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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一刻我突然間心中如明燈點燃,照了個通透雪亮。那條瀑布的水源之頭,正是懸崖上的虎蛟蟄伏之所,而這條虎蛟暴虐,殺戮眾多,所以水質中滿蘊殺伐之氣,淬出的劍自然帶著強橫的怨氣,剛烈有余而收斂不足。

它不是無敵的。我輕視它,就像我依然輕視手中的劍一樣輕視它。我當的一鑿子在劍柄上刻下了一個怒目圓睜的眼睛,然后又是一個。那一雙眼睛在烈火中燒得通紅,仿佛要噴出血來一般。

“要厚道。”我點點頭,對著手里的劍也是勸導那條虎蛟說,但它沒有聽見。

垂死的狼在下面的哀鳴聲我沒有聽見。我埋頭在黑暗中,在暴雨滂沱中錘煉我的劍。它用新擁有的眼睛不轉瞬地瞪著那條虎蛟,像憤怒的人一樣不住顫抖,在火上忍受著煎熬。“要忍住,要忍住。”我勸導它說,手中的鐵鉗被劍燙得嗤嗤作響。大概是等不及劍被鑄好了,我無奈地想,幾乎要放聲大哭出來。真神啊,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吧,再多給我一點時間。

“都不要動。”那女子的聲音輕如耳語,正好能被我們聽見。

虎蛟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它以一種奇特的姿勢蹲伏下來。我看見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咬破手指。她的臉龐在黑暗中白玉般微微發著光。一股手指一樣粗細的血悄悄地流淌著,它在地上慢慢地爬行,遇到大的石塊就拐一道彎,它彎彎曲曲地畫了一個圈,仿佛隱含著一個什么圖形,正好把我們包圍在里面。虎蛟顯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死死地盯著爬行的血圈。到處飄蕩著鬼祟的球形閃電。輿圖峰與低矮的天空之間,仿佛回蕩著若有若無的樂聲。雨水打在血圈上,沒有混入其中,卻像油碰到水一樣分開了。

“都不要動。”女子輕輕地說,她的眼睛依舊沒有睜開,臉白得像張紙。

“都不要動。”她說,羽人卻摸著劍柄蠢蠢欲動,“你怎么可以這樣做,”他說,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暴怒氣息,“你怎么可以……”

我看見他的臉色發藍,脖子后面有根筋一跳一跳的,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的一點低語透過風雨傳入我的耳中,“你的身子……我……豈是受人保護之人……”

“你再等等。風胡子就要來了。”女子的聲音越來越低。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雨水滲進了血中,而虎蛟猛地站了起來,然后又蹲回去,它望著我們時顯露出一種越來越急不可耐的眼神,噴出了越來越暴烈的鼻息。

而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個女人越來越微弱的氣息上。我敲打著我的劍。我希望她能多支撐一會兒。半弧的劍刃內收成鋒,它就要好了。

弦斷的聲音清清楚楚。

我們最多只堅持了半炷香的時間。往來的閃電把峰頂照得明明暗暗。一顆主星像匕首一樣刺破厚厚的雨云層,它閃爍起來的一瞬間,那個女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她跪倒在地,一攤暗紅色的液體從她的下身沖了出來。它們沖入血圈之中,和鮮紅的血混雜在一起,隱秘的圖案登時變得淡了。

虎蛟狂喜地咆哮了一聲,和著這一聲怒吼。云層被撕開的口子被云氣重新密閉起來,亙白隱藏進了云中,雷電交加,球形霹靂碰觸到濕漉漉的怪石時就炸了開來,亂紛紛的石塊被炸上天去,然后再像雪花一樣落下來。

說實話,我不知道羽人和虎蛟誰更期待這一時刻。在那一瞬間里,羽人像被壓緊的鋼簧一樣跳了起來。“你這個傻瓜。”他又疼惜又帶著壓抑的憤怒看了她一眼,然后轉頭面對巨獸。狂風夾雜著雨水潑打在他的頭上身上,就像摔打在一尊石刻的雕像上。

我合上了最后一錘。它在火上漂亮地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劍刃上跳躍。

還差一步,我的劍就煉成了。“就剩下一步了。”我含含糊糊地對羽人說。

他沒有理我。


虎蛟最后咆哮了一聲,低頭沖了過來。被它的巨大身軀帶起的黑霧,旌旗般繚繞在背上。這只可怕的巨大怪獸,像不可抗拒的死亡一樣闊步沖來。

羽人雙手握住劍把,側身對著虎蛟,他把劍柄收至右腮,貼在自己后面的肩膀上,這一靠簡簡單單。我以前見過這種姿勢,那是必死的步兵迎戰重裝騎兵突擊時的姿勢,一劍揮出,要么劈斷馬的前腿,把馬上的騎兵拋落在地,要么被踏為肉泥。這種必死的氣勢讓他像穹海海口那些堅硬的石柱一樣堅不可摧。

