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街市依然熱鬧,不過牢獄里總是不見天日,也感受不到。
宋若隅坐在桌前,燭臺搖曳著映照他疲憊的臉龐,一盞熱茶冒著氣在他面前,而他一身干凈的囚服反而顯得俊雅。
桑落站在牢房之外,抱著兩本冊子,眼神淡淡的看著他。
“托神明大人的福,我還能有一身干凈衣服穿,有杯熱茶喝?!彼稳粲缍似鹨槐?,遙遙舉起而言,仿佛自己并非階下囚,“不過我更愛烈酒?!?
確實有不做階下囚的資格,桑落剛剛已經(jīng)見過了原其行,他和一些衙役站在了牢獄之外,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
“你是前朝人?”周小環(huán)盡力克制自己的沖動,若真是前朝之人,他們清平將被皇城之內(nèi)猜疑,被迫卷入這是非之中。
“神明大人,是靠那些神棍伎倆還是靠猜測?”宋若隅眼神探究,似笑非笑的端著氣定神閑的架子。
周小環(huán)等著桑落不著調(diào)的回答,以往桑落大人在越嚴峻的環(huán)境里越歡脫,可側(cè)目而視,大人神色沉靜,只是靜靜看著他。
“濟州府,是你們的靠山。”桑落的話云淡風輕,對宋若隅而言,是驚濤颶浪。
他慵懶隨性的偽面被撕碎,抬眸里多了殺意,身體也稍稍坐直。他盯著桑落的眼睛,并不做多反駁之言,氣勢卻駭人。
“李木子死前給了我一封信。”桑落從袖子里掏出嶄新的信封,“你應該認識她的字跡?!?
她將信封稍稍用力丟進去,身體始終與牢房保持一米多的安全距離。看著宋若隅目光掃過地上的信封,臉色肉眼見的難看起來。
而后閉了閉眼又恢復了冷漠,“你想借她的絕筆信來污蔑我的身份?神明大人好算計。為了自己的學生坐穩(wěn)縣令之位,做莫須有之罪?!?
“可笑,誰要污蔑你?!敝苄…h(huán)被這一句話點燃,她一把奪過桑落手中的筆記,憤恨著將一本本筆記摔進牢房內(nèi),“木子為你做了這么多,你卻是來毀了她心血,還妄想與她成親,惡心!”
宋若隅難得的變了臉色,彎腰拿著書看了看,字跡娟秀,一如主人。
“木子的?”宋若隅撫摸著封面,卻不敢打開,猶疑和警惕在臉上變化。
“嗯?!鄙B浞笱艿陌l(fā)出一個音節(jié),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劍光一般,“像這樣的還要六七本,這本都是關(guān)于你的?!?
“你入職大概兩年,這兩年種種她都看在眼里,默默記下你為百姓做過的事,記下你的難處,記下你的迷惘問題,當然這些應當是你演給她看的?!鄙B湔f到此處原本平和的語氣陡然凌厲,“可惜她至死未知。”
桑落一字一句念道,“她在你那一冊最后寫的是,三月十日,晴。今日掃清妓院一處,牽連甚廣,吾孤念而行,已失民心。副手敏辣心堅,與眾善處,縣令可成?!?
“她不知你的前朝抱負,不知你的暗地謀劃,也不知你的排擠勾營,只知道你比她更合適做這個縣令?!鄙B湔f到這里頓了頓,替李木子無奈難過,深深地嘆了口氣,“宋若隅,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
“你把這樣的一個為民為你的姑娘逼上死路?!鄙B湔f這話語重心長,她沒有關(guān)于李木子的記憶,做不到與周小環(huán)一般義憤填膺,但看著一冊一冊的記錄,也能窺見一角。
周小環(huán)看著眼前怔愣住的宋若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家木子就憑這心胸氣概,就敢為天下表率,你個陰溝里的蛐蛐兒,還舔著臉說喜歡她,你配嗎!”
