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民局長一腳踏上石碾，青布鞋底碾碎了幾片焦黑的松針。他展開的獎狀在暮色中泛著鎏金光澤，“經省林業廳與公安部聯合決議——“渾厚的聲音震得谷場邊褪色的“農業學大寨“標語簌簌顫動，“授予陳超同志'愛國護林模范'稱號！“

胡德富肥厚的脖頸猛地抽搐，中山裝第三顆銅紐扣“啪“地崩飛，正砸在漿糊桶邊緣凝結的冰碴上。幾個眼尖的村婦瞧見他后腰別著的紅綢委任狀，此刻正隨著肥肉顫抖，活像條垂死的赤鏈蛇。

“誰敢打擊報復...“王衛民突然俯身揪住胡德貴沾滿大字報碎屑的衣領，將他鼻尖按在陳超的勛章上，“這枚'守山衛士'就是照妖鏡！“金屬銘文在胡德貴油汗浸透的臉上烙出淺紅印記，引得人群爆發出悶雷般的喝彩。

林小滿早已割斷麻繩。陳超踉蹌起身時，曬谷場西頭突然傳來“咣當“巨響——趙鐵柱領著七個被救過命的漢子，將胡德貴私設的刑架踹進火堆。焦黑的松木在烈焰中扭曲變形，宛如胡德貴此刻鐵青的面皮。

“陳娃子對不住！“曾被陳超從火場背出的張老漢突然跪地，枯掌拍打著自己褶皺的額頭，“那日你背我出來時，我竟信了胡會計說的'苦肉計'...“老人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是半塊烙著牙印的雜面餅——正是山火那晚陳超分給他的口糧。

越來越多村民圍攏過來。王衛民示意稽查隊員退后，看著曬谷場上演了出奇特的儀式：獵戶們將染血的鹿角堆成小山，澆上松脂點燃；老婦人們用艾草沾著米酒，輕拭陳超背上結痂的鞭痕；孩子們爭相把山核桃塞進他磨破的褲兜，堅果碰撞聲清脆如編鐘。

胡德富試圖溜向吉普車的肥碩身軀突然僵住——林小滿正舉著相機擋在車前，鏡頭蓋上的國徽反射著夕陽，將他扭曲的面孔框進取景器。“副書記笑一個？“快門聲驚飛了車頂的寒鴉，“明天省報頭版需要張'護林先進工作者'的合影呢。“

暮色漸濃時，曬谷場東頭飄來陣陣藥香。林小滿推開陳家斑駁的木板門，看見陳超正對著銅鏡艱難地涂抹膏藥。青年筋肉虬結的后背上，新傷舊疤交錯成古怪的圖騰，在煤油燈下泛著青銅器般的幽光。

“別動。“她奪過藥瓶，指尖蘸著冰涼的藥膏劃過棱角分明的肩胛。當觸到那道橫貫腰際的舊疤時，陳超突然繃緊肌肉：“去年追盜獵者時摔的...“

“我知道。“林小滿打斷他，從挎包取出個青瓷小罐，“在省廳培訓時，我拿三等功獎金換了這瓶雪蛤膏。“藥香混著她發梢的松脂氣息縈繞在梁柱間，驚醒了檐下冬眠的壁虎。那生靈瞪著琥珀色的眼，看著姑娘的手指在古銅色肌膚上畫出一道道月牙似的白痕。

胡德貴的嚎叫突然劃破夜空：“我要見李縣長！“兩人同時望向窗外，只見公社方向騰起數道車燈，光柱中飛舞的雪粒宛如被驚擾的銀蝶。陳超抓起棉襖要起身，卻被林小滿按回條凳：“王局早料到這出——省紀委的車比他們快半小時到了縣界。“

后半夜落雪時，曬谷場的老槐樹披上了素縞。枝椏間殘存的麻雀窩里，不知誰塞了塊紅綢，在月光下艷得像簇不滅的火苗。陳超別著勛章的棉襖搭在椅背，金屬與窗欞漏進的雪光交相輝映，在林小滿熟睡的面龐上投下細碎金斑。

二十里外的盤山公路上，王衛民掀開吉普車篷布。后視鏡里，雪地上兩道新鮮車轍正緩緩被新雪覆蓋，宛如神話中自動愈合的玉帶。他摸出陳超悄悄塞給他的礦石標本，金紅紋路在雪光映照下，竟隱約顯出條盤旋的龍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