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克拉拉與太陽(彩虹版石黑一雄作品)作者名: (英)石黑一雄本章字數: 25767字更新時間: 2024-02-21 18:47:27
第一部
羅莎和我新來的時候,我們的位置在商店中區(qū),靠近雜志桌的那一側,視線可以透過大半扇窗戶。因此我們能夠看著外面——行色匆匆的辦公室工人、出租車、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RPO大樓的下半截。等到我們適應了環(huán)境,經理便允許我們走到店面前頭,一直走到櫥窗背后,這時我們才看到RPO大樓究竟有多高。如果我們過去的時機湊巧,我們便能看到太陽在趕路,在一棟棟大樓的樓頂之間穿行,從我們這一側穿到RPO大樓的那一側。*
當我幸運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時,我會把臉伸過去,盡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養(yǎng);如果羅莎在我身邊,我也會叫她這么做。一兩分鐘后,我們就得返回自己的原位了;新來的時候,我們時常擔心自己會一天比一天虛弱,因為我們在商店中區(qū)的位置往往見不到太陽。男孩AF雷克斯——他那時挨著我們——叫我們不必擔心,太陽總有辦法照到我們,不管我們在哪里。他指著地板說:“太陽的圖案就在那里。你要是擔心的話,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氣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店里沒有顧客,經理正忙著在紅架子上布置東西,我不想去征求她的許可,免得打擾她。于是我瞥了羅莎一眼,而當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應我時,我上前了兩步,蹲下身,向著地上太陽的圖案伸出雙手。可我的手指剛一觸到那里,圖案便黯淡消逝了,盡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拍著圖案剛剛出現的地方,發(fā)現不管用,又拿手摩挲著地板——它依然沒有再現。等我站起身來時,男孩AF雷克斯對我說道:
“克拉拉,你太貪心了。你們女孩AF總是這么貪心。”(1)
雖然我那時是新來的,我還是立刻意識到了這或許并不是我的錯,太陽只是碰巧在我觸碰的那一刻抽回了他的圖案。可男孩AF雷克斯依然一臉嚴肅。
“你把所有的滋養(yǎng)都占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幾乎都要黑了。”
一點不錯,店里的光線已然陰沉了下來。哪怕是在戶外的人行道上,燈柱上面的嚴禁停車標牌也變得灰暗而模糊了。
“對不起。”我對雷克斯說,隨即又轉向羅莎:“對不起,我沒想著要獨占的。”
“因為你,”男孩AF雷克斯說,“到了晚上我就要沒力氣了。”
“你在開玩笑,”我對他說,“我知道你在開玩笑。”
“我沒在開玩笑。說不定我現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區(qū)的AF該怎么辦?他們已經有點不太對勁了。這下他們的身體肯定更差了。你好貪心,克拉拉。”
“我不相信你。”我說道,但我已經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羅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無物。
“我已經感覺不舒服了。”男孩AF雷克斯說。說完他垂頭弓背,身子一軟。
“可你剛剛自己說了,太陽總有辦法照到我們。你在開玩笑,我知道你在開玩笑。”
我最終說服了自己:男孩AF雷克斯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無意之間,我讓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讓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F們大多不愿談及的事情。之后沒過多久,那件事就發(fā)生在了男孩AF雷克斯身上,讓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開玩笑,他的一部分內心也是認真的。
那是一個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經不在我們身邊了,因為經理把他挪到了前區(qū)壁龕里。經理總是說,每個位置都是精心策劃的,無論我們站在哪里,被選中的可能性都一樣大。
話雖如此,其實我們全都知道,一位顧客走進商店,目光首先會落在前區(qū)壁龕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興這回輪到他了。我從商店中區(qū)望著他揚起下巴站在那里,太陽的圖案灑遍他的全身;羅莎有一回沖我探過身來,對我說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極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
雷克斯進了前區(qū)壁龕的第三天,一個女孩和母親一起走進了商店。我那時還不太擅長分辨年齡,可我記得當時我估測那個女孩的年齡為13歲半,現在我認為這判斷是準確的。那位母親是一個辦公室工人,通過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裝,我們能看出她的職位很高。女孩徑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親則信步朝我們這里踱來,瞥了一眼我倆,接著又朝后區(qū)走去,那里的兩個AF正坐在玻璃桌上,按照經理的吩咐,無拘無束地晃蕩著雙腿。一度,那位母親呼喚著女兒,可那個女孩沒有理睬,而是繼續(xù)抬頭凝視著雷克斯的臉。接著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撫過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當然一言不發(fā),只是低頭沖她微笑,一動不動,謹守我們得到的指示:當一位顧客顯露出興趣時,這就是正確的做法。
“瞧!”羅莎低語道,“她就要選他啦!她愛他。他真幸運!”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羅莎一下,讓她安靜,因為旁人可以輕易聽到我倆說話。
現在輪到女孩呼喚母親了,很快兩人一起站在了男孩AF雷克斯面前,上下打量著他,女孩偶爾還會伸出手去觸摸他。兩人壓低了聲音說著話,我聽到女孩一度說:“可他真完美,媽媽。他真漂亮。”過了片刻,孩子又說:“哦,可是媽媽,拜托了。”
經理這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倆身后。終于,那位母親轉向經理,問道:
“這個是什么型號的?”
“他是一臺B2,”經理說,“第三代。遇上合適的孩子,雷克斯會是一個完美的伙伴。我覺得,他尤其能夠在年輕人身上激發(fā)出一種認真勤勉的態(tài)度。”
“嗯,這位年輕的女士確實需要這個。”
“哦,媽媽,他真完美。”
母親又接著說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陽能吸收有問題的型號,對吧?”
