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已經一周了，按說莫潸然早該去拜訪從戎平到英國求學一直資助她的那個人。如果不是他，莫潸然很難想象自己的童年是何等的悲慘，又何談會有如今的自己呢？

天色將晚，路燈亮起。莫潸然來到任廣寒的住所，停好車，走到門口，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位五十多歲的阿姨，看到莫潸然便就喜笑顏開地熱情道：“莫小姐是吧？任先生早就盼著小姐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莫潸然禮貌地點頭示禮，那阿姨一路帶笑領著莫潸然進了院內，繞過一個半大的院子，方到屋內的客廳。

看到莫潸然進來，還隔著一段距離任廣寒就熱情地迎了上來，滿臉皆笑。但跟在他身邊的聶尋風卻沒有什么反應，反而比之前又沉冷了幾分。

“任叔叔。”莫潸然低首見禮，抬頭時目光無意掃到站在任廣寒身后的人。莫潸然神情微動，片刻已是平靜之色。

“小然？！”任廣寒滿臉不敢置信又吃驚的樣子，卻依舊不忘帶著笑容，“真的是你，任叔叔都快認不出來了。記得前幾年在英國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學生模樣，現在出落得真是又漂亮又有氣質?！比螐V寒像是看自家女兒那般滿意自豪，頻頻露出甚感欣慰的笑容。

莫潸然淺笑著回道：“任叔叔過獎了?！?

任廣寒一時激動地不知如何招呼，只道：“快請坐！快請坐！……”接著吩咐家里的阿姨上茶，上水果，準備晚餐……類似種種。

莫潸然看著眼前這個熱情過度的人，她應該是激動的，可她卻生出幾分疏遠之感。她不想自己的到來帶給他過多的打擾，而且這熱情……總覺得少了幾分真誠。

“任叔叔，”任廣寒聞聲停下張前羅后的忙活氣勢，莫潸然有些顧及他情緒道，“晚飯我在公司吃過了，您不用忙了?！?

任廣寒聽完將果盤向莫潸然這邊推了推，“那就吃點水果，陪任叔叔聊聊天。”

莫潸然點點頭，他們面對面坐下，任廣寒儼然一副要和莫潸然細談暢聊的樣子，聶尋風似是待命般地一直站在任廣寒不近不遠的地方，面容深沉。他并不關心他們聊天的內容，也不關心任廣寒如此熱情招待的貴客是什么來頭，他完全無視來者的存在。

雖然十幾年沒見，但莫潸然一眼就認出了這個昔日童年的伙伴。即便任廣寒以為莫潸然沒有認出來，但他是知情人，至少引薦一下，可他并沒有，而是當作不曾有這回事。這期間他們二人沒有任何交流，但莫潸然已然看出了他們的關系。

她偶爾露出笑容簡短地回答任廣寒的問題，而更多的心思則在聶尋風身上。這種類似主仆的關系，曾經一樣的命運而如今她是座上賓，心中不由生出一陣酸楚。這些年，他、葉瀾、紅雨，過得都還好嗎……

莫潸然雖有些異覺，但她不愿揣測這個有恩于她的人。暫不論他為人如何，又或者這只是他維護聲譽的手段。但他確實幫助了他們，而她更是最大的受益者，她不能也沒有資格質疑他。

可是看到聶尋風，她敏感的神經又不得不讓她重新審視這個人。在戎平的那五年，任廣寒只來過收養所三次，不過身邊的人經常說起這位任先生，諸如事業有成、人好心善之類的。久而久之，他們自是知道這些年在戎平的生活都是他安排妥置的。雖然教頭嚴厲了些，也吃了不少苦，但總算有個安穩的避難之所。

后來，她去了英國，葉瀾也因此對她有了敵意。到了實習的前一年，任廣寒作為慈善企業代表出席瑞斯學院的開學典禮時，她才知道被任廣寒資助的學生還有簡浮和宋羽陌。如果葉瀾知道除了她之外還有另外兩個人被資助，不知道她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話語間隙，莫潸然從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里面裝的似是卡類的東西，她拿在手上遲疑了片刻，而后放到任廣寒面前的茶幾上，稍顯猶疑又堅定道：“任叔叔，這是您這些年資助我的全部費用，外加利息。”

任廣寒一聽，頓時佯出不悅的神情：“小然，你這是干什么？幫助你們純屬出于我的本心，根本沒有想過要什么回報。更何況這也是社會賦予我們的責任，我只感責任重大，做的還遠遠不夠。”

任廣寒說得異常激昂澎湃，仿佛他就是正義的使者，充滿了奉獻與犧牲的精神，就連莫潸然這樣善于識人的人都難以識破。莫潸然愧感剛才對他的猜忌，只覺自己小人了。

莫潸然誠懇又莊重道：“我非常感謝您在我人生最需要的時候幫助我，如果當初沒有您的資助，我很難想象今天的我會是什么樣的光景。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回報您，但這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可行的方式，請您務必要收下?！?

