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又重新變回了籠中雀。
過去還能兩日出一次府去探望余媽,雖也是有時有晌,但也算個慰藉。
如今,她又再一次地被困在侯府中。
日夜的看書繡布,亦覺頭昏腦熱,趁著春光,便和紅袖朝著侯府從未去過的那些角落散步解悶兒去。
卻不想這一走,竟碰到了個熟悉的舊面孔。
“素煙姐姐?”
一身粗布爛衣的素煙正蹲在一堆穢物前尋摸著什么,往常水蔥一般的指甲也都劈開了,里面滿是黑泥,就連面上都沾了不少的臟污。
猝不及防的見著她,又見她一身綾羅,局促的站在原地,攪著衣角,不敢看她。
無憂上前,見她額角還青著一塊,“額角怎么受傷了?”
素煙快速抬眼看她一眼,又老實落下目色。
扯出苦笑,難堪的捂住自己的傷口囁喏,“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在石頭上的,無礙...”
話還未完,見眼前人的手心攤開,里面是一小瓶的藥粉,“這是我常用的吊筋藥,消腫止痛破血散瘀最有效了,姐姐不嫌,可以一用。”
素煙自從被老夫人從見山院里趕了出來,成了個誰都可以驅使的粗使丫鬟,哪個院子缺人,她便去哪。
落到她頭上的,自然都是又臟又累的活計。
今日她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廝叫來此清理穢物,這原本是他的活計,不過是看她失了寵又無背景,順勢踩一腳罷了。
這些日子,素煙見遍了沈府人的兩幅面孔,從前個個都好著臉色叫怎么“素煙姐姐、素煙姐姐”,可她自從出了事后,所有人都來踐她踏她,只要她稍有反抗,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暗地里給她使絆子。
竟比那最最低等的下人,都還不如。
可對比入畫、抱月那幾個被賣到院子里去供人褻玩,已是很好了...
今日一見舊人,過去自己風光好日子的記憶全都涌進腦海。
轉過身去,灑了幾滴淚。
“先別哭了,處理傷口是緊要,化膿就要留疤了?!?
紅袖是后來的丫鬟,并不認得素煙,但是卻聽過之前老夫人發怒,將見山院女使全都發賣之事。
見姑娘這樣溫和以待,知道兩人之前必是有些舊情分在的,便順手接過姑娘手中的藥,拉著素煙到石凳上,給她擦起藥來。
素煙見往日那粗布麻衣的桑無憂今時今日受得侯爺的恩寵,成了全府都不敢惹的通房,心中一時又酸又痛。
這些個富貴和恩寵,原是她的...
可自己,如今混的連那最低等的婆子,都還要差上許多。
一股天地難訴的苦氣翻涌上來,最后只得結成一句——人各有命。
才給素煙擦完了藥,那小廝便氣沖沖的回來了。
“娘的,又輸了!”
手里,還提溜著一個小罐子,里面是個呆傻的肥蛐蛐。
那小廝越走越氣,說著還忍不住的伸出手指戳罐子里那肥蛐蛐,“馕糠的夯貨!連個母的都干不過!?哥花三錢就買你這么個廢物!”
那小廝是專門負責處理穢物的,從未去過后院,自然不認識無憂他們。
只近前才看見兩個正值花季的女子,與那破衣爛衫、臭氣熏天的素煙在一處,靜靜的望著自己。
他無所謂的拿手指擦擦鼻尖,定睛一看,那成堆的穢物還沒清理完,一下來了脾氣,“你這懶豬,哥走了這么久,還沒干完活?”
素煙被人欺負怕了,連一個十二歲的小廝都不敢反駁,“管家適才叫我去搬東西,這才回來沒有許久,還未來得及做活...”
“懶驢懶驢!找什么借口!不干活,又想找抽呢?”
說完,眼神一瞟那柳樹根底下,正戳著一個又粗又結實的殺威棒,快步走過去,抄起來,就氣勢洶洶的朝著素煙而來!
“??!——”
素煙似乎是被打怕了,還沒近身,已雙手抱頭的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成一團了。
無憂想不到過去那個潑辣善良的素煙,如今已經被磋磨成這樣膽小的性子,不由一陣嘆惋。
“住手!”
見那小廝還不在意,紅袖一把上前拎起小童的衣領子,將他薅得腳不離地。
“快放開我!快放開我!”
那小廝瘦的跟個猴子似的,雙腳騰空不斷踢打。
“小兔崽子,這么大就學會拜高踩低的欺負人了?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嗯?”
說著,紅袖一只手擰著那小廝的耳朵轉了個圈兒。
“哎呦哎呦活菩薩,可饒了我罷!以后、以后小猴子再也不敢了!”
無憂聽之噗嗤一樂,示意紅袖放下了他,“你叫小猴子?”
果真看他尖嘴猴腮、瘦長佝僂的模樣,是個極為貼切的綽號。
那小猴子邊摩挲耳朵,邊齜牙咧嘴的,更像猴子了,“管家給起的名,一叫叫十年了!”
“那你大名呢?”
“什么大名?沒有!就叫小猴子!”
他不講規矩的隨意盤腿坐在地上,歪著頭,用小手指頭去挖耳朵里的垢,“我是被人從野狼窩子里撿回來的,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哪有姓名?”
挖出些污垢,再一吹。
舒服。
絲毫沒有品行姿態可言。
直看的紅袖和素煙都皺緊了眉頭。
再一瞧,他腳上的布鞋早就破了洞,大拇指黑黢黢的露在外頭。
身上的破衣服爛的成濟公似的,滿身是洞,也沒人給補。
“今年多大了?”
“自從被侯爺撿回來算起的話,十二了!”
無憂微微一愣,她初初來到沈府之時,正是十二歲。
“素煙姐姐和小猴子,都跟我回去,可好?”
此話一出,紅袖也驚訝了。
便是念著舊情將素煙帶回去就算了,這個臟兮兮的小猴子帶回去作甚?
“你是誰啊就讓我跟你回去?說不得,你那兒還沒小哥我這舒服呢!”
他說著轉身,身手極快的爬上了樹,倚在樹干上搭著一只腿,吹起口哨來。
三人看的皆是一驚,紅袖脫口而出,“這許是個會說人話的猴子吧?”
無憂低頭挽唇一笑,落在小猴子眼里,讓他一時呆呆了去。
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笑的這么好看的人。
“我是無憂,住見山院的,不敢承諾你跟我走會比現在好,但絕不叫你破衣爛衫、食不果腹。”
“怎么樣小猴子,考慮一下?”
他坐起身來看她。
她微微瞇著月牙一般的笑眼,說的話也如和煦春風,讓他的眼睛,裂了個縫。
從未有人對他這樣溫柔過。
他忙轉過身去,黑黢黢的手,在眼睛里摩挲個不停。
“怎么樣啊小猴子,跟不跟我們去呀?”紅袖沖著他道。
只見那小猴子身輕如燕,竟抓著柳枝干蕩了下來,一抹鼻涕,“去!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雖說他話說的又俗又壞,可無憂還是一眼就看見了他略微紅腫的眼睛。
或許,亡羊補牢,為時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