她就是這么說出這話的,就當著雷克斯的面,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雷克斯也保持著微笑,可那個孩子一臉困惑,眼睛從雷克斯身上移開,瞥向母親。
“不錯,”經理說,“第三代一開始確實出了一點小狀況。可那些報道太過夸大其詞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環(huán)境下,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我聽說太陽能吸收不良可能導致進一步的問題,”那位母親說,“甚至是行為問題。”
“恕我直言,太太,第三代產品已經為許多孩子帶去了無盡的歡樂。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礦井里,否則您無需擔心。”
那位母親繼續(xù)看著雷克斯。最終她搖了搖頭:“對不起,卡羅琳。我看得出你為什么喜歡他。可他不適合我們。我們會替你找到一個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繼續(xù)微笑,直到兩位顧客已然離開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沒有表露出難過的跡象。可就在那時,我想起了他開過的那個玩笑,我能肯定那些問題——關于太陽,關于我們能吸取多少他的滋養(yǎng)——雷克斯已經在腦子里想了有一陣子了。
今天,當然,我意識到雷克斯不會是唯一一個這么想的。但是,按官方說法,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我們每一個AF的技術規(guī)范都確保了我們不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譬如我們在房間里的擺位。話雖如此,某個AF在離開太陽幾小時后,還是會漸漸感到無精打采,他會不由得擔心他的身體有毛病——某種他自己獨有的缺陷,而一旦這毛病被人知曉,他就永遠也找不到家了。
這就是我們?yōu)楹稳绱顺寄合胫M櫥窗的一個原因。經理允諾會給我們每個人一次機會,我們每個人也都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這部分是因為經理所說的那份代表商店面對外界的“特別榮譽”。另外,當然咯,無論經理怎么說,我們全都知道:站在櫥窗里,我們被選中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最重要的那個原因,那個我們全都明白但秘而不宣的原因,還是太陽和他的滋養(yǎng)。羅莎確實和我提過一回這件事,壓低了嗓子,就在那機會快要輪到我們的時候。
“克拉拉,你說說,等到我們進了櫥窗,我們是不是會得到許許多多的營養(yǎng),從此我們再也不會匱乏了?”
我那時還很新,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同樣的問題也曾在我自己的腦海中浮現過。
接著,我們的機會終于來了——一天早晨,羅莎和我步入櫥窗,小心翼翼地不去打翻任何一件陳設,避免重犯上周我們前面那一對的錯誤。商店,當然咯,這時還沒有開門,我以為鐵格柵會是完全放下的。可我們剛一在條紋沙發(fā)上落座,我就看到格柵底部露出了一道窄縫——經理一定是在過來確認我倆一切就緒的時候把格柵升起了一點——太陽的光芒構造出一個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臺,終止于我們面前的一道直線。我們只需把腳往外伸一點點,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溫暖之中。我那時就知道,無論羅莎的問題有著怎樣的答案,我們將要得到的滋養(yǎng)也足夠維系我們好一陣子了。當經理按下開關,格柵完全升起時,我們立刻沐浴在了燦爛的光芒中。
我得在這里承認,一直以來,我還有著另一個想要走進櫥窗的理由,與太陽的滋養(yǎng)或被人選中全都無關。不同于大多數AF,不同于羅莎,我一直渴望著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細節(jié)。因此,格柵升起的那一刻,當我意識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間只隔著一層玻璃,意識到我能夠無拘無束地、近距離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窺到邊角的東西時,我是那么地激動,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guī)缀跬浟?span id="pcjlj6h" class="kaiti">太陽和他對我們的仁慈。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RPO大樓其實是由許多不同的磚塊構成的;與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黃色的。我還能看出,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層樓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戶下面都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窗臺。我看著太陽如何在RPO大樓的樓面上剛好畫出一道對角線,所以在那道線的一邊是一個近乎白色的三角形,而另一邊則是一個顏色暗沉的三角形,雖然我現在明白了整棟樓其實都是淡黃色的。我不但能看見直到樓頂的每一扇窗戶,有時還能看見窗戶里的人,或站,或坐,或四處走動。而在樓下的大街上,我能看到過往的路人,他們各式各樣的鞋子、紙杯、肩包、小狗;如果我愿意,我還能目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一路穿過人行橫道,走過第二塊嚴禁停車標牌,一直走到兩個修理工站在一條下水道前面指指點點的地方。當一輛輛出租車放慢車速,禮讓穿過橫道的人流時,我能清楚地看到車廂里面——司機的一只手拍打著方向盤,乘客的頭上戴著一頂帽子。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太陽一直讓我們保持著溫暖,我能看出羅莎非常開心。但我也注意到,她幾乎什么也不去看,兩眼一直盯著我倆正前方的第一塊嚴禁停車標牌。只有在我向她指出一樣東西的時候,她才會扭過頭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又回頭接著看店外的人行道和那塊標牌了。
只有當一個路人在櫥窗前駐足的時候,羅莎的眼睛才會長久地望向別處。在這種情形下,我倆都按經理的教導行事:我們會面帶“素淡”的微笑,凝視著街道對面,在RPO大樓筆直向上的樓體中點處駐目。我們很想仔細地端詳一位走近的路人,但經理解釋說,在這樣的時刻進行目光接觸是極為不雅的舉動。只有當一位路人明確向我們示意,或是透過玻璃對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才能回應,但在此之前我們絕不能擅動。