閃電像舞臺上的牛油火把那樣把方圓數十丈的山頂打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清晰。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羽人不傳的秘術,也看到了一名頂級羽人武士的真正力量。他緊緊地抓著劍柄,星星的光芒在他的劍上閃耀,一雙潔白的翅膀唰的一聲在他背上抖了出來,把四周的黑霧一掃而盡。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像諸神一樣不可仰視。影武神。羽人十二武神中精神力損耗最大,力量最狂暴,最無法阻擋的武神。

潔白的雙翼展開的時候,他的大喝聲甚至超過了虎蛟的咆哮聲。我不敢確信自己透過漫天的烏云感受到了谷玄的光芒在天上閃動,那是種淡淡的不同尋常的黑藍色。

這是最可怕的戰斗,兩邊都是最可怕的戰士。黑虎蛟尾巴鞭子般抽擊在山巖上,牙和爪撕裂空氣的聲音猶如裂帛,而影武神的那一劍劃出道閃電般艷美綺麗的弧線,結結實實地砍在黑虎蛟的咽喉上,我還沒來得及露出笑顏,就看見斷劍旋轉著飛上半空。天空中滿是旋轉著的火球。它們被大如海碗的雨水擊中的時候就會炸開來。

甚至沒有時間躲閃,黑虎蛟便把他撞翻在地,它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收不住勢,從羽人頭上掠過,礫石般粗大的鱗片劃在巖石和羽人身上時都是吱嘎作響,它的利爪狠狠地搗在他的肋骨下。羽人打了個滾,翻身站起。他的耳朵眼里噴出血來,衣服和白羽像蝴蝶般在雨中片片紛飛,我看見衣服迸裂處露出一條刺青黑龍來,那條龍盤旋在他的后背上,大張著的龍口正好包住他的脖頸,仿佛是龍把羽人的頭吐出來一樣。武神的力量確是不可捉摸,他手提斷劍,雙目如火,依然在如注暴雨中立如蒼松,虎蛟利爪劃過的肋部居然沒有血流出來。

虎蛟掠上一塊巨巖,吐出一口黃騰騰的霧氣,片刻也不停留,旋身又撲了上來。

即便隔著鐵鉗,我也感受到了火焰和劍的熱量。它太燙了,我終于拿捏不住,松手讓它掉落在地上,四周的巖石立刻化為一圈紅炭。風雨依舊不休,猶如醒不過來的噩夢。“火候正合適。”我得意揚揚地說著,跳到爐子邊上,用包裹布吸滿潭水,墊著手將鐵劍的長柄纏繞住,將它提起來,用力拋了出去。


火紅的劍坯像一只黑色的飛鳥沒入夜空中,我沒看清他是不是接住了它。虎蛟展開寬大的雙翼,像一幅遮天蓋地的黑幕,遮擋住整個天空。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蓋將下來,把他整個人遮沒其下。

那一刻仿佛漫長無邊,我屏住呼吸,看見一條黑色的魅影彈丸一樣彈上天空。一道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奪目。羽人高高舉起長劍,合著道長長的電光,蒼鷹一樣從高處撲擊而下。滿天的星星繽紛而落。黑色凋亡的死亡氣息席卷而出,我不能告訴你們什么。那是谷玄的氣息。它只有恐懼,只有死亡。我從夢境中猛然醒來,害怕得睜不開眼睛。仿佛一股邪惡的力量抓住了我,我摔倒在地,依然覺得地動山搖不休。從羽人的腳下直到懸崖頂部裂開了條筆直的口子,這一劍之威如果展現在人世間,洶涌的鮮血勢必要淹沒大地。虎蛟沖出去一百來步,才頹然倒地。它瘋狂地抓撓著大地,尾巴蛇一樣扭動,瀕死的呼號讓下面平臺上木雞一樣的馳狼直打哆嗦,屎尿齊流。

它在地上折斷頭上十八分杈的角,咬噬自己斷裂的肢體,然后在泥水中翻滾著死去。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條虎蛟死去,那一刻我心中居然沒有一點歡欣之情。望著那條矗立在雨中的黑影,我看見那張背上紋著的黑龍雙目赤紅,隨著他的呼吸,一動一動,須眉皆張,仿佛隨時要破云飛去,那種感覺壓抑得我不敢呼吸,不敢靠近。

有什么比虎蛟更邪惡的東西從他身上,從他那副招展的雙翼氳氤而出,讓我心驚膽戰。

一陣孩子的哭聲突然從背后傳來,驚醒了我們兩個。他全身一震,收起羽翼,轉過身來,白色的巨大翅膀叮當一聲粉碎在風中,三道深及骨頭的血痕這時候才慢慢在他肋部浮現出來。我身上體會到的那種恐懼感這才像潮水一樣消退了。

