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汲趙家,家主趙準此時正在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自古有一便有二。在新汲城里,論底蘊,崔家第一,其后便是趙家。
崔家號稱半城,趙家遜色一些,可在新汲城里,也是跺一跺腳就能震動全城的豪族。
近些年來,尤其是自如今這位趙家家主趙準上位起,趙家對崔家一直馬首是瞻,言聽計從,儼然如忠犬一般。
“王上師遠道而來,趙某本該前去拜訪。只是恰逢這幾日家中有事,反倒是勞駕上師登門,實在是慚愧的很啊。”
趙準滿臉堆笑,可心中卻是已轉過不少念頭。
這些年太平道的上師來到新汲,從來都是崔家接待。如今此人突然登門,于他們趙家而言,不知是兇是吉。
飲了口趙家自釀的酒水,王略將酒碗放下,笑道:“趙莊主無需多禮,王某本就不是什么嬌貴人物,此次登門,實是有要事與莊主相商。”
“要事?”
趙準正待細問,忽的有個錦衣青年撞入堂中,口中嚷著,“阿父,速與我些錢糧,臨縣遭了難,我與好友要前去救濟一二。”
“胡鬧!豈不見貴客登門!還不速速退下!”待看清此人樣貌,趙準怒喝一聲。
年輕人躬身一禮,恭敬道:“不知阿父正在待客,孩兒這便退下。”
“既是少莊主,也可留下一聽。略素聞少莊主英略果敢,今日一見,果然非常人也。”
來趙家之前,王略已從錢信那里知曉了趙家不少消息。
他打量了一眼趙家少莊主趙英,此人身量高大,人如其名,面帶英氣。
有趣的是,此人在新汲的名頭與崔家少莊主崔洪全然相反。
崔洪以窮兇極惡聞名新汲,而趙英卻是極有游俠之風,這些年賑災扶困,頗有賢名。
更有趣的是,新汲城里幾乎人人都知道,趙家這位少君,總是要時不時的和趙莊主鬧上一場。
父慈子孝,子不類父,也算是新汲縣的一樁笑談。
趙準見王略開口,便又訓斥了趙英幾句,讓其站到了自家身后。
他雖素來看不慣自家這個獨子的行徑,可這個太平道上師所來目的不明,到底還是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趙莊主無需多慮,王某此來并無惡意。”王略笑了笑,“恰恰相反,某此來,是欲贈趙家一場潑天的富貴。”
此言一出,便是連站在趙準身后,準備隨時逃走的趙英都收起心思,抬眼朝對面那個頭裹黃巾的年輕人看去。
趙準沉聲問道:“王君此言何意?”
“某是外來人,故而前來拜訪之前,也曾尋人問過些趙家事。”
“聽聞趙君少年時乃是神童,書上文字,舉一反三,記賬術算,一觸即通。及長,更是干練果決。新汲之人,無不期望自家子侄如君一般。鄉里之間更有傳言,潁陰有荀,新汲有趙。”
聽到王略談及舊事,趙準面上神色不變,反倒是身后的趙英悄然嘆息一聲。
王略繼續道:“只是等昔年青年長成,接過了家業,當年那個讓新汲人引以為傲的趙家子卻是變的畏首畏尾起來。”
“當年那個敢在長街之上痛毆崔家人的年輕人,開始亦步亦趨的跟在崔家身后,再不敢說半個不字。昔年歌謠也成坊間笑談,潁陰仍有荀,新汲再無趙。”
趙英面色通紅,暴喝一聲,便要上前痛毆這個辱他阿父名聲的賊人。
“莫要胡鬧。王君所言本就是實。”
趙準神色依舊不變,先是抬手攔下身后的趙英,隨后目光死死盯住王略,“王君此來若是為辱我而來,可速速離去。太平道是大教,可趙家雖是小門小戶,卻也不缺玉石俱焚的勇氣。”
王略點頭而笑,“有玉石俱焚的勇氣便好。若是趙家真無半點膽魄,在下如今早已離去。畢竟,豎子不足與謀。要做大事,還是要尋到值得托付的人才好。”
趙家父子見他口氣如此之大,倒是被他勾起了興致,想要看看這位太平道上師能說出什么話來。
王略抬手輕輕叩擊著身前木案,輕聲笑道:“某欲一口吞下崔半城,可算大事?”
……
桌上酒水已冷,王略早已離去。
趙家父子相對而坐,各有所思。
良久之后,趙準瞥了眼桌上的酒水,問道:“英兒,此事你以為如何?”
趙英倒是并無多少顧忌,直言道:“阿父何必多此一問?孩兒看不慣他崔家已不是幾日!且不說那崔家巧取豪奪,以勢壓人。單單是那崔洪,這些年在縣中欺男霸女,橫行無忌,作惡無數!若不是阿父阻攔,孩兒早已取了此人性命!”
這次趙準罕見的沒有怒斥自家這個獨子,而是略帶慈愛的望了他一眼。
誰說子不類父?當年少時,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知你痛恨崔家久矣,為父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是一來崔家勢大,真的動起手來,咱們遠不是對手。”
“二來,即便動手之后艱難慘勝,又能如何?你要知道,新汲除了崔家和趙家,還有不少其他豪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到時咱們趙家便是滅頂之災。”
“我自先輩手中接過趙家,總不能在我手中敗落下去。不然日后到了地下,我又有何顏面去見趙家歷代先輩。”
趙準吐了口氣,難得的和趙英說了些壓了多年的心里話。
“阿父說的是。”
趙英言語間也有些哽咽,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這些年趙準委曲求全的緣由和難處。
他這些年的叛逆與所作所為,其實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的心知肚明,卻又無能為力。
“阿父今日和你說這些,也非是要你日后成為像阿父這樣的人。人這輩子,總歸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趙準飲了口桌上的冷酒,“這些年,為父做的不好。你是為父的獨子,為父也終究是第一次為人父母啊,倒確是委屈你了。”
趙英已是泣不成聲,八尺漢子肩膀聳動,抹著淚水。
趙準站起身來,這個自接任家主之日起便彎下腰身的中年人,時隔多年,再次挺直了脊梁。
“為趙家也好,為你將來無須再彎腰也好,為父決定與那王略一起賭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