我們發(fā)現,一些駐足的路人根本就不是出于對我們的興趣。他們只是脫下腳上的運動鞋,擺弄擺弄,或是按著他們的矩形板。不過,另一些人會徑直走到櫥窗玻璃前,盯著里面看。這些人中的許多是孩子,屬于我們最為適合的年齡組,他們似乎也很高興看到我們。孩子們會興奮地走上前來,有時一個人,有時跟著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臉,敲玻璃,沖我們招手。
偶爾——我很快便能比較熟練地在貌似凝望著RPO大樓的同時觀察那些櫥窗前面的人了——一個孩子會走過來,緊盯著我們,臉上會有一絲悲傷,有時會是憤怒,仿佛我們做錯了什么。這類孩子可以在下一刻輕易地換一張臉,忽然像其他的孩子一樣開始大笑或是招手,但當我們在櫥窗里度過了第二日后,我很快學會了分辨其中的差異。
我試著和羅莎說過這件事,在遇見了第三個或是第四個這樣的孩子之后,但她只是微笑著說:“克拉拉,你操心太多了。我確信那個孩子非常快樂。這樣的日子,她怎么能不快樂呢?整座城市今天都那么快樂。”
不過,在結束了我們的第三日之后,我還是和經理提起了這件事。她一直在表揚我們,說我們在櫥窗里表現得“美麗又體面”。店里的燈光這時已經調暗了,我們都在商店后區(qū),倚著墻,一些人正在就寢前翻閱那些有趣的雜志。羅莎就在我旁邊,但通過她的肩膀我能看出來她已經快要睡著了。因此,當經理問起我這一天過得開不開心時,我借機和她說起了走近櫥窗的那些悲傷的孩子。
“克拉拉,你真是了不起,”經理壓低了嗓音說,免得打擾羅莎和其他人,“你能留意到并且領悟到這么多事情。”她搖了搖頭,仿佛在嘖嘖驚嘆。接著她又說道:“你一定得明白,我們是一家非常特別的商店。那里有許多孩子會很樂意能夠選擇你,選擇羅莎,選擇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可那對他們來說是不可能的。你們在他們眼中遙不可及。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來到櫥窗前,夢想著能夠擁有你們。但緊接著,他們就會感到悲傷。”
“經理,一個那樣的孩子。一個那樣的孩子家里會有AF嗎?”“也許沒有。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AF,那是肯定的。所以,如果有時候一個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你,帶著怨恨或悲傷,透過玻璃說一些讓人不愉快的話,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記住:一個那樣的孩子很可能是滿心沮喪的。”
“一個那樣的孩子,沒有AF,一定會非常孤獨的。”
“是的,沒錯,”經理輕聲說,“孤獨,是的。”
她垂下眼睛,不說話了,于是我等待著。接著,突然,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輕輕地將我之前在觀察的那本有趣的雜志從我手中拿開。
“晚安,克拉拉。明天要表現得和今天一樣好。還有,別忘了:你和羅莎在代表我們面向整條街道。”
* * *
那是我們在櫥窗里的第四天,上午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半,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輛出租車放慢車速,司機從車里驀地探出身來,好叫其他出租車給他讓行,讓他穿過行車道,停到我們店前的路牙邊。喬西從車里下到人行道上的時候,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她蒼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們走來的時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態(tài)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樣。她走得并不算慢,但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權衡一下,確保自己還能站穩(wěn),不會摔倒。我估測她的年齡在14歲半。
她一走到近前,把過往的行人全都拋在了身后,便停下腳步,沖我微笑。
“嗨,”她透過玻璃對我說,“嘿,你能聽到我嗎?”
羅莎依然在遵照指示,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RPO大樓。可既然她在對我說話,我就可以直視這個孩子,還以微笑,點頭鼓勵她了。
“真的?”喬西說——當然咯,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自己都快聽不到自己說話了。你真能聽到我?”
我又點點頭,她晃著腦袋,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哇哦。”她回頭瞥了一眼——哪怕是做出這個動作,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剛剛鉆出的那輛出租車。車門依然開著,橫在人行道上,和她下車時一個樣,車子后排上坐著兩個人影,一面交談一面指點著人行橫道對面的什么東西。喬西似乎很高興看到大人們不打算下車,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她的臉幾乎貼上了玻璃。
“我昨天看到你了。”她說。
我回憶著我們前一天的所見,但沒能找到關于喬西的記憶,于是驚訝地看著她。
“哦,別難過,別多想,你沒法兒看到我的。我就坐在出租車里,打這兒路過,車速還不慢。可我看到你坐在你的櫥窗里了,所以我今天才讓老媽就在這兒停車的。”她又回頭一瞥,依然是那樣小心翼翼,“哇哦。她還在跟杰弗里絲太太說話。這樣說話挺貴的,對吧?出租車的那個計價表一直在跳呢。”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她開懷大笑的時候,臉上如何洋溢著善意。但奇怪的是,也正是在同一時刻,我第一次懷疑,也許喬西就是經理和我曾經談起的那些孤獨的孩子中的一個。
她瞥了羅莎一眼——羅莎這時還在盡忠職守地凝望著RPO大樓——然后說:“你的朋友真可愛。”就在她說這話的同時,她的目光已經落回我身上了。她又靜靜地看了我?guī)酌腌姡议_始擔心她再不說話,她身后的大人們就要下車了。但這時她開口了:
“知道嗎?你的朋友有一天會成為外面某個人的完美朋友的。可昨天,我們坐車經過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你,我當時就想:就是她了,這就是那個我一直在找的AF!”她又笑了,“不好意思。也許這話聽上去不禮貌。”她再次扭頭望向出租車,可后排的那兩個人影并沒有要下車的跡象,“你是法國人嗎?”她問道,“你看上去有點像是法國人。”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上回聚會的時候,”喬西說,“來了兩個法國女孩。她倆的頭發(fā)都理成那樣,又短又利落,就像你。看上去好可愛。”她又默默地審視了我片刻,我想我又看到了悲傷的小征兆,但那時我還很新,所以不太確定。接著她的表情又忽而開朗起來:
“嘿,你倆這樣坐在那里不熱嗎?你們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
我搖搖頭,舉起雙手,掌心向上,示意太陽那美好的滋養(yǎng)正灑遍我們全身。
“對哦。我傻了。你們喜歡待在陽光里,對吧?”
