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一夢,今古空名;兄弟一場,萬世不易。”
————《后漢書·孝靈皇帝紀》·《后漢書·陳岱公紀》(范曄著、裴松之注)
公元417年,大漢熙延元年,太史令府。
枝頭的喜鵲叫的勤,桃李繽紛,青衫一襲,范曄坐在石墩上為《后漢書·孝靈皇帝紀》與《后漢書·陳岱公紀》做完善與補充。
尤其是《后漢書·陳岱公紀》的內容,作為古往今來第一個在泰山陪同皇帝接受天地封禪的臣子,陳霽同時享有著“古今人臣之最”的待遇————以紀作傳。
在他之前負責這個工作的人,分別是原本歷史上《三國志》的作者陳壽、《晉紀》的作者干寶與《后漢紀》的作者袁宏。
“三興大漢”,這個極具“浪漫”與“厚重”的歷史承諾在歷經靈帝、敦帝、憲帝、莊帝、神武帝、宣文帝六世之后,在陳霽、諸葛亮、杜預、謝安、王猛等幾代文武的協力之下,成為了現實。
漢的旗幟高高的飄揚,插在了目之所及與天際之外的遠方。
漢,就是東方!
而為這一切輝煌與榮光奠定基礎并邁出第一步的陳霽,則得到了無數個“首例”的偏愛。
文武并重曰“泰”,為了避諱古之泰皇,陳霽的謚號被定為“岱”,與泰同位,史稱為“陳岱公”。
在后世,陳霽成為了在杜預之前的第一位享受“文武并奉”的臣子,完成了由四圣到五圣的跨越。
實際上,陳霽的紀的編撰工作在其意志的傳承者諸葛亮、周瑜、陸遜、羊祜、杜預等兩代人的手上就已經被提上了日程。
《侍中寺實錄》、《天工考校對》、《東漢雜記》先后問世,直到如今的公元417年,大漢江山風雨飄搖,距離其翻覆或許沒有多長時間了。
此時范曄心中的信念只有一個,那就是在大漢成為歷史的過往前,完成前輩交到他手中的使命。
天命終有失,青史,不可廢!
“蔚宗,吾來晚否?”
問話的人是裴松之,與陳壽、干寶、袁宏三人的豪華陣容一樣,范曄與裴松之二人共同接過了對《后漢書》的完善與校對的工作。
“世期來的正好,某恰有一處需世期指教。”
“何處?”
“靈帝與岱公兄弟之義。”
聞言,裴松之也不禁頷首,范曄這個問題提的很好,可以說,這個問題自劉宏與陳霽離世后就一直縈繞在每一代史學家的心中。
“縱觀古今之君臣,未若有如靈帝與岱公者,伯牙之于子期、鮑叔牙之于管仲,皆為貧賤志趣之交,而亦為臣民也,至于君臣兄弟,唯此一例。”
“公與靈帝幼年相知,時年,公為八歲,帝為十二,海棠之下,盟誓中興,中興四劍,為公常服。”
“德陽殿前,君臣兄弟攜手而立,共渡難關,同心為治。”
“德陽宮變、殿中問對、長樂夜宴、建寧休息、熹平教化、光和之升、中平遺恨,帝與公君臣攜手二十年來,未嘗有失兄弟之義。”
“困頓不相棄,順勢不相欺,初心不為負,待終如始,是公與靈帝也。”
“及公年十八,帝年二十有二,塌前相顧,抵心而談,其言真切,觀之動情。”
“其后公退隱嵩山,凡以為君臣有隙,然帝仍以“登封”稱公,及黃巾亂、帝復以車騎將軍委之岱公,天下軍事盡在掌中,八方乃定,四海為一。”
“至黃巾定,靈帝崩,委公為輔弼,托公以社稷,公為潁川陳氏子,生于許縣,帝感公之功績,臨終以封公為‘許昌侯’,賜許縣名為‘許昌’,是‘許漢以昌’之意。”
“公此生、與帝同進,封萬壽亭侯;登云臺功,乃成登封鄉侯;臨終托孤,是稱‘許昌’。”
“嗚呼!時人方悟,公與靈帝,豈只為君臣邪?真兄弟也!”