周小環(huán)站在暗處,淚光盈盈的控訴著。趙西西盯著遠處走廊的燭火,忽明忽暗間,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沒有逼死她。”宋若隅的臉已經(jīng)難堪的扭曲起來,比起身份曝露,這件事讓他難以接受。
“是她的父母親友,早就看她不順,意圖處置而后快。是我派人保護她,只不過他們下毒實在隱秘?!彼稳粲缦袷亲プ×耸裁?,握著書冊的手攥緊,“是我的人,將他們的毒藥換成了假死藥。”
“放你的屁!”周小環(huán)氣的罵臟話,“我們昨日便抓了人來審,明明是你,是你們用把柄威脅李家人給木子下毒,為的就是騰出縣令職位,讓你們掌控清平?!?
宋若隅啞口,只是稍稍挺著胸膛,在周小環(huán)眼里,就是死不認罪毫無愧疚。桑落的眼神卻饒有興致,遞出最后一根駱駝草。
“她的絕筆信,我想你是愿意看的。”桑落說著,趙西西將絕筆信掛刀尖遞上。
宋若隅又猶豫了,他的手頓了頓,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接過來。
字跡娟秀,端方遒勁。
神明大人安
木子一生所幸,得大人垂憐。于窮潦之時尊養(yǎng),于懵惑之齡聽道。以貧體讀萬卷,尋明求路;以女身為百官,舒志展鋒。然吾心所怯,吾性所鄙,未堅毅而終,卻負大人托,違初愿背本心,難成表率,而有糟污。無念人世,悔日恨夜。
吾罪三有,一之罪,曾念一己之私,私自引平昌百姓入城避戰(zhàn),險釀禍端。
二罪,去年初春之選舉,假票二以投己身,穩(wěn)縣令之位。
三罪,少有閑而侍親,不孝。
望大人寬容,勿為吾之微小掛懷。
順頌時祺。
宋若隅久久不言,只是盯著這字信,桑落也難以看清他垂臉的表情,姑且從他微微彎曲的脊背看到其中的脆弱。
“宋若隅?!鄙B漭p輕喊了聲,他應聲而望,居然面頰之上已有清淚。淺淺的兩行,被不見天日的燭火襯著發(fā)亮。
周小環(huán)多有意外,趙西西也難得驚訝,反而是桑落的眼神微微幽暗。
“我,我沒想害死她?!彼稳粲缦袷鞘Я嘶?,又好像回了魄,掙扎在泥潭里一般,“我知道她動了不少人利益,又孤立無援,我希望能護住她,只要她假死成功,以后都在我身邊待著。”
“假死,還待在你身邊,你是八戒遇嫦娥,真敢想啊?!壁w西西忍不住嘲諷。
“覬覦清平這塊地方是你,讓她孤立無援的也是你,讓他失去民心也有你的手筆?!鄙B鋵λ慕妻q一層層剖析,“你對她的喜歡,不過是你建功立業(yè)的道路上想采的一朵花罷了?!?
“是,那些離間也都是我默許的?!彼稳粲绶路鸨荤娐暻媚X,如徹悟般,后知后覺自己的罪孽已經(jīng)是無力承擔,“我奪走了她的心血,這比殺了她還要?!?
“你摧毀了她,她是帶著你給的痛苦自盡的,”桑落眸子如同火苗跳動,語氣始終是平淡近乎冷漠,“不過,她對你仍是報以欣賞和喜歡。”
“喜歡?”宋若隅近乎是大喜又悲,居然還生出些忐忑,桑落倏忽輕笑而戲謔道,“你當是什么,不過是對同伴的喜歡。”
“悔恨嗎?不夠的,宋若隅。”桑落殘忍輕笑道,“你痛苦千千日,這罪孽你也抵不干凈?!?
“神明大人。”宋若隅突然抬眸,輕蔑冷笑著看一把利刃抵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也不過如此?!?
桑落臉色稍變了變,似乎悵然又意料之中,“果然,要復國的人心智就是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