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清晨，采桑谷。

濃霧橫在三千級石階中段，滾動的霧中，遠遠降下一句話，“霧散盡，過石階者，可入我門?！?

一雙潔白的長靴，早已被一路的青苔晨露染成了墨綠色，不過，如今的李長霰已絲毫不在意，他抬頭望向隱在霧中的三千級石階，嘴上嘀咕著，“還好是爬石階，手不需要用力?！彼皖^看了看右手，想起了那天的夜宴，想起了自己撞到地上的痛感和恥辱，不禁咬牙切齒起來。

“母親……”他用左手摸了摸胸前的藍璞吊墜，那是母親留給自己的唯一念想。

晨鐘初響，余音在群山間回蕩，這表示可以開始登石階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紛紛摩拳擦掌，興奮地往上爬。爬個石階而已，對李長霰而言沒有什么難度，可他得保持體力，因為前面可是三千級，而且越往上石階高度也就越高，據說最后一千級有到成人的胸那么高。

然而，他還是過于樂觀了，才爬完五百級，就氣喘吁吁累得不行，不過，他還能夠堅持，而且他發現越爬越有激情，仿佛每上一個石階，自己身上的恥辱就會刷掉一分。

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快了，稍一停下才發現，自己前后左右根本沒有人，他們把自己遠遠甩到后面去了。他開始緊張，加快腳步，奮力爬去。

八百級，他的雙腿開始打顫，汗流浹背，胸口轟轟轟的，仿佛要裂開了。

“嘿嘿……”他聽到有人在發笑，“這是哪里來的公子哥兒？八百級就成這副模樣了，嘖嘖嘖……”

另外有人附和，“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這樣的身子骨，也敢來挑戰天梯，可笑！”

他這才發現，原來那些人在這里等著自己，一直在看他的笑話。這樣的笑話，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只顧繼續往前爬。

忽然，身后撲來一只大手的虛影，抓住了他的肩膀，輕輕往后一拉，他只覺身子在空中漂浮著，很輕。向后飄了許久，他才摔落到石階上，不過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感覺有多疼痛，他只知道自己在空中飄了許久，就像一片桃花在水上漂浮一樣輕松，可是，飄了“許久”也就意味著自己被甩到下面去了，回頭一看，腳后僅剩二三十級石階了，這和回到原地毫無區別。

他憤憤不平，大吼了一聲，卻沒有回應，濃霧已經在松動，像是有人控制的一樣。他不知道那只虛影所系何人，是誰將他抓了扔下來，而且已經來不及問了，他只能重新攀爬?？墒沁@回，他只爬了八九十級，腿就軟得不行了，胸腔更是燥熱欲裂。汗水一滴滴打在泛青的白石階上。

這時，一個帶著玉佩的紫袍男子才從下面上來，身邊還跟著一位俏麗的姑娘。這讓他疑惑不解，難道這二人也是來參加考核的？

他注意到，那姑娘一身雪衣，月白色發帶迎風飄動。玉蘭色的面容上，輕輕點綴著柔和的雙眸。雙唇緊閉，像工筆畫里不肯說話的簪花仕女一樣。

對于美人胚子，李長霰見得多了，雖近一個月沒有接觸，卻也還沒那么饞。不過，這姑娘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只覺得她和以前侍候他的那些女子大不一樣，難道是因為她佩著一把劍？他此時有些眼冒金星，睫毛上也沾著汗津，使他看得不那么清楚。

紫袍男子背著雙手，披著一頭長發，顯得格外英武，嘴角還露出一絲高傲的笑意，他瞥了一眼李長霰，“不到一百級就不行了？”他輕蔑的聲音很柔和，像是他們并非第一次見面一樣，“我獨孤萬竟和這樣的弱者同爬天梯，哼哼，倒也有趣！可惜，小子，你沒機會了。”那姑娘卻瞅了他一眼，似乎在叫他收斂些。他卻故意加重腳步，震得石階上的青苔簌簌剝落。李長霰的膝蓋重重磕在石階棱角上，似乎骨頭都被震碎了。

“獨孤兄，你登天梯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怎么還和現在的孩子賭氣？”一個獨眼老者忽然出現在石階上，想必是采桑谷的長老，接著拱手迎客，“想不到柳姑娘也來了，今日乃我采桑谷收弟子的日子，二位能來，蓬蓽生輝，快請進！”