河間,解瀆亭,海棠花開,因風飄散,飛舞于他們曾停留的天地。
裴松之與范曄的筆觸落在青史竹簡上,思緒,卻已經神游于歷史的長河之中,回到了公元177年的那個冬夜。
殿內的燭火搖曳,劉宏躺在榻上,虛弱的望著床榻之上的穹頂。
始終緊緊的握著陳霽的手,不愿放開。
陳霽默默的陪伴著他,看著病榻上的劉宏,陳霽又氣又憐。
歷史上的漢靈帝劉宏是個什么樣的人?陳霽不予評價,眼前的劉宏除了是大漢帝國的皇帝,更是他陳霽的兄長,亦是與他共同立志中興大漢的知己。
他的性格或許真的不適合做一個皇帝,生性跳脫,帶著莽莽的江湖氣。
禁中禁中,禁錮了劉宏的心,換來的卻是他在身體上的放縱。
他像個貪心的孩子,心中知曉有所得必有所失的道理,可他偏偏哪個都不愿放棄。
“個性鮮明”、“叛逆自任”,這些形容青春期孩子的詞語用來說劉宏也一點不為過。
他確實是這樣一個內心“長不大”的皇帝,但這一面旁人不好察覺。
因為皇帝們把真實的自己“藏”的太好了,真實的他們是什么樣的?后世人只能憑借著只言片語去腦補。
其中還要受記錄者的主觀影響,陳霽所接觸的劉宏是這樣的,但原時空或是其他時空的劉宏,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皇帝,又有誰真的清楚呢。
陳霽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沒有改變,古人也好,現代人也罷,總歸不變的是人,甚至古人比現代人更矛盾。
“純正”的太過純粹、“向惡”的太過干脆、“中庸”的也太過固執。
因此我們才對他們愛的那般徹底。
劉宏沒有陳霽兩世為人的那么多感慨,他低沉的開口:“虹弟,你說,兄比古之圣王如何?”
這邊問完了話,沒等陳霽給出答復,劉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聲,但還是期待陳霽給出他的答案。
病榻上的劉宏牽起陳霽的手,凝望著他的雙眼。
陳霽被劉宏的忍俊不禁的樣子逗的一笑。
“兄長比之圣王,自然是——”
陳霽特意拉長了語調,故意挑起劉宏的注意,見他好奇的眼神,陳霽不忍再做停頓,直言道:“差之甚遠!”
陳霽這四個字說的是干脆利落,聞言,劉宏一愣,隨即便是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咳咳。”
“到底是你才會如此說,若是換做旁人,怎會有如此的膽量啊,啊?”
劉宏撇開陳霽的手,抬起手點著陳霽,對著他笑罵道:“目無尊長,討打!”
“兄友弟恭,兄長問的這個問題,可是一點都不友善。”
陳霽打趣一句,隨即也是轉變了表情,認真的說道:“兄長可知圣王何以為圣?”
“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賊其民者也。’”
“昔日孟子所言,是指法先王之圣明,然其所謂‘圣王’,是行‘王道’,施‘仁政’,兄長可是發現了問題所在?”
“法先王也好,尊圣人也罷,孟子是儒家的亞圣不錯,但也是士,士的每一句話必定有其所指,士所提倡的‘主張’也必定是迎合其自己心中的志向。”
“我們從不懷疑圣人治世的初心,但作為后世人,面對圣人,我們也不能輕從。”
“何為圣王?孟子給出了自己的解釋,那么兄長與臣,亦可以為其做定義。”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因時而變,因勢利導,可以利國家,可以佑社稷,可以庇黎民,可以安四業,皆是圣王之法。”
“是故弟以為,‘圣王’因‘變’而‘圣’,‘變’因‘時’而‘正’,兄長有自己的道,亦有自己的‘變’,但要考慮是否得時,是否應時。”
“孟子口中的先王極其‘王道’與‘仁政’也不見得開創萬事不變的盛世。”
“先王的所作所為、‘仁政’與‘王道’也不是什么千古不變的教條,沒有必要非遵守不可。”
“先王的禮義法令是可以批評,可以否定,甚至可以廢棄的,一旦不適宜我們當下的局勢,那么所謂的‘先王之道’就是‘誤國之道’。”
“既然‘先王之道’未必值得遵循,其尊崇的‘仁義’‘禮義’也未見得就正確,那么我們變法革新的做法自然就理所當然。”
陳霽如此說,正是因劉宏與陳霽都有一顆“變法之心”,劉宏是因為性格,陳霽是因為沒有受時代的局限所困。
不是穿越就一定要變法,而是因需要變法才要變法,變法不是兒戲,總要流血。
不是被革新者流,便是變法者流,縱是變法者先為法而獻身也未嘗不會,也未嘗不可。
“觀如今之大漢,天災未斷,人禍未止,百姓苦中為繼,而兄長居皇帝之任,履至尊而掌神器,民翹首以待君臨,施以如天之仁、如父之庇,而兄以‘藏’而匿之。”
“或曰兄有謀慮在心,然臣不知民不明,憂心在兄而臣民皆以為兄貪圖享樂。”
“此為事倍功半之道,兄既有比圣王之想,是已有圣王之心也。”
“兄若想全圣王之實,還需重名......”