她再度扭頭,這次是抬頭看向群樓的樓頂。那一刻太陽剛好在天空的縫隙中,喬西立刻瞇起眼睛,回頭看著我。
“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做到的。我說的是一直看著那里,還不會被閃花眼。我連一秒鐘都辦不到。”
她一只手按住額頭,又一次把頭扭開,這次不是去看太陽,而是看向RPO大樓樓頂附近的某處。過了五秒鐘,她再次回頭向我。
“我猜對你們來說,從你們的位置看,太陽一定是落到那棟大樓后面的,對吧?也就是說,你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真正落下的地方。那棟樓肯定老是擋在那里。”她朝出租車匆匆張望了一眼,看到大人們依然坐在車上,這才接著往下說:“在我們住的地方,沒有東西擋在那里。從我樓上的房間,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太陽落到哪里。看到他回去過夜的清楚位置。”
我當時一定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在我視野的邊緣,我能看到羅莎也忘了規(guī)矩,正一臉詫異地瞪著喬西。
“不過,看不到他早上是從哪里升起的,”喬西說,“被那些山和那些樹擋住了。就像這里,我猜。總有東西擋在那兒。可晚上就不一樣了。那邊,從我的房間往外看,真的是開闊又空曠。你要是能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你會看到的。”
一個大人鉆出出租車,跨上了人行道,接著是另一個。喬西沒有看到她們,但或許她聽到了動靜,因為她的語速開始加快了。
“我發(fā)誓。你能看到他落下的清楚位置。”
兩個大人都是女性,兩人都穿著高級別的辦公室服裝。那個高個子的我猜是喬西剛剛提到的母親,因為她一直看著喬西,哪怕是在她和同伴互吻面頰的時候。隨后那位同伴便離開了,混入了其他的路人中間,母親終于轉身直面我們。有那么一秒鐘,她那銳利的凝視不是落在喬西的背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把目光別開,抬頭去看RPO大樓。可喬西這時又透過玻璃對我說話,聲音壓低了,但依然清晰可聞。
“我這會兒得走了。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再聊。”接著她又添了一句,聲音輕得近乎耳語,只有我能聽見:“你不會走的,對吧?”
我搖搖頭,對她微笑。
“太好了。行。那現在我們就說再見吧。但只是現在。”
母親這時就站在喬西的身后。她一頭黑發(fā),瘦瘦的,雖然不像喬西或是有些跑步者那么瘦。現在她來到了近前,我在將她的面容看得更分明之后,把她的年齡上調到了45歲。正如我之前所說,我那時對年齡估測得還不是很準,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回我的判斷大體上不錯。從遠處看,我起初以為她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可一旦靠近,我就看清了她嘴角深深的溝壑,還有她眼中某種憤怒的疲憊。我還注意到了一件事:當母親從后面伸手去拉喬西時,那只探出的胳膊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幾乎要縮回,雖然它最終還是伸上前去,搭在了女兒的肩上。
她們沒入了往來的人流中,朝第二塊嚴禁停車標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喬西走得小心翼翼,她母親的胳膊一直挽著她。有那么一回,就在她們走出我的視線之前,喬西回頭看了我一眼;雖然這樣做會打亂行走的節(jié)奏,但她還是向我揮手告別。
* * *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羅莎對我說:“克拉拉,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一直以為等到我們進了櫥窗,我們一定能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多的AF。好多好多找到了家的AF。可我們沒有看到很多。不知道他們哪兒去了。”
這就是羅莎身上的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她會在無意中錯過那么多;哪怕是在我向她指出某樣東西之后,她依然看不到那背后的特別或有趣之處。然而,時不時地,她卻會說出一句這樣的觀察。她的話剛一出口,我立刻意識到了,我也原本以為會看到櫥窗外面有許多AF在快樂地陪著他們的孩子一起散步,甚至是獨自出門辦事;而我盡管沒有對自己承認,可確實也暗自吃驚,而且有點失望。
“你說得對,”我答道,眼睛從右向左掃視著,“此刻,在所有這些路人中間,連一個AF也沒有。”
“那邊那個是不是?走過太平梯大樓的那個?”
我倆一起認真地看著,然后同時搖了搖頭。
這個關于窗外AF的問題,雖然挑起的人是她,可她很快就完全失去了追問的興趣——這也正符合她的性格。等到我終于看到一個少年和他的AF一起走過RPO大樓那一側的果汁攤時,她幾乎都懶得朝他們那里看了。
可我依然在思考羅莎剛才所說的話,每當有一個AF難得經過時,我都會特意仔細觀察。很快,我就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RPO大樓那一側出現的AF永遠比我們這一側多。而且,就算有一個AF難得碰巧朝我們這一側走來,陪著一個孩子走過第二塊嚴禁停車標牌,他們也會走上人行橫道,不會從我們店前經過。而當有AF真的從我們窗前走過時,他們的表現總是非常奇怪,總是加快步伐,把臉扭開。我不由得想,是不是我們——這整間商店——都讓他們難堪。我在想,是不是羅莎和我,一旦我們找到了家,在被迫回想起我們并非一直和我們的孩子共同生活,而是曾經坐在一間商店里時,也會感受到一種尷尬。然而,無論我多么努力地嘗試,我依然無法想象羅莎和我對我們的商店、對經理、對其他AF抱有那樣的感情。
就在我繼續(xù)觀察窗外的時候,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那些AF并非尷尬,而是恐懼。他們恐懼,因為我們是新型號;他們擔心,很快他們的孩子就會決定,是時候把他們扔掉,換上像我們這樣的新AF了。這就是為什么他們如此別扭地拖著腳從我們門前走過,不愿意朝我們這邊看。這就是為什么在我們的窗外現身的AF如此少。誰知道呢,說不定隔壁那條街上——RPO大樓后面的那條——擠滿了AF。說不定外面的AF全都想盡一切辦法,就是不走這條會從我們店前經過的路線,因為他們最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就是他們的孩子看到了我們,隨即走上前來。
這些想法我全都沒有跟羅莎分享。相反,每當我們看到窗外有一個AF的時候,我總會特意問出這樣的問題:他們滿意他們的孩子和他們的家嗎?這問題總是讓羅莎開心又興奮。她把這當成了一種游戲,總是一面指點著一面對我說:“看,那邊!你看到了嗎,克拉拉?那個男孩好愛他的AF呀!噢,瞧瞧他倆一起哈哈大笑的模樣!”
