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不知道攝政王為何深夜將她帶出來,他不說,她卻很信任。
或許,是他救過自己的原因罷。
她總覺得,他的身上有自己莫名熟悉的感覺,就是那個感覺,讓自己感到心安。
她穿著一身簡樸男裝,靜靜跟在李祎的身后。
越走,她越熟悉...
轉角而過,竟然是干娘的院子!
干娘的屋子,遠遠地亮著一盞燭火飄裊,遠遠望去,像是黑漆漆的夜空里,亮起的一朵螢火微微。
其他伺候的人不也都不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只余蛙鳴蟲叫。
“去罷,桑桑?!?
他輕輕撫摸她的額發,看著她歡快地奔向屋子,也隨之落下濃密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心疼。
“干娘,我來了!干娘!”
無憂笑著推開門,卻沒聽見任何的聲音。
桌上的那一盞油燈已經燃到晦暗處,門一推開,經風一吹,讓屋子里的一切都晃蕩了起來。
干娘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睡著。
“干娘?”
無憂有些不可置信地走過去,輕輕地叫她。
“干娘醒醒...是女兒來了...干娘...”
她喚了干娘好多聲,才看見她似乎是疲累的醒來,極其緩慢的眨了幾下眼,看了眼前的人很久很久,仿佛是才認出一般。
“是、無憂嗎?”
無憂的憂患才散了不少,輕輕抓住干娘枯瘦的手,“是我的,干娘!”
“你、你感覺怎么樣?”
余媽緩緩綻出一笑,似秋日殘敗的枯樹一般,毫無生氣。
“在那兒,可有人...欺負你?”
無憂一下眼睛就潤了起來。
只有干娘,會擔心自己會不會受人欺負,會不會吃不飽穿不暖。
從小就是如此。
自從她來到干娘身邊之后,干娘就像是老母雞一樣,伸出自己本就柔弱的臂膀,將她護在身下,給她遮風擋雨。
雖然那翅膀又脆又小,可是她拼盡了自己的全力,護住了當初那個一無是處又痛失雙親的自己。
也正是因為一直有干娘的陪伴,才讓無憂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可憐的孤兒。
她是有依靠的,是有歸宿的。
無論日子多么苦,總有干娘的一盞燈,是為自己而留。
她受了傷、受了委屈,總是可以肆無忌憚地趴在干娘溫暖的懷抱中痛苦。
那明日,她就還有勇氣就面對命運對她的作弄。
可,相聚有終點,云有散盡時。
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是會有感應的,就如此刻的余媽一樣。
她的本名,叫余盼睇。
出生在一個最普通的農家里,家里有八個姐妹,她是最小的那個。
母親生了十個,夭折兩個,偏偏沒有生出一個兒子,母親也因此感覺愧對父親,想要花光積蓄為他再納一房妾室。
可是父親和母親一直恩愛非常,而且頂著長輩的壓力也不娶妾,堅守著他們自己的小家,因此還和家里鬧得分了家。
那幾乎是她此生過的最幸福的日子。
姐妹們都很懂事,父親母親耕田為生,雖然只夠溫飽,卻十分溫馨。
直到父親為了補貼家用出去給人家蓋房子,被掉下來的橫梁砸中來了頭,一命嗚呼。
一切,都變了。
大父大母一直是看不上她們娘幾個的,尤其是自己的兒子還就因為她們幾個和家里鬧得獨戶了,他們認定了,是母親這個克夫的,讓他們余家斷了香火,成了絕戶。
于是,竟然背著母親,狠心地將所有姐妹都賣給了人牙子,母親知道后也無處去尋,只會躲在屋里哭,直到哭瞎了眼睛。
很快,她也被賣出來了。
輾轉多地、過了好幾個人牙子的手,最后被賣到了京城外的一個小村子里,母親如何了,她也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而她那個時候太小了,連自己原本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這輩子,再也沒見過母親。
幸好,買她來的人家并不苛待她,原是那家人的孩子是個病懨懨的,買她來,既為了伺候他,也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剛好與他相對,按照那老道所言,是可以去病氣的。
一開始她并不相信,甚至還覺得有些可怕,可直到和那年齡相仿的小男孩相熟悉之后,她才逐漸放下了心來。
他雖總是病懨懨的,卻是個心地善良的。
他,就是自己后來的丈夫。
余媽這一輩子過得實在太苦,向來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佛談之談。
只是自從她來了之后,他的病卻是一日好似一日,他們家人對自己就也越來越重視了起來,簡直比自己的親生父母還要細心的對待。
直到她長大了,順順利利地和他成婚后很快就生了梨花,又送走了兩位老人,她以為,人生的苦澀,已然過去。
命運,又跟她開了個玩笑。
荒年來了。
伴隨著時疫。
丈夫和女兒,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喪了命。
她本是要同他們一起去的,可是他太溫柔了,一向知道自己打的什么算盤,死前的最后遺言,便是要她堅強地活下去,找一個好男人,重新生活。
她聽了他的話,她活了下來。
只是,她此生再也沒有碰見過他口中所說的好男人。
他就是那個最好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她又哪里去找好男人呢?
日子疲憊乏味地過著,猶如行尸走肉一般。
直到她遇見那個一身爛衣,但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的小姑娘,看人的時候,又警戒又拘謹。
像極了她自己。
嘴角挑起后的兩個清淺梨渦。
更像極了自己的梨花。
那一刻,她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桑無憂!”
她那時候就在想,這真是個好名字。
不像她的名字。
在她父母未曾發生意外之前,應也是家中受寵的小姑娘罷。
那一場時疫,打破了太多平凡的幸福,讓無數的人家家破人亡、馬革裹尸。
她是命運的愚弄。
眼前的孩子,亦然。
自己活著本就沒有什么希望和理由了,不過行尸走肉一般,是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兒,給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若是梨花還在的話。
若是梨花也遇到這樣的情況的話。
她希望,也能有人站出來,幫一幫,她那個可憐的女兒。
“無憂,誰欺負你,和干娘說...”
她垂起無力的手,悄悄攥起個拳頭,沖著遠方,揮了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