陳霽這邊話尚未說完,劉宏眼中含笑,注視著眼前的這位“弟弟”。
十二年前,劉宏與陳霽第一次相遇,是在郭林宗潁川之行時的槐樹下。
“雖九死猶未悔”的決絕之語久久在心中回響,“白手青云志,霽月光風臣”的陳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劉宏如士子們一同回應著陳霽“吾誰與歸”的發問,中興的道路,吾等愿往,亦如同往。
那時的劉宏無法想到自己會成為大漢帝國的皇帝,成為天下的主宰,腰間的劍還未找到方向,心也沒有徹底的堅定。
是河間的兩年,成功的喚起了劉宏的王者之心,黃昏下河畔大聲呼喊的“我當為漢天子也!”久久的回蕩在長風與原野。
海棠與碧桃的綻放見證兄弟的金蘭之誼,夏門萬壽亭的山呼海拜最終成就了君臣之義。
“虹弟,兄此生,天資有限,所能給大漢帶來的,可能只有如此了。”
“自建寧至熹平十年矣,先帝之流弊在弟與諸公的輔佐下,一改其原貌,大漢煥然一新,然上天不眷,天災不斷,使民生無安,惜哉!”
“弟南征北戰,平定四方,兄居禁中,為你穩固后方,四海八方皆定,原以為天下也應升平,如今又有蝗、旱災異不斷,心甚疲憊。”
劉宏握緊陳霽的手,似乎有些顫抖。
“虹弟,兄的身體自己清楚,沉溺美色,虧空精元,致使臟腑虛疲,只希望上天憐憫,哪怕,再借朕十年也好。”
“至于中興之志。”
劉宏的眼神看向陳霽腰間的中興之劍,抬手撫摸著劍柄。
“兄此生,能與弟共赴中興之誓,此生無憾。”
“今生恐怕不能眼見中興浮現,盛世降臨,還望虹弟,為兄一看。”
“古往今來,都是臣子為君背過,至你我,朕為臣弟開路,想做什么放手去做,罵名,朕替你背。”
“朕聽聞洛陽城中已有‘昏君’之名相傳,賴虹弟之功,保朕名譽。”
“索性,就讓朕背這應得的‘昏君’之名,為弟鏟除前路的阻礙。”
“昏君也好,明君也罷,朕與先帝他們不同,這些名聲朕不在乎,朕此生不在乎什么現世與后世的名與”
劉宏的每句話都仿佛直擊陳霽的心靈。
“如弟所言,法因時而變,君主的圣明也好,君主的昏庸也罷,都是一時的評價,朕自認為中允之君,總歸是做對過某些舉動,至于后世如何評價,朕也就聽不到了。”
“朕所求不多,只希望交到禹兒手中的江山,不再是千瘡百孔。”
“朕讓虹弟擔任禹兒的夫子,何嘗不是證明弟對兄的指點。”
“達者為師,虹弟的那篇《師說》朕很是欣賞,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說到這,朕稱虹弟一聲師也不為過,故朕將禹兒他的課業交給虹弟。”
“若是朕當真先行一步,待新君繼位,你就是我大漢的太傅。”
劉宏的話深深的觸動著陳霽的心,東漢的太傅是何等的地位,光武以來,太傅常伴隨著“錄尚書事”而設,他們既是皇帝的老師,更是政權的頂層設計者與指導皇帝實踐其政治理念的“人臣之最”。
劉宏今日的話,既是對陳霽的保證,亦是對陳霽政治理念的認同。
“變法”的種子已經在小劉禹的心中埋下,即便劉宏真的有所不測,那么繼承了他與陳霽的政治理念的他,也必將他們的志向,發揚光大。
深情流露,劉宏與陳霽難免傷感,劉宏還需休息,剩下的時間,總歸是輕松了些,陳霽喂了劉宏吃藥,安頓他睡下后便走了出去。
那一夜的月光很柔,披在他的身上,帶著今夜的密語,悄悄的回歸天際。
新的一天還要繼續,鮮卑,有了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