不錯,確實有很多對這樣的組合看上去對彼此十分滿意。可羅莎錯過了許多跡象。她常常會滿心歡喜地沖著路過的一對大呼小叫,而我細看之后卻會意識到,盡管一個女孩在對她的AF微笑,可她實際上卻在生他的氣;也許就在她微笑的同時,心中卻在想著一些殘忍對待他的想法。我總是能注意到這樣的事情,可我什么也沒說,任憑羅莎去相信那些她所相信的東西。
有一回,就在我們進了櫥窗的第五天早上,我看到兩輛出租車緩緩駛過,就在RPO大樓的那一側,兩車挨得非常近,新來的人說不定會把它們當成一輛車——某種連體出租車。這時,前面的那輛車速稍快了一些,兩車中間出現了一個間隙;透過間隙,我看到對面人行道上有一個14歲的女孩,穿著一件卡通襯衫,朝著人行橫道的方向走來。她身邊沒有大人,也沒有AF,但她看上去很自信,還有一點不耐煩;因為她步行的速度和出租車的車速相同,所以我得以通過間隙持續(xù)觀察了她一段時間。隨后,兩輛車的間隙拉得更大了,我看到她到底還是帶了一個AF的——一個男孩AF,跟在她身后,保持三步遠的距離。我同樣能看到,哪怕是在那一瞬間,他落在后面絕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為那個女孩規(guī)定了他倆就該這么走路——她在前面,他在后面,保持幾步距離。那個男孩AF接受了這件事,哪怕其他的路人會看到并推斷那個女孩不愛他。我還能看出那個男孩AF的步態(tài)中透著疲憊,不禁疑惑:找到了一個家,卻發(fā)現你的孩子不要你,那會是怎樣的感覺?在我看到這一對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AF會跟了一個鄙視他、巴不得他走開的孩子,可兩人卻依然繼續(xù)待在一起。這時,前面的那輛出租車在人行橫道前減速,后面的那輛跟了上去,我也就看不到他倆了。我繼續(xù)張望著,想看看他們會不會走到人行橫道那里,但過馬路的人群中沒有他倆的身影,而其他來往的出租車也讓我再也看不到馬路對面了。
* * *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想讓羅莎在櫥窗里陪著我,從沒有想過要別人,但我們共處的那段時間也確實凸顯了我倆態(tài)度上的差異。我并不是說我比羅莎更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以她的方式,同樣既興奮又善于觀察,也和我一樣迫切地想要準備好做一個盡可能友善、盡可能有用的AF。但我觀察得越多,想要了解的也就越多;而與羅莎不同,那些路人在我們面前表露的某些較為蹊蹺的感情讓我開始感到困惑,接著愈發(fā)為之著迷。我意識到,如果我做不到至少是部分理解這些蹊蹺的事情,那么到時候,我是絕對沒辦法盡我應有之力幫助我的孩子的。于是,我開始搜索——在人行道上,在過往的出租車里,在人行橫道前等待的人群中——我需要了解的那類行為。
起初我想要讓羅莎學我的樣,但很快我就發(fā)現這樣做沒有意義。有一回,就在我們進櫥窗的第三天,太陽已經從RPO大樓后面高高地升起,這時兩輛出租車停在了我們這側,兩個司機鉆出汽車,開始打架。這不是我們第一回目睹打架了——我們還很新的時候,曾經聚集在窗前,想要盡可能地看清楚三個警察如何同乞丐人還有他的狗在空房門前打架。可那不算是一場憤怒的打斗,經理事后也向我們解釋了警察們如何替乞丐人擔心,因為他喝醉了,而他們只是想要幫助他。可這兩個出租車司機跟那些警察不一樣。他們打起架來就好像世上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多地傷害彼此。他們的臉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狀,新來的說不定都認不出他們是人了;而在他們朝彼此揮拳的整個過程中,他們的嘴里還一直大吼著殘忍的話。路人們起初震驚地往后避開,不過后來有些辦公室工人和一個跑步者過來把他們拉開了。雖然一個司機的臉上掛著血,兩人還是鉆回了各自的出租車,接著一切都恢復了原樣。我甚至注意到,片刻之后,兩輛出租車——就是前一刻還在打架的那兩個司機開著的兩輛車——耐心地排隊等待著,一輛在另一輛前面,在同一個車道里,等著交通燈變色。
可是當我試圖和羅莎談起我們剛剛看到的這一幕的時候,她一臉困惑地說:“打架?我沒看到,克拉拉。”
“羅莎,你不可能沒注意到的。那就剛剛發(fā)生在你我面前。就那兩個司機。”
“哦。你是說那兩個出租車人!我剛才沒意識到你是在說他們,克拉拉。哦,我確實看到他們了,我當然看到了。可我不認為他們是在打架。”
“羅莎,他們當然是在打架。”
“噢,不是的,他們只是裝作在打架。只是在鬧著玩。”
“羅莎,他們在打架。”
“別傻了,克拉拉!你老是去想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們只是在鬧著玩。而且他們玩得很開心;那些路人也很開心。”
最后我只能說:“你也許是對的,羅莎。”我想她隨即就把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后。
但我沒法這么輕易就把那兩個司機忘掉。我會目不轉睛地追蹤某個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像那兩個人一樣勃然大怒。或者,我會努力想象某個路人的臉被怒火扭曲后會是什么樣子。最重要的是——這一點是羅莎永遠無法理解的——我努力用自己的頭腦感知那兩個司機剛才所體驗的憤怒。我努力想象我和羅莎對彼此憤怒到那樣的地步,最后我們竟也像他們那樣打了起來,真的試圖傷害彼此的軀體。這想法似乎很荒謬,但我已經看到了那兩個司機是什么模樣,因此我試圖在腦海中找到這種情感的萌芽。然而,這樣做是徒勞的,最終我總是會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來。
不過,我們在櫥窗里還看到了另一些東西——另一些我起初無法理解,但最終在自己的頭腦里找到某種變體的情感,雖說這樣的變體就像是鐵格柵落下后吊燈在地板上投下的影子。那位咖啡杯女士,譬如說,就是這樣的情形。
