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斯學院里的學生非富即貴,不是富賈名流,就是權貴子弟。因為裴予生的提議,班上多了些與眾不同的人。像莫潸然、簡浮和宋羽陌這種資質平平、沒有背景,而且還是靠社會人士資助進來的人,在班里顯得尤為突兀。
班里的大部分人還是比較和善的,但總有那么幾個人仗著自己的家世,恣意挑釁,言語侮辱,用貶低別人的方式來抬高自己。
一個人實在沒有必要以優越的姿態去炫耀自己的家世,凡不是靠自己努力和價值得來的東西,低調收斂還來不及,又哪來莫名的底氣炫耀于人。不過,他們不會明白這個道理,即便明白,作祟的虛榮心也不允許。
面對同學們的嘲笑,異樣的目光,她們三人不管內心世界如何,但表面上表現得并不在意。無視是應對詆毀最強有力的回擊,只要無人理會,獨角戲便就唱不下去。
一個人能被打敗,很多時候不是物質的匱乏,而是思想的貧瘠。如果是一顆玻璃心,無需他們敲打,自己的一聲咳嗽就有可能震碎它。而想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其實并不需要多少鍛煉,只需真誠,放下虛榮心,接受自己。
自然界的事物千姿百態,人也應該求異,而非趨同。人們如果能提高自己的認知維度,走出局限和狹隘,這樣一個人也不會因為和別人不同而陷入敏感和不安之中。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秘密的,莫潸然入學時面試的事情在班級里突然傳開。之前被同學嘲笑資質普通,沒有背景,這些莫潸然都能坦然面對,畢竟學院里有不少像她這樣的學生。而這一次不一樣,別人指名道姓說她精神有問題,她瞬間變成了唯一的異類,并且還指責她,就是因為有她這樣的人存在,學院才定下那條該死的規定,害得他們每個月都要去做枯燥無聊的心理咨詢。
被人說多了,莫潸然也懷疑自己精神真的有問題。現在一旦有人提起她的精神狀況,就猶如觸到她的逆鱗,讓她不能忍受。
學院明文規定不能打架,否則會被學院開除。好幾次莫潸然都忍了下來,因為她知道別人犯了事利用關系可以再回來,而她只有這一次機會。
最嚴重的一次,莫潸然好好坐在位置上,準備上課,突然被幾個圍上來的男女生言語譏諷,說著,就把她拖出教室,粗暴地扔在門口的地上。莫潸然心中有無法壓制的怒火,不過理智沒有讓她爆發,她爬起來默默走開。
可是那幾人依舊口吐芬芳,盡侮辱之能事,嘲諷的譏笑聲回蕩在走廊上,放肆而猖狂。莫潸然氣血上涌,握起拳頭,忍無可忍,終于爆發。轉身沖向門口的幾人,亂拳打去。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忍氣吞聲、從不反抗的受氣包會有勇氣反擊。他們更沒有想到,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女生,會有這么強大的爆發力。女生嚇得連連后退,腿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兩名男生也意識到莫潸然爆怒下的威脅,不敢輕心。
眾人圍觀上來,簡浮和宋羽陌也站在人群中,她們知道莫潸然身手有兩下子,但和兩個男生打架,不免還是為她捏把汗。但如果她們出手幫了莫潸然,也就意味著她們參加了打架斗毆,就會被學院趕出去。權衡之下,她們只能選擇觀望。
這兩人,十足的紈绔子弟,仗著家世在學院里為非作歹,平時沒有人敢得罪他們,犯了事也沒有人敢舉報。不過,人在做天在看,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回兒吃了鱉,看他們今后還怎么神氣。
二人平時囂張慣了,現在被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打傷,哪里能忍。兩人握起拳頭,隨即向莫潸然沖去,三人再次纏打在一起。
莫潸然受到刺激,情緒就很難自控,現下也紅了眼,不過尚存的一絲理智還是讓她出手留有余地。然而那兩人卻不知好歹,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在打得最火熱的時候,被院長的一聲呵斥“住手”而不得不停下。
三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看樣子傷得都不輕,院長壓下心中怒火,簡單訓了幾句,就安排人把他們送去了醫院。
這兩人不知是養尊處優久了經不起折騰,還是真的受傷過重,他們在送去醫院不久就進了加護病房,第二天就不治身亡,去世了,事情詭異般地離奇。
莫潸然被警察帶走,一切如院長預言的那樣,她這個隱患真的給學院帶來了災難。學生之間開始議論,大家都是搖頭嘆息,說她有去無回。
裴予生暫停出差,立刻趕回學院。這次事件,也是他父親交給他的第一個棘手的任務。
裴予生去找院長了解事情原委,院長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裴予生十分不解地問:“明明只是受了點外傷,為什么會嚴重到不能救治?”
院長皺著眉頭說:“這一點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裴予生思緒一轉,“會不會是醫院出了什么差錯,造成的醫療事故?”
