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九州·荊棘之海(第一卷)
- 麟寒
- 8156字
- 2024-03-05 18:35:33
第一章 白荊之舵
風暴持續了三天三夜,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銀白色的戰艦切入水面,角錐破開沉重的海水,掙扎著想要掙脫漩渦的沉重吸力。龐大的白荊花艦隊推山倒海一般齊頭并進,直插進黑色巨浪之中,船員們在甲板上穿梭著,修補被海浪擊碎的桅桿和船艙,他們的腰上都系著連接主桅桿的粗麻繩,以防自己被巨大的顛簸甩飛出去。
艦隊是突然遭遇大風浪的,他們與萬氏的海軍鏖戰,之后短暫停靠在蘭沚島上休憩,再次出發,但擊敗人族海軍時還一片祥和的大海,不過短短數日,就變成雨落狂流的人間地獄。
船員們站在桅桿下,忙不迭地降下繡著白荊花的主帆。大雨中,白荊花在帆上發出暗金色的光芒,它是九州大陸上最具代表性的標志——帝國之主雪氏的徽記。在九州的傳說中,白荊花是永不凋零的,它可以盛放在九州的任意土地上,冰與火都無法摧殘它的花盤。這種花經常開在戰場之上,死去的戰士們如果心存希望,那么這些小花就能借著殘存的體溫,刺破心臟從尸體的胸口處長出來。它是殘酷戰爭的見證者,只有勝利的人才會看見它。
但如今,來自天啟的白狼踏在士兵的尸體上,把盛放的白荊花啃了個精光。他們威風凜凜地俯瞰著風中飄搖的白荊花,分崩離析的雪氏王朝迅速隕落后,只剩下了眼下這些傷痕累累的戰船。
人員忙碌的甲板上,海督羽末省手扶欄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他沒有穿戴任何避雨的衣物,站得像錐子一般直。他望著前方的一片黑暗,鐵甲在雨水的沖刷下發出靜默的光。
“末省,左舷破損,兩艙進水,風暴在加劇,繼續直行的話,船將側翻!”副督觀察著海情,從旁說道。
“想辦法修補進水,維持方向不變,升船尾的后桅帆,把傾斜糾正回來。”他的話語中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堅決。
“可是……船的穩定性在變差,而且現在可視條件太差了,水流環境也太亂。”
“雨總會停下來的,船艙裂了還能修,我們的船足以撐過這點風浪。”
羽末省的話給了副督定心丸,他不再猶疑,轉身布置前,說道:“還有一事,公主召你覲見。”
羽末省擺擺手,示意知道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越發肆虐的黑色風暴,銳利的劍眉之下是一雙宛如猛虎的眼睛。他走了起來,鎧甲緊緊貼著他的皮膚,每走一步骨頭都像是被刀子剮過。作戰期間鎧甲不脫,這是他從軍多年養成的習慣,他像那群矯健的船員一樣,生而為無翼民,沒有羽族純粹的血統,全靠自身的經驗和本事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所以他的部下都非常敬佩他。瀾州各大港一直有關于他的傳說,只要是他坐鎮的港口城市,即便是空港,附近的海盜也沒有一個敢靠近。
他推開艙門,瓢潑的大雨立刻就從外面沖了進去。他接近六尺的高大身材在內艙中難以隨意活動,只能低著頭快步走過狹長的過道,沒多久,空間就開闊起來。
他到了兩層甲板間靠近船尾的公主艙室,將武器平放在地,一身濕透的鎧甲雖不適合行禮,但他還是執拗地單腿半跪下來,左手放于腰背,右手向上張開抬起,那是武士對君主最崇高的禮節,象征武器永遠為了君主而存在。
“臣羽末省遵召而來。”他謙遜地低著頭,聲音雄渾有力。
他的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襲干練的白裙,漂亮的小腿下蹬著素色的小皮靴,踩在木制的地板上發出細微的聲音。裙子上的花紋是用上等金線勾勒出的白荊花圖案,飄動的裙擺之下墜著暗金色的流蘇,一身戎裝讓她看起來格外颯爽。
她走上前,雙手扶起半跪在地的羽末省,但她有點不快,羽末省這種刻意的君臣之道讓她有些不舒服,同行足足兩個月了,她一直希望羽族最后的這位海督將自己視為戰友而非君主,但收效甚微。
