠悠回過頭來,愛理不理地應道:“到底還有什么事?”
陸翊平咬了咬牙,問道:“您到底什么時候才教學生射藝?”
梅三重輕笑道:“你為何如此急著想學?想早點上戰場送死嗎?”武學的規矩,學生分為三舍,初入學為下舍。每年一試,下舍過關者可升入中舍,中舍而至上舍,成績最優秀的三十名生員為“上舍上等”,可直接授予官職。一旦畢業,往往就是分發到最苦的邊疆去歷練。
陸翊平正色道:“學生入武學本就是為了上場殺敵、報效國家的。”
梅三重道:“哦,是這樣。可是你出生名門,天分極高,我這個八品的教授怕是教不好,白白糟蹋了人才。要不我明天就把轉到王恕的門下去,你跟著他好好學吧!”說完轉身又要走。
陸翊平趕上來攔住他,倔強地說:“學生想跟梅大人學。”
梅三重有些詫異地問:“為什么非要跟我學?”
陸翊平抱拳一拜,恭恭敬敬地道:“入學禮那天,眾人都散了,學生看見梅大人在校場上,隨手從地上拾了一支箭,竟徒手將其擲入了三丈開外的靶中。”
梅三重想起來了。那天入學禮上,判學訓了半個時辰的話,他在一旁陪站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判學講完了,還要舉行“射禮”,即新入學的生員們以射羿宣告自己踏上行伍之路。他看著那一幫不成器的子弟歪歪扭扭地執著弓箭,待那數十支箭射出去,竟沒有一個中靶的。心中不禁哀嘆自己怎么混了這么一個無聊差事,非要去糊這些扶不上墻的爛泥。待到判學、教授、生員們都散了,他百無聊賴地從地上撿起來一支箭,惱恨地將其投了出去——正中靶心。
本以為無人看見,沒想到被陸翊平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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