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夫人幾乎以倚躺的姿勢,慢而緩地在那椅上。
讓無憂想起了東麓村的村口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老婆子,就愛這樣賴洋洋地曬著太陽,嘮著些村里的閑嗑。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條苦難的河。
而她們,似乎是千辛萬苦才淌過人生苦難的河流,亦在河中主動拋卻了什么,又或是被河流帶走了什么,待到上岸之時,年華雖老,卻身子輕盈。
終于有心情,去受著余途的鮮花雨露、陽光黑暗。
“我只有一個兒子,叫沈言,從小啊,最是乖巧聽話的。”
無憂望向這個逐漸要被歲月吞噬的老人,面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溝壑里,長出一層層的淡淡笑意。
此刻的霍老夫人褪去一身的狠辣,提到那個已逝的獨子,顯露出鮮有的慈祥。
“雖不及褚修,卻也是當時獨步難尋的天之驕子!十七歲中了榜眼,比褚修還要早一年呢!呵呵呵...”
說到這兒,她輕輕的笑了。
目色探遠幽深,仿佛記憶栽到了那條河里,最溫柔的時刻。
“他也是個好官,剛直不阿、為民除害,名震天下的'三狼'案,就是他親自抓出來的,三狼作惡多端,害死的人不計其數,當年是怎樣的風光氣派?就連皇帝都親自召見賞賜無數,澧朝的王侯將相都前來相邀,連我也得了誥命...”
“只是,他還是遇到了命中的大劫...”
說到這兒,她微微咳嗽,那咳嗽聲壓很低,難受無力。
慈歲上前給她一下一下的順著氣兒,眼里滿是忠誠的擔憂,及至老夫人順了些氣兒,揮了一下手,慈歲便老實地退下。
“那女子,叫虞月綾,是青遠侯家的嫡女,沈言只去過他家一次赴宴,我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可自從那一日始,他就變了...”
“我瞧著他時常總呆呆的,或是忽笑,又忽而突鎖眉心,去虞府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我才知道,他似乎是對那家的女子有了情意。晚上回來的時候,從未飲酒的沈言喝了個大醉伶仃,哭著在我懷里求我為他去求親。”
“我的兒子,自他六歲父親去世后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那一晚上,卻足足哭濕了枕頭,我便就知道,他一定是要那女子的,否則,此生都不會快活。”
“第二日,我便做足了功課和禮節,親自上門提親,虞父倒是未說什么,只是我走的時候,虞月綾也就是褚修的母親找到了我,她竟敢逾越禮制,同我說明了真實的情況,原是她從小已經定了親,只不過未婚夫家道中落如今只是一個不上數的小將軍,父親便將這門親事不做了數,可重要的是,這門親事,她認。”
“她說得坦誠,又極為大膽情義,我似乎知道為何沈言會迷上了她,就連我也從未見過這樣別類的大家閨秀。她話說得十分透徹,這輩子,非那小將軍不嫁。既然她已經這樣說了,又何必做那無用功呢?回去,我便將此事告訴了沈言,沈言聽了一言不發,我那時候原以為,他是放棄了的...”
說了這樣多的話,她似乎有些累了,可眼里卻沁出了點點的珠子。
“后來,那小將軍忽然上了戰場,死了。”
聽到這兒,無憂的心,止不住地一跳。
“不出三日,沈言親自上門提親,那小將軍死后的第七日,他終于還是將她八抬大轎迎進了府里,做了夫人。”
一個心里有別人又清醒的女人,一個執拗妒忌到發瘋的男人,果真,是一段冤孽。
“婚后的日子,沈言并不幸福,月綾也時常躲在屋里偷偷哭泣,兩人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我一次又一次地為他們二人去解心結,可并無用,沈言養成了酗酒的毛病,月綾也越來越沉默寡言。”
“直到,褚修的到來。他們兩個算是過了一段還算融洽的日子,沈言斷了酒,月綾也有了些笑容,可這樣的日子還沒過幾年,那個秘密還是被月綾知道了,原來那小將軍上戰場的背后推手,是沈言。”
“他們兇吵了一架后,月綾就病了,沈言又喝起酒來,我為了讓他振作起來,給他娶了門小妾,也就是梁姨娘,他一次酒醉,又有了孝云。”
“只是月綾的病,越來越沉重,沈言遍尋天下名醫都不能夠治好她,反倒自己也累出一身的病來,比她還要迅速地枯萎下去,兩個人,本都是明月爭輝的,可落在一處,卻總是互相傷害...”
“月綾去世的那一日,我從未見過沈言那樣的情形,他癱在那兒,眼神空洞的可怕,仿佛世上一切的事情都不再重要,我是他母親,勸了多久他也不在乎,在我面前生生嘔出血來!”
“他就像是失去土壤的大樹,以極快的速度抽干了水分和生命,他真狠心啊,為了一個女子,他連辛苦而來的前途、名利、名聲...他什么都不要了!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他也不要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痛,可是說到這兒,她還是忍不住的心臟刺痛,淚流滿面。
無憂端坐在那兒,猶如一個聽書人,靜靜等著后續故事的發展,明知是悲劇,卻無法卻步。
霍老夫人用那雙蒼老的大手抹去了自己縱橫的淚水,淡淡起身,望向她,“后面的事情你應是知道了,沈言不出一年...也跟她走了,獨留我這個老婆子,撫養兩個獨子,直到如今。”
慈歲在旁聽得也感動不已,“老爺真是個癡情人吶!他是太思念夫人才至致抑郁而終的啊!”
“不知老夫人同奴婢講這些,何意?”
她像個耐心的傾聽者,聽完了所有的故事,卻沒有為故事中的人物所打動。
本就不是自己的感情,為何非要去強求?
最后只有傷人傷己。
沈言如此。
沈卿司亦然。
何不放了手,叫月綾自由了去?
鎖在自己的身邊,也無非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自私罷了。
“我過去對你所作所為實乃非我本意,你莫要怪我,我實在是...怕極了...”
她怕褚修再走上他父親的老路.
害怕他年紀輕輕又要喪命。
他沈府人丁寥落,如今,只有褚修了。
她不敢賭。
“既然老夫人這么怕,當初就應花千分萬分的氣力去教育沈卿司,而不是抽薪止沸地去想要謀害她人!”
“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到底犯了什么錯,要被你們這般的隨意玩弄抹殺?”
“大膽!你竟敢忤逆...”
“慈歲,讓她說。”
“我亦然,虞月綾亦然,都是沈家男人以深情為飾豢養的一只鳥兒罷了...何曾真正地受到過尊重?”
她坐在那,朗聲道道,像極了月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