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今年之內(nèi)我朝與西夏定要決一死戰(zhàn)。延川之地，百姓人心惶惶，如今真是風(fēng)雨飄搖，連稅賦都收不上來了。”董言周說罷，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董大人，我們軍中向來不管地方上的政事，這你是知道的。”陸翊平語氣淡淡的。他碗中的菜，竟是一點(diǎn)也沒有動過，酒倒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

如今別說是地方上的政事，就連軍中的事他也是有心無力了。

董言周訴了半天苦，倒不是真的想發(fā)牢騷，只是拼命找話題。見他反應(yīng)如此冷淡，頓覺自己好像碰了個軟釘子一般，腹中的話也不知怎么說出口。

兩個月前，董言周乍然聽聞陸翊平休了妻，覺得自己那個苦命的妹子終于熬出頭了。

言清對陸翊平竟然如此鐘情，發(fā)誓非他不嫁，他真是始料未及。又見妹子整天在家中獨(dú)坐，滿面愁容，心里更是萬般不忍。原想讓她屈就一下做陸翊平的側(cè)室，言清都同意了，奈何陸翊平一直不松口。他料想，那位沈夫人出身顯赫，性格強(qiáng)硬，陸翊平一定是受制于她，否則斷然沒有拒絕納言清為側(cè)室的道理。

沒想到，陸翊平竟突然之間休妻了。此事在延安府傳得滿城風(fēng)雨，許多人猜測此事與沈侍郎被彈劾有關(guān)。董言周料想也是如此，這陸翊平本來與沈家就有罅隙，原是不愿意娶沈琴卿的，只不過礙于她父親的權(quán)勢不得不低頭。如今沈侍郎失勢了，但凡是個有點(diǎn)血性的男人也要把那個悍妻掃地出門，怎能任由她騎在自己頭上？

言清本已是心如死灰，聽聞陸翊平休妻了，這幾天也精神了起來。她嘴上雖然不說，但妹妹的心思哥哥都看在眼里——誰叫她是他唯一的妹妹呢！父母早亡，只剩下兄妹倆相依為命，董言周對這個妹子一向是百依百順，生怕她過得委屈，為她的婚事不知操了多少心。

董言周心里的算盤打得噼啪響，可惜全算錯了。

陸翊平今天早上一起床，便聽人通報說延川刺史董言周來訪，心里便猜到他來訪的目的。董言周嘴上說是通報公務(wù)，可地方政事跟他這個軍官實(shí)在不是一個系統(tǒng)的。聽他繞來繞去說了半天，陸翊平也只是意興闌珊地沉默著。

他想起就在幾個月前的元夜，小寒還依偎在他的懷里，他的耳邊似乎還有她低回的哀求。她叫他不要納側(cè)室，他便不納側(cè)室；她叫他不納妾，他就不納妾。他愿意為了她不再看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只想與她相守；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他也只要她做妻子。

為什么他如此愛她，卻還做出傷她最深的事？

陸翊平搖搖頭，他已經(jīng)不敢回家了，沒想到光是見到一個毫不相干的董言周，也能勾起他這么多傷心。

董言周看他眉間一團(tuán)濃的化不開的郁郁，心想這時不正應(yīng)該用一樁喜事化解愁苦嗎——真是越錯越遠(yuǎn)了。

為了妹子，豁出去了！董言周咬咬牙，說道：“陸兄，你家中的變故我也略有所耳聞。但見你如此郁郁，兄弟我不得不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更何況那樣的嬌蠻小姐，放在府中也是如鯁在喉，我看你休得對！”

陸翊平聽他肆無忌憚地當(dāng)面詆毀雨菡，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么！小寒不是你說的那樣！”

董言周看他突然怒發(fā)沖冠，心中后悔自己的話說得實(shí)在是太冒失，今日若是因為自己害得妹子的婚事泡湯，他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董言周趕緊圓話說：“是老弟我冒昧了。我只是覺得，陸兄你不應(yīng)該如此放不下啊，那休書不是你自己寫的嗎？”