那是在我初遇喬西的兩天之后。那一天的上午浸飽了雨水,路人們全都瞇起眼睛,躲在雨傘和濕淋淋的帽子下面。RPO大樓在傾盆大雨中并沒有太大變化,雖然許多窗戶都亮起了燈光,好像天都黑了。旁邊的太平梯大樓正面左半邊有一大片樓面被打濕了,仿佛是樓頂的一角漏出了汁液,一路淌了下去。可就在這時,突然之間,太陽沖破了云層,將陽光灑向濕透了的街道和出租車的車頂,路人們看到這景象,全都成群結隊地走了出來;就在隨之而來的人潮中,我看到了那個披著雨衣的小個子男人。他在RPO大樓那一側,年紀據我估測在71歲。他一面招手,一面呼喊,腳眼看就要踩著人行道的邊沿,我擔心他再往外跨一步就要站到行駛的出租車流前面了。那一刻經理碰巧也和我們一起在櫥窗里——她正在調整我們沙發(fā)前面的那塊標牌——她和我同時發(fā)現了那個招手的男人。他身上披著一件棕色的雨衣,衣帶從身體一側懸蕩下來,幾乎碰到了腳踝,但他似乎沒有留意,只是沖著我們這一側繼續(xù)邊招手邊呼喊。一群路人就在我們店門外聚集了起來,不是為了看我們,而是因為有那么一刻,人行道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動彈不得。接著情況起了變化,人群變得稀疏了,我看到站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小個子女人,背對著我們,目光越過四車道的出租車流,望向那個招手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根據她的體型和姿態(tài),我估測她的年齡為67歲。我在腦海里將她命名為咖啡杯女士,因為從后面看,披著厚厚的羊毛大衣的她看上去小小的,寬寬的,肩膀圓圓的,就像倒扣在紅架子上面的陶瓷咖啡杯。盡管那個男人繼續(xù)邊招手邊呼喚,而她顯然也看到了他,她卻并沒有用招手和呼喊回應。她繼續(xù)一動不動,哪怕有一對跑步者沖著她迎面而來,在她左右兩邊分開,又在她身后會合,他們的運動鞋在人行道上一路啪啪地踩出小小的水花。
終于,她動了。她朝人行橫道走去——那個男人一直在示意她過來——起初步履緩慢,接著加快了腳步。她不得不再度停了下來,和其他人一樣等紅綠燈;男人不再揮手,但兩眼一直焦灼地望著她。我又在擔心他會跨出路沿,站到出租車流前面了。可他鎮(zhèn)定了下來,走向他那一頭的橫道口,就在那兒等著她。等到出租車流終于停住,咖啡杯女士開始和其他人一起過馬路的時候,我看到男人舉起一只握成拳頭的手按住一只眼睛,就像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有些孩子在不安時會做的動作。接著咖啡杯女士來到了RPO大樓那一側,她和那個男人緊緊地摟在了一起,兩個人看上去仿佛融合成了一個更大的人形;太陽注意到了這一幕,將他的滋養(yǎng)傾瀉在他倆身上。我依然看不到咖啡杯女士的臉,但那個男人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我不確定他究竟是非常開心還是非常不安。
“那兩個人似乎非常高興能見到彼此。”經理說。我隨即意識到她和我一樣在密切地關注他們。
“是的。他們似乎非常開心,”我答道,“可奇怪的是,他們似乎也非常不安。”
“噢,克拉拉,”經理輕輕地說,“什么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是吧?”
說完這話經理沉默了良久,手里握著那塊標牌,凝望著街對面,哪怕那對男女已經走出了視線。最后她說:
“也許他們很久沒有見面了。很久,很久。也許上一次他們像那樣彼此相擁的時候,兩人都還年輕。”
“你是說,經理,他們失去了彼此?”
她又沉默了片刻。“是的,”她終于說道,“一定是那樣的。他們失去了彼此。然后,也許就在剛才,純粹是機緣巧合,他們又找到了彼此。”
經理的聲音和她平時不太一樣了;盡管她的眼睛還望著窗外,我認為她此刻并不真的在看什么東西。我不由得想,路人們看到經理自己和我們一起在櫥窗里站了那么久,不知道會怎么想。
終于,她從窗前轉過身來,從我們身邊走過,這時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有時候,”她說,“在那樣的特殊時刻,人們心中的快樂會夾雜著痛苦。我很高興你能如此細致地觀察一切,克拉拉。”
說完經理便走了,這時羅莎對我說:“好奇怪啊。她那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羅莎,”我答道,“她只是在說外面的事。”
羅莎聊起了別的話題,可我還在想著咖啡杯女士和她的雨衣男人,想著經理剛才的話。我努力想象著很久以后,羅莎和我早已找到了各自的家,一天我們又在街上巧遇了。那時,我心中的快樂,就像經理所說的那樣,會夾雜著痛苦嗎?
* * *
我們在櫥窗里的第二周剛開始的一天早上,我正和羅莎說著RPO大樓那邊的某樣東西,這時我忽然打住了話頭,因為我意識到喬西正站在我們面前的人行道上。她的母親就在她身邊。這回她們身后沒有停出租車,雖說她們也有可能剛剛下車,而車已經開走了,我卻全沒有注意,因為剛才有一群游客擋在了我們的櫥窗和她們所處的位置之間。可現在人流又開始平穩(wěn)地挪動了,我便看到喬西正對我綻開一臉開心的笑容。她的臉——我又想到了這一點——一笑起來便似乎洋溢著善意。可她還不能走到櫥窗跟前來,因為母親正俯身跟她說話,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母親身上的外套——一件深色、高級的薄外套——包裹著她的身體,在風中飄動著,有那么一刻她讓我想起了頂著狂風、落在高高的紅綠燈頂的那些黑鳥。喬西和母親兩人說話的時候都一直看著我,我能看出來喬西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到我跟前來了,可母親依然不愿意放她走,還在說啊說。我知道我應該把目光保持在RPO大樓上,就像羅莎那樣,可我忍不住偷偷地瞥向她們,非常擔心她們會消失在人群中。
終于,母親直起了身子;雖然她的眼睛還在緊盯著我,每當有路人擋住她視線的時候都要再偏一偏腦袋,她的手卻收了回去,喬西也可以邁開她那小心翼翼的步子朝我走來了。我想,母親允許喬西一個人過來,這是在鼓勵她,可母親那從不放松、從不動搖的眼睛,還有她站在那里的姿態(tài)——雙臂抱胸,十指緊緊扯住外套的面料——都讓我意識到,還有很多跡象是我尚未學會讀懂的。這時,喬西隔著玻璃,站到了我的面前。
“嘿!你怎么樣啊?”