“外面的情況怎么樣?”雪凌瀾與他相向而坐,認真地發問。
“艦隊正在試著脫離風暴的區域,雨的問題不大,反倒是暗流和漩渦讓艦隊損失不小,船員們正在趕工修船,但誰都不知道風暴會持續多久。”羽末省匯報著,語速不快不慢。
公主看著羽末省,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淺棕色的雙眼中凝聚著獨有的威嚴和高貴:“不只是船,我更關心的是我們的船員有沒有傷亡?連續勞作了這么長時間,再不休息他們的身體受不住。”
“我的手下們都英勇善戰,這樣的強度對他們來說……”
“這是我們最后的力量了。”沒等羽末省說完,公主就打斷了他,“船的維護如果可以用一半的人去做,剩下的人就輪休,這是我的決定。”
雪凌瀾瞪著漂亮的眼睛,她的聲音雖然溫和,但語氣卻異常堅決。她知道羽末省的嚴苛,其統領的海軍可以連續作戰五天以上,讓前來進犯的海盜們為之膽寒。但雪凌瀾不是他,她有自己的方式對待這支艦隊。雪氏在瀾州被屠戮殆盡,剩下的每一個人都是她不希望失去的。
“好,我這就去吩咐。”羽末省沒有反駁,這兩個月,他們從夏陽港出發,與人族海軍短兵相接;之后途經蘭沚,讓那個叫作月信川的小子上船;再到現在——雪凌瀾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處理著事情,并不容易被人說服,除非對方有足夠充分的理由。這一點也讓羽末省憂心忡忡,在他心里,溫室中長大的雪凌瀾并不知道海上環境的險惡,繼續這樣下去,艦隊將被她帶上一條不可逆轉的絕路。只是,他看著公主,不知道該用什么方法去勸誡。
“苒山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信鳥已經放出去了,按照它的速度,應該是快回來了,一直沒有反饋可能是風浪的緣故,但也可能是半路被截了下來。總之,這兩種對我們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苒山的那支海軍可以相信嗎?”
“苒山易守難攻,不會輕易被人族的海軍攻下;是否值得信任,需要抵達之后才能再做判斷,但即使苒山軍心不穩,整編之后也可堪一用。”
公主點了點頭,聽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的船不偏離航向,以現在的速度不出半月就能到達苒山,人族的海軍若還沒有攻到那里,我們可以先入為主。”羽末省的計劃很簡單,只要暫時依靠苒山,跟萬氏的海上戰斗就不會處于劣勢。
但他這句話剛說完,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事情沒那么簡單!”艙門被重重地推開,一個高挑的人影出現在那里,顯然也是淋了雨,頭發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他站在艙門外,脫下衣服來擰干了水,裸露的胸膛在微弱的光下映出好看的弧線。
蘭沚月氏的子弟月信川是在幾天前登船的,那時雪凌瀾的艦隊剛剛擺脫了人族海軍,來到蘭沚維修船只。這位性格飛揚的羽族青年堅持要跟著公主的艦隊一起走,絲毫不顧忌如今微妙的海上形勢。雪凌瀾被他的熱誠感動,但在羽末省眼中,這不過是又一個不知海上險惡的孩子。
月信川把衣服甩上肩頭走了進來,無視眼前面色凝重的羽末省,向桌子那邊微笑的公主打了個招呼,然后隨便找個座位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們得想辦法從這里沖出去,繼續按照原來的路線走,是永遠都出不去的。”月信川指了指艙外,那里有一條聳入天際的巨大龍卷,那是整個暴風雨的中心地帶,“那里有兩個相鄰的漩渦海域,如果你想現在掉轉船頭朝外開,便會沖進旁邊那個更大的漩渦中去,我們就更難逃出來了。”
“我們可以等到船開到漩渦影響小的地方再掉轉船頭,那樣就不會被卷進去了。”羽末省不悅地說道。