一句話好像一把刀扎在陸翊平心上。如果董言周稍微有點(diǎn)眼力界，就會看到陸翊平的胸口上已經(jīng)淌滿血了。

陸翊平痛苦地說：“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趕她走……”

董言周越聽越糊涂。難道，他喜歡那位沈家二小姐？那他干嘛要休妻？

董言周正要繼續(xù)發(fā)問，卻聽陸翊平斷然說：“董兄，我突然覺得頭暈得厲害，今日這酒就先喝到這吧。”說罷便不由分說地起身送客。

董言周心中懊惱，正走到門口，又聽陸翊平?jīng)Q然道：“令妹的事，你這個做兄長的不要再拖延了，還是盡早為她挑選一個稱心的夫婿。我不能負(fù)了一個還耽誤一個。”

意思是說他絕不會娶言清了。董言周仍然不死心，勸道：“難道陸兄你今生都不再娶妻嗎？別忘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陸翊平苦笑道：“一個隨時可能戰(zhàn)死沙場的人，還說什么后不后的？死后萬事皆空，香火又與我何干？再說，陸家的香火也不會因為我一人無后而斷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幾時因一人而斷過？”

他變了。變得如此消極，如此自暴自棄。董言周絕望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走了。

小寒，你說得對，我一直沒有想清楚自己要的是門第還是一位妻子。現(xiàn)在我終于想明白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陸翊平把瓶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倒頭在床上，合著滿腹傷心，沉沉睡去。

楊全安走進(jìn)帳中，看見陸翊平大白天的就把自己灌醉了躺在床上昏睡，不禁搖搖頭：這樣下去如何是好？義兄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全安走到榻邊，輕輕搖晃陸翊平，道：“義兄，醒醒！”

陸翊平竟然毫無反應(yīng)。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別無他法，全安把水壺里的涼水全潑到他臉上，大喊：“將軍，醒醒！”

陸翊平剛在夢中與小寒相見，就被全安搖醒了。他頹然從榻上坐起，沙啞著嗓子問：“原來是義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全安說：“將軍，有圣旨！”

陸翊平茫然地說：“圣旨？如果是調(diào)動兵馬的圣旨，不是應(yīng)該給徐大人嗎？”今年以來，皇上派給事中徐禧統(tǒng)一調(diào)遣陜西諸路軍。鄜延軍也在徐禧的號令之下，就連種諤也要聽他的。

全安搖搖頭，說：“圣旨是給將軍一個人的。”

陸翊平發(fā)了一陣呆，忽然醒悟過來，急忙穿上鞋往外奔。全安急忙拉住他，說：“義兄，看你這滿身酒氣，別把朝廷的欽差怠慢了，還是先洗把臉更衣吧！”

陸翊平羞愧難當(dāng)，自思近來確實(shí)有些過于放浪形骸，不知軍中是否已有議論了。他不是不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只是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當(dāng)下便趕緊洗了一把臉，找了一身干凈的朝服換上，便匆匆趕了出來。

京城來的欽差正坐在大殿之中喝茶，與一位陸翊平親信的將校聊天，兩人有說有笑。陸翊平心中長舒了一口氣，幸好欽差沒有因為久等而煩躁，多虧了有全安從中周全。

欽差見陸翊平過來了，便笑瞇瞇地起身，道：“陸將軍，今日你可是有大喜的事啊！”

陸翊平一頭霧水，只能陪笑道：“欽差大人到來便是末將的喜事。”

欽差舉了舉手中的圣旨，故作神秘地說：“這道圣旨，可是皇上特令我們八百里加急送過來的，將軍事前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聽到吧？”

陸翊平喏喏地應(yīng)著，心里猜想到底是為了什么事，皇上要八百里加急送一道圣諭過來。自己去年才升了四品，應(yīng)該沒那么快又擢拔才對。

欽差清了清喉嚨，肅然道：“四品鄜延副總管、延州帥陸翊平聽旨。”

陸翊平趕緊低頭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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