我露出微笑,點點頭,豎起大拇指——這個手勢我經常在那些有趣的雜志里觀察到。
“抱歉我沒法兒早點來,”她說,“我猜這已經有……多久了?”我豎起三根手指,再加上另一只手的半根手指。
“太久了,”她說,“抱歉。想我嗎?”
我點點頭,擠出一張苦臉來,盡管我也用心地暗示了我不是認真的,并沒有不高興。
“我也想你。我本來真的以為我會早點來的。你大概是以為我早就開溜了吧。真抱歉。”這時她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嘴里又說了一句:“我猜有許多別的孩子來這兒看過你了吧。”
我搖搖頭,但喬西看上去不太信我。她回頭瞥了一眼母親,不是尋求安慰,而是要確認她沒有靠近。接著,喬西壓低聲音,繼續(xù)說道:
“老媽這樣子看上去好奇怪,我知道的,一直盯著這邊。那是因為我告訴過她,你就是我要的那一個。我說了,非你不可,所以她這會兒就在上下打量你。抱歉。”這時,我想我又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悲傷,就像我上次看到的那樣。“你會來的,對吧?只要老媽點頭,一切也都順利?”
我點頭鼓勵她。可那份狐疑依然沒有從她的臉上消散。
“因為我不想要違背你的意愿,強迫你來。那不公平。我真的想要你來,可如果你說:喬西,我不想來,那我就跟老媽說:好吧,我們要不了她,沒法子。但你真的想來,對吧?”
我再次點頭,這一回喬西似乎安心了。
“太好了。”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臉上,“你會喜歡那里的,我會確保你喜歡的。”她再度回頭,這一次是帶著勝利的姿態(tài),沖母親喊道:“老媽?瞧,她說了她想來!”
母親微微點頭,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她還在緊盯著我,十指掐著外套面料。等到喬西回頭向我的時候,她的臉再度蒙上了陰云。
“聽著。”她說,可接下來的幾秒鐘卻又一言不發(fā)。沉默過后她終于開口道:“你想來真是太棒了。可我想要一開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咱倆之間說清楚,所以有件事情我得說。別擔心,老媽聽不見的。瞧,我想你會喜歡我們家的。我想你會喜歡我的房間的,那就是你待的地方,不會把你塞進櫥柜的。我成長的整個過程里,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們會一起做。唯一的問題是,有時候,唔……”她又飛快地回頭瞥了一眼,然后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也許那是因為我身體有時候不太好。我不知道。但家里或許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我不確定那是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壞事。但事情有時候,唔,就是挺反常的。別誤會,大部分時間里你是感覺不到的。可我想要跟你把話說清楚。因為你知道,當有人告訴你一切都會很完美,實際上卻沒說實話的時候,那種感覺很不好的。所以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拜托了,說你還是想來。你會愛上我的房間。我知道你會的。你還能看到太陽是從哪兒落下的,就像我上次跟你說的那樣。你還是想來,對吧?”
我透過玻璃沖她點頭,用我所知道的最認真的方式點頭。我還想告訴她,如果她的家里有任何困難,任何嚇人的事情要面對,我們會一起面對。但我不知道該如何隔著玻璃、不用言語傳達這樣復雜的信息,因此我雙手交握,高高舉起,微微晃動——這個手勢我曾在一個出租車司機身上見到過,他當時正坐在行駛的出租車里,對人行道上一個招手的行人做這個動作,哪怕這意味著他兩只手都得松開方向盤。不管喬西有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這個動作都似乎讓她開心了起來。
“謝謝你,”她說,“別誤會了。也許那不是什么壞事。也許那只是我想多了……”
就在這時,母親喊了一聲,邁步朝我們走來,可一群游客擋住了她的去路,所以喬西還來得及飛快地再說上一句:“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保證。爭取明天。拜拜,但只是現在。”
* * *
喬西第二天沒有再來,第三天也沒有。然后,等到我們在櫥窗里的第二周過半的時候,我們的機會也用盡了。
從頭到尾,經理一直溫暖親切地鼓勵我們。每天早上,當我們在條紋沙發(fā)上坐好,等待鐵格柵升起時,她都會說一句這樣的話:“你倆昨天棒極了。今天也要再接再厲哦。”每天結束時,她都會微笑著對我們說:“漂亮,你倆都干得漂亮。我真為你們自豪。”所以,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會做錯什么,而當最后一天的鐵格柵降下時,我以為經理會再次表揚我們的。這就是為什么經理那天的態(tài)度讓我吃了一驚:鎖好鐵格柵后,她直接轉身走開了,甚至都沒有等我們。羅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有那么片刻工夫,我們依然坐在條紋沙發(fā)上。可鐵格柵已經降下,屋里幾乎全黑了,因此過了一會兒我們還是站起身來,走下了平臺。