“確實是這樣,但是,艦隊堅持不到那個時候。”月信川的面色顯得認真了起來,他看著公主,指著腳下的秋葉號說道,“主艦左翼已經有艙室進水了,穩定性在降低,如果執意堅持現在的方案,秋葉號會翻的。”
“那我們應該怎么做?”雪凌瀾輕輕皺著眉,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棘手。
“把艦隊的操縱權給我,我來帶你們出去。”
月信川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眼睛里閃爍著狂熱的光。

整個天空像是壓著一大塊厚厚的沉積巖,云層顯現出巨大的裂紋,龍卷風攪動著海水,在海上形成數十尺的恐怖漩渦。二十四艘羽族戰艦彼此被風暴拉開了一些距離,雖然努力維持著向前,但顯然都已經進入了漩渦海流之中,與月信川說的分毫不差。這么長時間了,它們不過是在這巨大的漩渦中一直打轉,根本沒能逃離這片狂風肆虐的海域。月信川站在甲板上靜靜看著這一切,羽末省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想不出來這位年輕的航海士要如何逃出這片漩渦的囚牢。
月信川扶著欄桿,他的視力很好,甚至能夠看清遠處那個漩渦的中心。他忽然伸出手,指向右方的那個中心,大聲命令全體艦隊右打滿舵。號令一出,整個船隊隨之全速前進,向著右邊那處詭異大漩渦的中心前行。
船隊往漩渦方向開,那是在去送死!
“你瘋了!”羽末省意識到了月信川的瘋狂,立刻想要擒住他,但卻被他一下打開了。月信川猛地回過頭來,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我是蘭沚島最出色的航海士,我之所以會追隨公主,就是因為我堅信,她是那個今后可以改變海洋的人。你屈服于大海的安排,回避所有可能發生的問題,而不是去正面解決它。但白荊花可不是在溫床中生長的嬌弱之花,我跟公主一樣,生來就是為了改變大海而存在的!”月信川沒有理會羽末省,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海洋,直接命令道,“右滿舵保持不變,不想死的話,任何人都不要更改航向!”
旗語迅速打出,所有操船的舵手發出高聲應和,艦隊像是怒吼的狂獅一般向著漩渦的中心奔襲,那個巨大的漩渦就在眼前,深不見底宛如絕境,準備把一切物體都撕成碎片。
二十四艘大船以極快的速度駛入了漩渦中心,但被來自漩渦的巨大吸引力牢牢束縛著,船只幾乎是在垂直的海面上航行,天空都被海水遮蔽了,紛亂的海水灌進了船艙之中,所有人都被迫抓住海繩保持著平衡。
“恢復直行,左轉半圈!”月信川又下了奇怪的命令,但是誰也不敢怠慢,立即照著他的要求去做。于是,大海上出現了一幅奇怪的畫面——二十四艘大船在漩渦的中心快速地轉圈,卻不會再往更深的地方開去,而只是簡單地在海上畫著圈。誰都不知道月信川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戰船們確實正在一點一點地往左掉頭卻沒有傾覆。
月信川的眼中閃著奇妙的光華,思緒無比明晰,明明整支艦隊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里,他的嘴角卻在此時輕輕地上揚起來,他望著左邊遠處同樣肆虐的暴風眼,突然喊出一句話:
“看到了嗎?大海,變得順從起來了!”
如果此時有人恰好站在云層之上,就能看見眼下海面上突然涌現了另一處更大的漩渦,那是由二十四艘大船引導出的——一條船不足以改變海洋,但全速啟動的二十四條羽族戰艦,就像一張大手在不斷地攪動著海水,漩渦的腰部是最容易受力的地點,月信川把船開到這里,就是為了營造這樣的效果。
他要制造更大的漩渦,要吞沒這場風暴,要改變這個大海!
漩渦越來越大,甚至不斷地向另一個漩渦靠近著,兩處漩渦帶動出相反的海水方向,它們的對沖產生了滔天的巨浪,但也極大地降低了漩渦的力量。它們不斷地對撞消解,就連風暴也因為巨量海水的移動而減弱,蒼鐵色的云圖炸裂開來,碎成鱗狀的片云,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力量正在控制著這場天災!