“想必是此人將我擼下來的吧！”李長霰心里犯起了嘀咕。

獨孤萬卻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我也曾是您的弟子，當然要來！”雙手仍在背上，沒有抱拳還禮。柳姑娘上前致謝，“感……感謝采桑子前……輩！”

“竟然是個結巴，可惜了如此美人兒，”李長霰心里這樣想著。如果他還是美酒山莊那位至高無上的莊主，霑侯的三公子，那他一定會考慮如何把她收入山莊的。美酒山莊的姑娘個個驚才絕艷，可是也太吵鬧了。這姑娘如此安靜，倒是適合給自己研墨，倒酒，沏茶。這樣的念頭立刻被他掐斷了。即便《蘭亭序》交到了大娘的手中，即便六洞河上沒有發生血案，他也不會再回去，回到酒池肉林中，回到風花雪月里，回到醉生夢死時。

他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強打起最后的精神，向上望去，——霧氣已經變得十分稀薄，這意味著很快就會散盡。他很清楚，自己爬不到頂峰，爬不完這三千級石階，可他依然要繼續爬。

“你還要向上爬嗎？年輕人。”獨孤萬有些驚訝，輕蔑的語氣帶著嘲諷。李長霰沒有看他一眼，眼皮一抬，左腳離開了石階，向上邁去。

“以你現在的體力，別說三千級了，你能爬到五百級，已經是頂天！唉，看來你今年成不了采桑谷的弟子了，放棄吧！明年再來，何苦呢？”

“霧還沒有散去，我不會放棄的……”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身體剛從冰河里撈出來一樣。

“霧嗎？要霧散去還不簡單？！”滾著金絨邊的紫紋大袖一揮，像一面指揮千軍萬馬的小小旗幟，本就稀薄的霧氣竟瞬間散去了。紅日的光芒照射下來，使他失望的眼神格外明晰。

前方高高的山石上，“采桑谷”三個大字發出微微的紅光，下面是爬完石階下來的準弟子們，他們的目光聚集在“柳姑娘”身上，不時竊竊私語起來。

“你們這些高人，都是這樣玩弄別人的嗎？”李長霰憤懣難平，仿佛有什么東西卡在胸腔里，十分難受。

獨孤萬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堂堂美酒山莊的莊主，霑侯的三公子，竟淪落到這步田地，可憐吶，當真是可憐！”

“你——知道我？”

“原來是霑侯的三公子，何不早通姓名？”采桑子有些不安起來，雖說他是采桑谷的谷主，可霑侯不是他這樣的人能夠招惹的。

“表……表哥，”柳姑娘帶著些許責備，“你……怎么能這樣呢？他……已經夠……夠可憐了。”她皺起了雙眉。

李長霰沒有停下，只是蝸步向上。這讓獨孤萬有些許不快。

李長霰的腳步忽然變得更加沉重，仿佛腿上捆著幾百斤鐵似的。他分明感受到，是給一絲力量纏住了。

“獨孤先生……”李長霰憤怒卻無力地側著頭，盯著獨孤萬那張不可一世的面容，“我與你有何冤仇，你非要如此戲弄于我？”

“冤仇？嗯……你要這么問，那還真是有。前年在目送歸鴻山，辯才和尚帶著《蘭亭序》出現，卻被你搶了，不過，若非有鐵痕相助，那傳世之寶本應是我獨孤萬的！”說到這里，他的眼神透露出了一絲兇狠，“可是，它卻落到了你這個廢物之手，更可氣的是，你還把它弄丟了！我真想一掌了結你，不過，看你眾叛親離，舉目無親，狼狽如此，我倒是更樂意瞧瞧，哈哈……”

“原來如此！這么說，剛剛我已經爬到了一千級，也是你把我推下來的？”

“哦？我確實會這么干，不過，并不是我。”

那結巴姑娘也向他點了點頭，表示的確不是他干的。

采桑子捻了捻白色胡須，“石階上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老夫的眼睛，適才的確有一只手，不過只是虛影，卻很強，將李公子從九百八十四級石階上抓到了二十三級上。老夫本想出手阻攔，可是那虛影太快了，那人功力遠在我之上，實在驚人！若非如此，想必李公子已經登頂三千級了！”最后一句話不過是客套，其實他心里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哈哈……，難得這老家伙肯說出實情！”那笑聲遠在山外，卻又似就在他們眼前，像狂風卷起樹葉一般，沙沙的，卻異常渾厚，甚至還帶著一絲恐怖的氣息。

“是他？”獨孤萬一驚，眼神中多了一絲怯意。

李長霰臉上卻布滿了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