“不排除這個可能,但院方一口咬定他們整個救治過程并無任何不妥之處,恐怕我們的懷疑無法舉證。”院長頓了頓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死掉一個有可能是醫院的問題,如今兩個都死了,很難讓人相信是醫療事故造成的。”
裴予生沉了沉臉,又問:“兩名學生的家長什么訴求?”
院長深嘆一口氣,“他們要求血債血償,殺人償命。”
“太過分了!”裴予生謙和的臉上露出憤色,“他們不能因為結果的好壞而枉顧事實,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整件事情誰是誰非,我們都心知肚明。一個人不能因為死去就順理成章地抹去他所犯下的罪惡,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都應該放在一個道德標準下,不應該被任何前提所寬待。”
院長沉默了一會兒,如實說:“如果想用公平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情,恐怕行不通。這兩個學生一個是尹董事的外甥,一個是漫威傳媒的接班人。這兩個人都不能得罪。如果這件事情處理不好,關乎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學生的安危,還有公司未來的命運。”
“尹董事?”裴予生驚訝之后神情凝重起來,“那這事就更加棘手了,他一向和爸爸不合,想必也會趁這次機會大做文章。”
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么孩子的德行就是父母品性的真實寫照。事實也是如此,這兩名學生的父母不問原由,不問對錯,一副我貴你賤傲視凌人的氣勢,揚言要給莫潸然最重的懲罰,最慘痛的教訓,讓她知道冒犯他們的代價。他們居高臨下的鄙夷,儼然一派有恃無恐的目無王法,對付她這個小丫頭片子猶如揉捏地上的螻蟻一般,仿佛他們真的有那樣的能力和權勢。
用錢無法解決的問題那便真的是問題了,對方家世顯赫,不是金錢所能動的。眼下死掉的又是他們唯一的孩子,這仇恨無論如何都無法化解了。
裴予生站在多文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回想剛才應對那兩名學生家長的場面。面對他們氣急敗壞,尖酸刻薄的樣子,裴予生久久不能平復。在他們眼里,對錯并不重要,一切不利于自己的都將遭到他們的斥駁。發泄完之后,兩對父母哭得都很傷心,聽到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聲瞬間就能讓人動容,同情他們的遭遇。可他們忘了,他們是罪魁禍首。這也許就是因果吧,父母結的因,孩子承受的果。
多文走到裴予生身后,問道:“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處理?”
裴予生望著窗外,淡淡地說:“不管怎么做,都不會得到一個圓滿的結果。要想平息這件事,那最重的懲罰,最慘痛的教訓,冒犯他們的代價,就必須有人去承受。不然,就無法收場。”
多文預感到什么,脫口問:“是誰?是誰去承受?”
裴予生轉過身來,說:“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
“你?!”多文嚇得愣在原地。
裴予生默認:“我要化解尹董事和我父親之間的矛盾,讓公司恢復正常,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我要讓醫院公開承認這是一起醫療事故,并且讓喪子的家長接受這一點,讓小然以清白之身回到學校繼續接下來的人生,就必須讓他們盡情發泄心中的怒憤,直到他們滿意為止。這樣,問題才算徹底解決。”
“那你……到時候你會怎么樣?”多文嚇到哆嗦。
裴予生淡淡說:“我只負責解決問題,至于解決問題的代價就不是我該考慮的了。”
“不,你不能這么做!”多文拼力勸阻,“你為了公司也好,為了小然也罷,你都不能以犧牲自己來平息這件事情。你父親會接受不了,小然也會因此愧疚一輩子的。”
裴予生拍了拍多文的肩膀,讓她不要激動,緩緩說:“為這件事付出代價的不是我就會是小然。而我和小然的區別是,我有更強大的內心去面對這一切,而小然這個年紀沒有。再者,我也覺得是我欠江瑤的,她的死我有無法推卸的責任。小然帶著她的信物來到我的身邊,或許是到了我該償還的時候了。我欠江瑤的,或許只有還了,我才能向死而生。”
是啊,他也分不清他是在替莫潸然還債,還是在替自己還債。
在莫潸然被關的第三天,臨近傍晚,來了兩名警察把她帶了出去,等在警局門口的是裴予生。
他神情凝重,臉上艱難地扯出一些笑容,只對莫潸然說了句“我帶你去個地方”,然后一路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車開到學院附近的一個地方停了下來,莫潸然心覺不安,忐忑地環視了一下周遭,此處空曠偏僻,幽暗陰森,一種不詳的預感涌上心頭。
不多時,迎面走來五六個人,為首的兩人正是那兩名學生的父親,剩下的三人體格健碩,不是打手就是保鏢。裴予生果斷地朝他們走去,莫潸然也跟了上去。
在雙方沒有任何交談的情況下,莫潸然突然被其中一名打手鉗制住,雙手朝后被拷,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另一名打手朝裴予生揮拳打去,而裴予生并不躲讓,也不還手,任其拳打腳踢。他仿佛虎口中放棄反抗的羚羊,等待既定的命運。
把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腳底下,那份痛快和滿足是無與倫比的。兩名打手輪換著,樂此不彼。
莫潸然被人鉗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裴予生為了自己的錯誤被人毒打泄憤,她眼里的怒火更盛,戾氣更重,像一只被徹底激怒的猛獸瞬間便要發狂大作。
可她雙手被束,掙脫不開,直到他們心滿意足解了心頭之恨,才意猶未盡地罷手,耀武揚威地揚長而去。
裴予生全身是血,在地上低喃地呻吟,近乎奄奄一息。莫潸然沖到裴予生面前,仿佛一個罪人懺悔地跪下身去,她雙目赤紅,憎恨與憤怒只增無減。
裴予生目光似明非明地看著她,不忍她如此悲傷與怒恨,努力蓄上一點力氣,艱難地爬起身,穩住氣息說:“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震懾不是暴力,而是寬容;最公平的方式不是以牙還牙,而是饒恕。”
莫潸然又愕又怒地反問:“錯的明明是他們,為什么要我饒恕?不,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我要他們付出代價,受到懲罰!”
