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庚一愣,似乎沒料到皇帝答應得如此干脆利落,連一絲欣喜或羞澀都無。
他準備好的歌功頌德、引經據典的說辭一下子全噎在了喉嚨里,只得訕訕地躬身:“臣……遵旨?!?
朱標的目光再次掃過丹陛之下。
該議的似乎都議了,該吵的雷也炸過了。
殿中一片沉寂,再無人出列。
那股揮之不去的疲憊感再次涌上心頭,被冰冷龍椅硌得生疼的尾椎骨也在提醒他時間漫長。
他意興闌珊地站起身。
“退朝!”劉進中尖細而高亢的嗓音適時響起。
“啪——!啪——!啪——!”
殿外廣場上,三聲清脆凌厲的凈鞭再次炸響,撕裂了奉天殿內最后一絲沉悶的空氣,也宣告著這充滿了意外與震撼的新朝第一次大朝會,終于落下帷幕。
午后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京城棋盤街旁一家名為“聞墨軒”的茶樓二層雅座。
雖寒意未消,但臨窗的位置依舊被一群年輕的書生擠得滿滿當當。桌上擺著幾碟花生、茴香豆,幾杯粗茶冒著裊裊熱氣。
“非也!非也!”一個面容俊俏、手持湘妃竹折扇的書生“唰”地一聲展開扇子,手腕靈巧地挽了個扇花,意氣風發地指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林某觀昨夜紫微垣帝星大亮,光耀北辰!此乃圣天子臨朝,勵精圖治之兆!依我看,重開科舉,就在眼前!”他正是昨日在茶樓高談闊論的林業,此刻更是神采飛揚。
“林兄此言當真?”旁邊一個穿著半舊藍衫、臉上帶著幾點麻子的瘦弱書生李喬急切地探過身子,眼睛發亮,“若真如此,我等寒窗苦讀,終有撥云見日之時!”
“極是!極是!”另一書生撫掌笑道,“若開恩科,必要焚膏繼晷,懸梁刺股!定要搏個金榜題名,不負平生所學!”
眾人情緒高漲,議論紛紛,仿佛錦繡前程已鋪在腳下,有人興奮得甚至忍不住跺了跺腳,引得地板咚咚作響。
“牧野不留遺賢!”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書生江元快步走來,臉上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向眾人匆匆作了個揖,“諸位兄臺果然在此!小弟方才路過承天門外的告示墻,那里……已然張貼了新榜文!”
“江兄!可算來了!”李喬連忙起身,親熱地拉著江元的胳膊按到自己旁邊的空位上,“快說說!告示上寫的可是開科取士的恩旨?何時開考?考期定在幾月?”
江元端起桌上不知誰的茶杯,也不嫌棄,猛灌了一口溫茶,定了定神,才搖搖頭,眉頭微蹙:
“榜文……確是有關科舉,只是……這內容,著實有些……出人意料。”
“哦?江兄快講!”林業也收起了折扇,身體微微前傾。
江元環視一圈眾人熱切的目光,緩緩道:“榜文曰:
為求廣納群言,博采眾長,茲向天下士林賢達、飽學之士,公開征集開元新朝首次科舉之考試科目設置建言,并細數唐宋遼元科舉制度之得失利弊,建言若被采納,朝廷必有嘉獎。”
“啊?!”
“征集……考試科目?”
“細數唐宋制度得失?”
“這……這是什么章程?”
雅座內瞬間炸開了鍋。
方才還沉浸在開科興奮中的書生們,此刻臉上寫滿了驚愕、茫然和不解。
這和他們預想的直接宣布開科日期、考試范圍完全不同!
“莫不是……”李喬撓了撓頭,遲疑地說,“要效仿唐朝,重設明經科?考帖經、墨義?”他臉上露出苦色,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死記硬背。
“正該如此!”一個年紀稍長的書生立刻接口,“重拾經義根本,方能選拔真才實學!那些雜學小道,豈能登大雅之堂?”
“合該如此!”有人附和。
“非也!非也!”林業猛地用扇骨敲了敲桌面,發出清脆的響聲,引得眾人目光再次聚焦,
“唐朝明經科取士,造就多少迂闊不通實務之輩?宋朝雖重進士科,詩賦取士,亦多浮華!依我看,當今天子此舉,意在革故鼎新!
說不定要效法宋神宗時王安石變法,增設新科,考究經世濟民之實學!”他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荒謬!祖宗成法豈能輕變?”
“務實之學?難道要我等去學工匠之術?”
“新朝氣象,正當除舊布新!”
“祖宗之法不可廢!”
一時之間,爭論之聲四起。
有人引經據典,痛斥唐宋之弊;
有人憂心忡忡,擔心偏離圣賢之道;也有人如林業般,隱隱嗅到了變革的氣息,心潮澎湃。
折扇在激動的手中被揮舞得呼呼作響,如同奇特的武器,配合著激昂或憂慮的言辭,在雅座狹小的空間里上演著一場無聲的“激戰”。
“吵吵吵!就知道吵!”一個脾氣火爆的書生拍案而起,臉紅脖子粗,“管他考什么!有本事就考!沒本事就回家種田!吵個鳥用!”
這粗鄙之言,又引來一陣反駁和哄笑,茶樓里頓時熱鬧非凡。
誰也沒注意到,樓下臨街的一個小小的糖畫攤子旁,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稚童,正踮著腳尖,好奇地仰望著二樓窗口那群激動揮舞著扇子、面紅耳赤的書生們。
他手里捏著一個剛吹好的、晶瑩剔透的鯉魚糖畫,小臉上滿是天真的大惑不解。
他扯了扯旁邊正在給客人畫糖人的父親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爹爹,爹爹,你看樓上的大人們,好奇怪哦?!?
“怎么了,狗兒?”憨厚的攤主頭也不抬,專注地勾勒著糖稀。
“他們……”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二樓,“他們罵人,為啥子要拿著扇子跳舞喲?跳得……好難看!”
稚童天真無邪的問題被淹沒在茶樓里的喧囂和街市的嘈雜聲中。
窗內,書生的爭論還在繼續,關于唐宋、關于經義、關于實學、關于那個剛剛在金殿之上投下驚雷的年輕皇帝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的猜測。
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無聲息地向著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