對撞驚起百尺高的巨浪,巨大的海嘯鋪天蓋地一般壓來。那是自然的力量,海水發起了比一萬根撞角都要可怕的沖鋒,那樣的場景不亞于萬千鐵騎橫掠荒原,試圖踐踏開著細小花蕊的白荊花,而那白色小花在風中倔強地晃動著,像是在等待英雄的君臨。
月信川看著越發逼近的巨大海嘯,即使是白荊花艦隊的龍骨似乎也很難經受住這次猛烈的撞擊,但是他雙眼清明,好像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真正阻礙他,他的心早已穿過了海洋的大幕,跑到大海以外不知多遠的遠方。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疼痛讓他的思緒更加明晰。
“起帆!右斜四十度。”月信川發出第三道命令!所有人都震驚了,風暴之下降帆是海上生存的最基礎法則,現在起帆將有可能瞬間傾覆,信號兵遲疑了,這讓月信川十分憤怒,他再一次怒喝,“起帆!右斜四十度!”
“公主,這里危險,你怎么出來了!”
沒等信號兵有所動作,身后傳來一聲驚呼,月信川轉過頭來,目光對上雪凌瀾沉靜的雙眼。
“是海嘯啊。”她說了這么一句,暴雨淋濕了她的銀色頭發,雨珠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她站在雨幕之中,與三千船員共同面對海洋的怒火,雙眼之中毫無懼色。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雪凌瀾把整支艦隊都交給了月信川,就是因為她信這個狂徒!
沒有一刻停滯,雪凌瀾拔出劍來,指向前方那席卷一切的巨大海嘯。雨沿著她的側臉流淌,銀白色的戰裙隨風而動,她的氅衣上繡著一大片白荊花,在桅桿上塔燈的照耀下發出燦白的光芒。“起帆!”她喊道。
“來啊!跟大海決一死戰吧!”聽著雪凌瀾的話,月信川只覺得自己的整個胸膛要燃燒起來了。帆被升起的同時,他一只手扶住公主,以保證她在接下來的撞擊下不會翻倒,另一只手緊緊抓住了護欄。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都亮得猶如星辰一般,背影被無限拉長,不知道消失在了大海的哪一處。
“蘭沚月家次子月信川,我雪凌瀾在此立下狀書,封你為白荊之舵,如果此次我們成功沖出風暴,今后只要海上有白荊花盛放的地方,我雪家的船就任你調度!”
狂熱之火點燃了倔強的白荊花,高昂的戰意早已成燎原之勢!
主艦秋葉號在滿帆的風力下,猛地沖入了海幕,隨即其他船也立刻跟進,如同騎兵發動沖鋒,二十四把鋼刀在一瞬間就扎進黑色的海水中,撞角撕裂海水的阻隔,就像騎兵撕碎步兵的盾陣,高傲的戰馬揚起馬蹄,狠狠踏碎士兵的骸骨。
海嘯吞沒了所有的船只,翻滾的巨浪撞斷了木質的桅桿,同樣也撕碎了白色的大帆,但船的龍骨卻也因為緩沖而沒有受損。銀白色的大船怒吼著在水中沖鋒,船體劇烈的晃動幾乎讓所有人都倒下來,雪凌瀾被海浪撞得倒飛出去,她一把接過月信川扔過來的海繩,做出手勢示意自己無礙。
艦隊在海水中奔襲,誰都沒有經歷過這樣奇詭的情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一個分神就墜入無底的深淵之中。這是月信川第一次指揮這樣龐大的艦隊,他的雙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他比任何人都要激動,也比任何人都要冷靜。
他經歷過比這嚴重得多的局勢,他一定可以帶著大家逃出這里。
他的雙手死死地扣在護欄上,眼睛望向深沉的大海。這里的可視條件太差了,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對象,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是舵向不變,隨處改變的海流也會不自覺地改變艦隊的航向。月信川閉上眼睛,這讓他的其他感覺變得靈敏起來。他站在船頭,赤裸著上身,在胸口處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讓海水的亂流不斷地撕扯著他綻開的血肉。疼痛是最敏銳的,傷口撕扯的疼痛中,他清楚地感知了海水的流向,開始對著舵手不斷發號施令。
艦隊在巨浪間沉浮,他無法吶喊,只能隨著洋流做出調控方向的手勢。秋葉號破水而行,這龐然大物如同他手中的玩具一般任他調度,整支艦隊開始以最快的方式行駛過這片大海。這絕對是前無古人的偉大暢想,二十四艘翊王朝最頂尖的戰船乘著海浪在海中穿行,這是只有瘋子才能想出來的事情。
然而長時間的水下憋氣正讓他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漸漸地,月信川的視野有些模糊了,大海的威壓下他的身體陷入一個非常危險的狀態。不僅僅是他,他身后的船員們也大都面臨著這樣的處境。月信川有點迷亂,眼前的海水似乎永遠沒有止境,無論他付出多么大的決心和努力,那片濃郁的深藍都絲毫沒有變過。
他突然想起了雪凌瀾,在海繩上的她,會被這狂亂的海水沖走嗎?因為他的決定,整支艦隊都面臨著滅頂之災,如果真的沖不出這片海嘯,那么她會因此永遠記恨他嗎?