我喘了一口氣,回過頭去看見那女子靠著塊巨石半倚半坐,她的懷中多了個小小人兒舞手蹬腿地哇哇大哭。經歷了今晚上的一切,那小子倒是嗓音洪亮,絲毫不受影響。

羽人在孩子身邊蹲了下來,他揉了揉額頭,仿佛在做夢一樣看著那小家伙,伸手欲摸那孩子胖嘟嘟的臉。可是那只沾滿血的手停在半空中,羽人別過頭去吐了一口血。

那女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極疲憊的神態,她嘆了口氣:“你終究還是用了……”

那羽人搖搖晃晃地拄著劍,把血手在褲子上抹了抹,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去抱自己的兒子。“不得已,”他強作歡顏,苦笑了一下,“只怕這孩子會受谷玄的影響,今后一生都不順利呢。”

我眼睛花了,在這孩子的胳膊上看到了一柄纏繞的黑劍,一現就隱沒不見了,不由得嚇了一跳。我回過頭去看虎蛟巨大的尸體,它盤繞在地上,巨大的角像重重疊疊的樹杈一樣支在地上,就像平地多了兩棵大樹。

那羽人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一陣愕然,隨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血都從口中咯了出來。

“好,好,好,”他說,“好,好,好。我就知道他是個做大事情的人。”

那名人類女子靠著石頭坐著,全身濕透,蒼白的臉上現出了一點紅暈。她把那孩子摟得緊緊的,仰著臉說:“我不希望他做大事情,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過這一生。”

“那我們就管不了了,”羽人說,“從來每條路,都是靠自己走出來的。他是我的兒子——可是他將來是個英雄豪杰,還是湮沒于蒿蓬,就全看他自己了。”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把右手伸了過來:“多謝你的劍。”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口劍,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劍上淋滿了血,又黏又滑。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覺得手中的劍仿佛有千斤重,我知道這二十年來的苦修終于有了結局。我要就著這天地之爐給它進行最后一次修整。劍被放入火中,血污化為青煙散去。我敲打錘子,好似洶涌的冰流沖出峽谷,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隔盤觚來享用他的盛宴。那口劍一任重錘鍛打,此刻都不聲不響,它烏沉沉的,不再光芒耀眼,不再奪人心魄,劍刃上偶爾放射出來的一道冷光卻能令任何見多識廣的河絡寒毛直立。

天色微亮,雨已經停了。霧氣像一層白色的帷幕,遮蓋住了所有的血。它被風推動著,向下蔓延,吹過山腳下那些高高低低,墨綠色的樹冠,吹過支離破碎的丘陵和溝壑,吹過我們腳下綿亙數千里的大陸和海洋。我再也拿不住錘鑿,便隨手把它們拋落在地。我背負著這些鐵匠家什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我累了。仿佛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像木頭一樣立了很久很久,站得身上幾乎結滿了硫黃。我橫持著那把劍,看到自己拿劍的手已經枯萎了。

黑色的劍身橫在空中,上面仿佛繚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卻沒有水珠凝結在上面。

霧氣掠過劍鋒,再隨風吹下輿圖山,掠過那些森林,那些平原,那些山河,那些大陸和海洋,我看見霧氣籠罩間隙中的草木山石皆隨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羽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我身邊,他用一根手指彈著那柄劍,說:“懷遠柔邇,如風靡草,你這口劍,算是煉成了。”

我沒有答話,卻看見下面的懸崖上,一條大漢正攀援而上,背上依稀還負著個人。他上了平臺,略略看了看形勢,放下背負者,隨手折斷大樹,就像折斷筷子一樣容易。他揮舞著巨樹橫掃,將那些狼掃入懸崖,真是擋者辟易。早已被虎蛟攪得心膽俱寒的狼群不由大亂,登時四散逃跑,不一刻就跑了個干凈。

羽人躍上半空,挽弓搭箭,向天地四方,各射了一箭。我只聽到嘣嘣嘣數響,見到六道白芒,分向各方散去。我知道這是羽族人的傳統習俗,在兒子出世時,要向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箭頭落地之處來預測孩子未來的命運。

那大漢聽到羽箭破空之聲,在曦光中抬頭向上望來。我見到他滿臉疤痕。

羽人哈哈大笑,道:“風胡子來晚了,就罰他去給我找回這六枚箭頭吧。”他挽著弓,轉頭對我說,“你鑄成這口劍,足以名垂后世。這劍,就送了給我吧。”

“這可不成,”我嚇了一跳,道,“我不敢專美,這劍鑄成,全是機緣巧合,天地為之,我又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再說,它早已經有了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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