雖然和這個孩子相處不多，只寥寥數面，暫不論他的卑劣與手腕，到了他這個年紀，就足以拿穩別人的性情。任廣寒眉眼掠過一絲淺笑，看著是欣慰的喜色，卻不知這背后又是何種算計。

任廣寒沒有堅持，以退為進，假意道：“即便要還，也不急于這一時嘛。你剛步入職場，手頭上應該也不寬裕，還是留著以后再還吧?！?

“欠別人的，要在自己有能力的第一時間歸還。不然，又憑什么指望遇到困難第一時間得到別人的幫助呢？”這么深刻的生活感悟她說得異常平靜。

任廣寒面色有些復雜，仍舊親和道：“小然，任叔叔又不是別人，你何必跟我這么見外呢？”

莫潸然緊了緊唇，解釋道：“瑞斯學院每年都有高額的獎學金，我并無其他用處，所以都存了下來，您就放心收下吧?！?

任廣寒凝眸不語，目色漸顯冷淡，不似開始那般熱情。他對她的恩情想以同等的金錢歸還，又豈是這么簡單。

莫潸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了這位恩人，他的樣子大為不快。莫潸然不想讓他多疑，遂又做了解釋：“我曾經弱小，但那不是我可以向非親非故的人尋求幫助的借口。您幫助我不是義務，我沒有理由不回報。”

雖然這份恩情道不盡還不清，但只要把錢還清了，明面上也算是兩清了，這可不是任廣寒要的結果。

“非親非故？”任廣寒喝了口茶，失笑道，“看來是任叔叔自作多情了?！?

的確，她字字句句都在和這個人劃清界限。還清了錢就代表還清了恩情嗎？對他來說，這還遠遠不夠。莫潸然眸里閃過預感的失望，勉強保持笑容道：“我現在在紅海工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來找我?！?

任廣寒賣弄他的恩情，故意誘她說出這樣的承諾。莫潸然也自認這是必還的恩情，既而給了他想要的許諾。

任廣寒放下茶杯，像是恍然才想起什么，面轉喜色說：“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已經是紅海事業部的副總，可以獨擋一面，再也不是那個需要任叔叔幫助的小女孩了?！崩^而感慨，“只是這一下子，任叔叔還轉變不過來，總覺得你還是個孩子?！?

說著，任廣寒眸里漸現出凜冽的寒涼，他做夢都盼著這一天的到來?？烧娴膩砹耍瑢τ谶@個本是無辜之人的利用，他的良心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不過他已經麻木了。

平靜的恨里，他偽裝得異常的親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悄無聲息的，之后便是猝不及防，狂風暴雨，為的就是讓那人償一遍他所經歷的傷痛和屈辱。

任廣寒依舊面帶笑容，但這笑已近詭譎，他站起來走到窗口，望著漆黑的窗外，恍恍道：“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十七年了，你也長大了。”

平平的口氣，卻透著刺骨的寒涼。此時，這溫和的背影究竟掩蓋了怎樣的觸目狠絕、心機算盡的猙獰面容？

任廣寒望著窗外佇立不動，像是出神到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回望過去的種種，那時的自己是何等的卑微屈辱。為了將所受的屈辱連本帶利的還回去，他已經將原來的自己變得面目全非。面色隨心而變，他又怎敢在此時回身面對莫潸然，他只能背對掩飾。

莫潸然凝視這個先前還熱情過度的背影，此時卻靜默不語。這一刻真實的他，她又是看不見的。

過了半晌，莫潸然說：“任叔叔，我該走了?！彪S后站起身。

任廣寒平了平心緒，轉回身含笑道：“任叔叔，送送你。”言語又恢復之前的溫和，不過這話音卻夾著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任廣寒將莫潸然送到門口，面無表情地目送莫潸然走遠。這時，聶尋風走到他的身后，看著莫潸然的背影說：“她真的很優秀，就連梁瑞斯都對她刮目相看。”

“誰說不是呢？”任廣寒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這世上傷人最深的東西除了愛情就是親情，秦幕天如果知道自己有一個這么優秀的女兒，而且是被我培養出來對付他的，你覺得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會怎么樣？奪妻之恨，殺子之仇，羞辱之屈，我會一樣一樣地報復回去?！?