“蘭沚月家次子月信川,我雪凌瀾在此立下狀書,封你為白荊之舵,如果此次我們成功沖出風暴,今后只要海上有白荊花盛放的地方,我雪家的船就任你調度!”
月信川想到了雪凌瀾在甲板上放出的豪言,臉上不自覺地揚起了一絲笑意。
但窒息而造成的頭痛逐漸侵蝕了他的意識,眼中的火焰逐漸褪去,一向熱血的他心里竟然泛起了一絲悲憫,他忍不住轉頭看向那位可憐的公主。
然而,他并沒有看到雪凌瀾。
他看到的,是光。
無與倫比的光。
比大海還要遼闊的光。
月信川沐浴在那道光之下,瀕臨渙散的意識忽然清醒了,雪凌瀾便是那道光,她的銀發在水中四散飄揚,她深深地注視著月信川,給予了他無窮無盡的勇氣。她那溫暖的明月之力如同流水一般劃過他的胸腔,他眼中的那團火重新盛放開來,熊熊的火焰足以將這片海障焚燒殆盡!
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了雪凌瀾的聲音,在這暗無天日的海水之中,那聲音無比清晰,如燈塔一般將四周照亮。
“再堅持一下,船很快就要沖出海幕了!”雪凌瀾的眼里閃著決絕的光,“月信川,向我匯報船的具體情況!”
之前秋葉號左艙進水,不得不升起后桅帆維持平衡,如今看來那成了拖累,讓主艦沒法在水里保持平衡。充滿暖意的月信川快速做著判斷,“降后桅帆!”他發令道,心中忽然一片清明。必須降下它,否則主艦絕對無法沖出去。
隨后月信川收束精神,繼續揮舞手臂做出清晰的指示,不遠處的雪凌瀾這才松了一口氣。劇烈的顛簸讓海繩把她的腰勒傷了,她好不容易才抓住桅桿上的鎖鏈,又發現月信川精神渙散,情急中立即耗費大量精神力向月信川釋放了明月祝福術。她不知道月信川感受到了什么,但很顯然起到了作用。釋放完這個祝福術,長時間無法呼吸的雪凌瀾眼睛已經迷離得看不清任何東西。
船員們不敢怠慢,紛紛開始作業,但沉浮中沒有人能夠攀上桅桿去揭開濕滑的纜繩降帆,數名船員聚集在桅桿下,一籌莫展。船體依舊在傾覆,這面曾維系著主艦平衡的后桅帆如今成了最致命的問題。
羽末省看了看船頭上的月信川。
“就現在!”月信川威嚴的神態傳達著迫在眉睫的信號,“要動手就趁現在!”