裴予生也怒:“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今日的血債血償是要讓你明白,如果你再一意孤行不計后果,今天的事還會再上演,還會有另外一個我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不管是誰欠下的債,都要有人去償還,不是你我,就是被波及的其他人,你明不明白?”
莫潸然驟然愣住,愣了好一會兒,不甘心地問:“那我……那我要拿什么去懲罰他們呢?”
“小然,”裴予生語氣緩了下來,“你不是一頭隨時會發狂的猛獸,你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一個人。如果你不想讓今天的事再次上演,你就必須答應我,你要控制好你自己,收起你的暴力,做一個正常人。”
莫潸然搖著頭,用全身在拒絕:“我不要……”
裴予生看著她眼中絲毫未減的怒恨,心痛又無奈地說:“小然,我在救你,你也要自救啊。”
要去饒恕這些人,她做不到,她不甘心,她心里窩火,胸口翻涌滾動的血液仿佛要破腔而出,以此威脅,抵死反抗。
然而當她靜下來看著裴予生,看著這個為了自己滿身傷痕的人,她眼里堆疊的所有情緒全全退去,連同一起退去的還有她眼里的光亮。她眼角滑下一滴淚水,那是對裴予生心疼的眼淚,那是一只弱小受傷的小鹿決定收起自己唯一利器的眼淚。
莫潸然答應了他,“好。”
裴予生松了一口氣,方才他一直在克制,現下再也忍不住,捂著胸口一連咳了好多聲。莫潸然痛心而自責,泣聲說:“小然卑若微塵,命如螻蟻,實在不值得你拿命來換。”
裴予生緩緩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緩聲說:“沒關系,我的命價值連城,現在我用它救了你,以后你的命也價值連城了。”
“小然。”
“嗯。”
“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轉瞬即逝,要把這僅有的一次生命花在值得的事情上,才不算枉費。如果你的生命里只有仇恨和報復,那你來這一世便就沒有了意義。記住我的話,有些事情明明是正確的,你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但你不要去做,因為會帶來你最不想要的結果,到最后受傷痛苦的是你自己。”
他在給莫潸然講道理,說的卻是自己的故事。他有一萬個理由去責備江瑤,但江瑤的死,是他無法承受的,他為此追悔不已。
如果她不用暴力,就不會打傷同學;如果她學會寬恕,就不會連累到裴予生。那么以牙還牙真的錯了嗎?如果錯了,那又拿何種對的方式來懲罰這些人呢?莫潸然雖然允諾了裴予生,可她心里依然充滿了疑惑和矛盾,始終無法找到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小然,忘記今天的一切,好好生活。如果我死了,也不要難過,更不要覺得虧欠我,因為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有要贖的罪,本就與你無關。”
裴予生被趕來的多文和薛凱明帶走,莫潸然想跟上去,卻被薛秘書冷漠地攔了下來。
一夜之間,那兩名學生的死亡歸為醫療事故,和莫潸然并無直接關系。本該無法收場的事,就這樣風平浪靜地落下了帷幕。
一切都沒有變,只是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人見過裴予生,很多人都說他死了。是啊,他傷得那么重,怎么可能還活著?莫潸然即便不愿意相信,她也知道裴予生就如她打傷的那兩個人,再也不存在于這世間了。
此后,莫潸然不管遭受多么大的詆毀與嘲笑,甚至是欺凌,她再也沒有動過手。或許,她對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她怕自己一旦動手就會失去理智。而最重要的,這是她允出的承諾,她必須要遵守。
她現在情緒穩定,神情淡然,平靜無波,偶爾嘴角會有淡淡的淺笑,但那并不是因為她遇到什么高興的事,而僅僅出于禮貌。沒有人知道她的笑容是假的,長時間的練習,她的笑容已經爐火純青。
她看上去已是一個正常人,甚至比正常人更會待人接物,禮數周全。她明明年紀尚輕,正值風華,可偏偏給人老練穩重、一本正經的老氣。沒有什么事會讓她高興,也沒有什么事會讓她生氣,她的眼神淡而淺,明明可以一眼望穿,可卻又像一汪深譚,又黑又深,看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