聶尋風思慮片刻說：“通過剛才的談話，我發現潸然對您好像有所提防。這樣一來，我們想要利用她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是啊，她太聰明了。”任廣寒感慨說，“她既不像她的父親，做事不留余地；也不像她的母親，高傲極端。除了殺親之仇，她的心里有最干凈的東西。我對她的這點恩情，她會記住一輩子的。我只要好好利用這一點，一切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夜色下，他們靜靜站著，大概過了一段時間，屋里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柔婉喚聲，任廣寒這才從出神的思緒中抽出來，回身進了屋，聶尋風也回了自己的住所。

寂靜蟲鳴，滿月當空，莫潸然半倚著車身悠悠地望著夜空。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盈，讓人不免生出幾分對相聚團圓的期待。

聶尋風到家，剛要進門，發現門前不遠處站著一個衣著輕單的身影。他走到那人身后，有些挫敗道：“你的消息還真靈通，這么快就查到了我的住址?！?

莫潸然沒有馬上回應，依舊閑閑地望著夜空。她神情淡然，看不出他們曾經是熟識的玩伴，倒更像是陌生的路人。過了一會兒，莫潸然才直起身轉身答話：“尋風，好久不見！”

這句話喚起了年少時一起耍鬧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時，不想過去，也不知道明天，懵懂模糊地生活，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也就那樣過去了。

記憶中他是個小胖子，經常被她和葉瀾拿來調侃捉弄。但他就像大哥哥一樣從來都不會生氣，只是憨憨笑著。如今，眼前這個體格健碩目色如冰的人，除了面容，已經看不到往昔一絲的痕跡了。

聶尋風冷淡地說：“你大費周章找到這里，不會只是單純來找我敘舊的吧？”

莫潸然直言：“我有疑惑想請你幫我解答?！?

聶尋風別過臉去，冷視前方，不置可否。

“你和任叔叔之間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剛才在他家里你要假裝不認識我？而任叔叔也完全裝作不知情？”

聶尋風自嘲一笑，“你沒有發現我們已經不一樣了嗎？而且還差得很遠?！?

莫潸然問：“有什么不一樣？”

“你畢業于世界一流的學府，有著驚人的學歷背景，是各大名企都爭相高薪聘約的人才。而像我這樣的人，沒有學歷，沒有資源，沒有背景，更沒有多少選擇只能茍活于世的人，又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論呢？”聶尋風目光漸顯幽遠，有一種掙扎后的妥協，但依稀還有一絲始終在跳動的熱血。

他們本是同樣的命運，而她僅僅比他們幸運，就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莫潸然心頭一顫，雖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如何，但單憑他剛才的話，便知他過得并不如意。于是寬慰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和優勢，你不必妄自菲薄?！?

聶尋風苦笑，“你是幸運的，所以你不會理解沒能和你一樣幸運的人的悲哀?！鄙赞D，聶尋風又兀自感傷，“或許，你也是不幸的?！焙竺孢@句莫潸然只聽到聲音，沒有聽到內容。

壓在莫潸然心頭好久的話，此刻再也忍不住了，“這些年，任叔叔對你們好嗎？”

聶尋風突然失笑，他的笑里透著莫大的悲涼，“做人不能太貪心，我們連父母都不要的孩子，又怎么指望別人會像父母一樣對待我們呢？不過和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比起來，我們能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已經好太多了，不是嗎？”

莫潸然始終望著他，心中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往日的那個暖心大哥哥被歲月殘折得僅剩灰白，再無明亮的色彩。

莫潸然靜住不語，過了片刻，方緩緩對他說：“紅雨回來了，她很想念你，如果你有時間，就來看看她吧。”

聶尋風拳指微收，明顯有所觸動，可出語卻是意想不到的冷漠：“過去的人和事就像一場風雪，既過無痕，我早就忘得干干凈凈了。秦幕天和任廣寒向來是水火不容，今后你我立場不同，再見便無情份可言?！?

說著，聶尋風眸里似是擔憂又似是怒火：“潸然，既然你選擇回到這個是非之地，你就無法再置身事外了。如果你想讓自己活得好一點，你首先要學會的是狠心。不要去牽掛太多的人，這樣你往后的路才會好走一些?！?

莫潸然輕笑回視著他，“謝謝你的提醒，再見！”

莫潸然上了車，駕車離去。

莫潸然回到家已是凌晨，她輕輕推開紅雨的房門。紅雨已經睡著了，她輕身坐到床邊，靜靜凝視這個一直以男裝示人稚氣還未褪去的女孩。初次見她，她也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一轉眼已經18歲了。

不知道以前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是怎樣的不堪入目讓她逃避自己的性別。莫潸然撫了撫她額前稍亂的發絲，眸里原本憂重的神色也在霎時轉成守護的堅定。以前她跟著葉瀾漂泊，如今安定下來，也應該給她找所學校，好好學習專業知識。將來即便她不在了，也不至于無計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