羽末省點了點頭,大步跨向桅桿,他拔出劍來,亂流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但他還是準確地用力刺向整根桅桿最脆弱的地方。青色的劍鋒在海中發出冷色的閃光,快得就像一閃而過的劍魚。羽末省的劍插進桅桿之中,然后他大喝一聲,全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劍氣在海底劃出一道白色流光,將巨大的桅桿切出一道筆直的劍口。借助著強烈的海底巨浪,桅桿如崩裂的石塊一般發生了劇變。
然而,桅桿被羽末省一劍斬斷后,并沒有墜入海底,而是被后桅帆帶著卷入了亂流,不斷右傾的船緩下了歪倒的勢頭,短暫地從水中露出了頭,隨即劇烈的顛簸從船下而來。
“桅桿擊中了舵葉。”前往檢查的船員沖過來,他眼中的絕望無比濃郁,船舵損壞,主艦將徹底失去控制。
月信川怔怔看著遠方的天空,那里,沉重的海云在裂開,有光灑下來,似乎離他只有一步之遙。他原本可以借用洋流找到風暴的命門,在最合適的一瞬間,用最準確的角度,破開風暴的胸膛,殺出這個海上絕境。但洋流終未如他所愿,混亂的海面之下舵葉受損,這艘主艦再也無法聽從他的號令。
他的眼睛第一次布上了沉重如鐵的陰霾,他想要告訴雪凌瀾這個不幸的事實,迎面卻對上了雪凌瀾的目光。
望著遠方的天空,雪凌瀾心里格外平靜,她輕輕地對羽末省說:“海督,印池星已經升起,我們,可以開啟星流舵了。”
星流舵,羽族海軍真正的不傳之秘。羽族軍艦之所以能以純帆船縱橫近海,勝過人族的槳帆船,靠的就是這秘法之舵,只要印池星當空,羽族的軍艦就能以印池為向,精確調控方向。
“開啟星流舵,船會立刻被扭轉指向北方,這之后才能被操控,”羽末省還有一些猶豫,“我們的船體未必還能經得起這么大幅度的轉向,可能會徹底分崩離析。”
“相比棄船,我們更應該做的是盡力一試。”公主斷然說道,抓著冰冷的鎖鏈,努力讓自己站穩,“如今每一步都是在絕境求生,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決不能放棄我們的三千同伴。”
羽末省深深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公主,在她身上看到了無匹的勇氣和明主的決斷。他不再多說,沉默著離開。緊跟著,雪凌瀾脫力地倒了下來,她的身體如同漂蕩的浮萍,隨著暗流起伏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讓她喪失了任何的行動能力,粗糙的鎖鏈磨破了她的皮膚,鮮血把戰裙染成了嫣紅色。又一次撞向桅桿的時候,月信川終于趕來,把她鎖扣在自己懷中。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吧。”月信川對著雪凌瀾鄭重地說道。
說完這句話,艦船的星流舵被徹底打開了。月信川感覺到腳下艦船猛烈旋轉,這是來自星辰的指引之力,很快,船頭穩穩指向北方,堅定地迎著風暴。月信川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他忽然明白羽族的海軍為何可以縱橫海域,這讓他一瞬間豪情縱生。只要沖過這一場絕境,以他的智慧,配合這樣一支艦隊,白荊花一定可以鋪滿整片大海!
“左舵十七度!”月信川目不轉睛地看著風暴的變化,主艦舵向偏轉,海流推動船向著正確的方向行駛,看著越來越亮的前方,月信川嘴角上揚起來。
“很好,白荊之舵的封號,我收下了。”
直到戰船從海的幕墻里沖出來,重重地拍擊在海面之上,所有人才重新適應了眼下的環境。他們不知道在海里穿行了多久,漫長的窒息感讓經驗豐富的船員都有些吃不消。昏迷的雪凌瀾咳出一大口水,逐漸清醒過來。風暴停止了,月信川帶著他們沖出了海幕。
龍卷風再也不見蹤跡,天空中厚重的云海像是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切口,陽光照下,讓原本昏暗的四周變得燦爛明亮起來。
月信川早就已經醒了,他握著一個海貝,伏在欄桿上注視著遠方的大海。羽末省看著回歸平靜的月信川,覺得有些奇怪,這樣奇跡般的勝利是絕對值得慶賀的,但是這個年輕人站在陽光下,一言不發,臉上沒有喜悅的表情。他那半裸的上身被陽光鍍上一層淡金色,瞳孔中不知隱藏著什么情緒。
他的眼角有些潮濕,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