我們此時面對著商店,我的視線能一直延伸到后排的玻璃桌,可店內的空間卻被分割成了十個方格,因此我眼前呈現的不再是一幅統一的畫面。前區(qū)壁龕在我最右邊的那一格中,這符合預期;而最靠近壁龕的雜志桌則被劃分到了不同的方格中,桌子的一部分甚至都出現在了我最左邊的那一格里。這時店里的燈光已被調暗,我看到其他的AF在幾格畫面的背景中,靠著商店中區(qū)的兩面墻,準備入睡。可我的注意力卻被引向了中間的那三格,它們呈現的是經理的不同側面,她此刻正在做出轉身面向我們的動作。在一格中我只能看到她從腰到脖頸上半段的身體,而緊挨它的另一格卻幾乎完全被她的兩只眼睛占據了。靠近我們的那只眼比另一只要大上許多,但兩只眼睛中都滿是善意和悲傷。第三格中展現的則是她的一部分下頜和大半張嘴,在那里我察覺到了憤怒和沮喪。接著她完全轉過身來,走向我們,商店重新變回了一整幅畫面。
“謝謝你們,你倆都是。”她說著便伸出手來,依次輕撫我們,“非常感謝。”即便如此,我依然感知到了某種變化——不知怎的,我們讓她失望了。
* * *
在那之后,我們開始了我們在商店中區(qū)的第二段時光。羅莎和我依然時常待在一起,但經理現在經常會調換我們的位置,所以我有時會在男孩AF雷克斯或是女孩AF吉庫旁邊站上一整天。不過,大部分日子里,我還是能看到一部分窗戶,因此得以繼續(xù)了解外面的世界。當那臺庫廷斯機器出現的時候,譬如說,我正站在雜志桌那一側,就在中區(qū)壁龕前面,因此我的視野幾乎就和我在櫥窗里時一樣好。
幾天來的種種跡象都表明,那臺庫廷斯機器肯定是一樣打破常態(tài)的東西。起先,那些維修人來到現場,為機器的到來做準備,用木頭屏障隔開一段街面。出租車司機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用他們的喇叭制造了許多噪聲。接著,維修人開始在地上打鉆,打破了路面,甚至是好幾段人行道,嚇壞了櫥窗里面的兩個AF。一度,那噪聲真的是太可怕了,羅莎只能用兩只手捂住耳朵不放,哪怕當時店里還有客人。經理向進門的每一位客人道歉,哪怕那噪聲與我們無關。一度,一位客人談起了污染,伸手指向外面的維修人,說著污染對大家有多么的危險。因此,庫廷斯機器剛到的時候,我還以為那也許是一臺制止污染的機器呢,但男孩AF雷克斯卻說不是的,那東西就是被專門設計出來制造更多污染的。我對他說我不相信,他卻說:“好吧,克拉拉。你就等著瞧吧。”
事實最后證明,他當然是對的。那臺庫廷斯機器——我在心中如此命名它,因為它的側面寫著“庫廷斯”這三個大字——先是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嗚鳴,這聲音遠沒有之前的打鉆聲可怕,也不比經理的真空吸塵器更嚇人。但三根短煙囪從它的頂篷里伸了出來,濃煙開始從那里面滾滾而出。起初那還只是一小團一小團的白煙,但很快就變成了黑煙,直到升騰而起的不再是一團團游離的煙云,而是渾然一體的一整股濃濃的煙柱。
等到我定睛再看的時候,外面的街道已經被分割成了幾個豎直的圖幅——從我的位置,我不用探身,就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三幅。黑煙的濃度似乎在幅與幅之間有所差異,因此那看起來就好像是在展示一組互為對比的灰色度供人選擇。可即便是在黑煙最濃的圖幅中,我依然能分辨出許多細節(jié)。在一個圖幅中,譬如說,我能看到維修人的木頭屏障,還有一輛出租車的前半截,兩者現在看起來似乎連為了一體。而在旁邊的另一個圖幅中,一根金屬條斜切過畫幅上方的一角,我認出了那是高高的交通信號燈的一部分。甚至,細看之后,我還能分辨出落在上面的一只鳥兒的黑色輪廓線。一度,我看到一個跑步者從一個圖幅穿行到另一個圖幅,而在他跨越圖幅后,他身影的大小和軌跡全都改變了。這時,污染變得更嚴重了,哪怕從雜志桌那一側,我也看不到天空的縫隙了,而窗玻璃本身——玻璃工人們如此驕傲地替經理將它擦亮——也滿是污點。
我為櫥窗里面的那兩個男孩AF感到難過,他們等了那么久才輪到了自己。他們依然擺好姿勢坐在那里,可我一度看到他們中的一個舉起胳膊遮住臉,仿佛污染會透過玻璃鉆進來。經理這時走上平臺,對他耳語了幾句寬慰的話,等到她終于從平臺下來,開始重新布置玻璃展品推車里面的手鐲時,我能看出她自己也心煩意亂了。我以為她或許要走出門去,和那些維修人談一談呢,但這時她注意到了我們,于是露出微笑,對我們說:
“所有人,請聽我說。這件事很不幸,但無需擔心。我們暫且忍耐幾日,之后一切都會過去的。”
可是第二天,還有第三天,庫廷斯機器依然沒完沒了,白晝幾乎變成了黑夜。一度,我在地板上、壁龕里、墻壁上尋找太陽的圖案,卻什么也沒有找到。太陽,我知道,正在拼盡全力;等到第二個可怕的下午行將結束時,盡管黑煙比之前還要糟糕,他的圖案卻再現了,雖然非常黯淡。我有些擔心,問經理我們還能不能得到我們所需的滋養(yǎng),她哈哈大笑道:“那個嚇人的東西以前也來過這里好幾回了,商店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個生病的。所以放寬心吧,克拉拉。”
即便如此,在污染持續(xù)了四天后,我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在漸漸衰弱。我努力掩飾著,尤其是在商店里有顧客時。可也許是那臺庫廷斯機器的緣故吧,很多時候我們等了很久卻一個顧客也沒有,我有時便任憑自己的姿態(tài)萎靡下去,這時男孩AF雷克斯只好碰碰我的胳膊,讓我重新站直。
接下來的一天早晨,當鐵格柵升起時,不但是那臺庫廷斯機器,就連整段不尋常的街面都消失了。污染也不見了,天空的縫隙回來了,湛藍湛藍的,太陽向商店里傾灑著他的滋養(yǎng)。出租車流又開始平穩(wěn)地挪動了,司機們都心花怒放。就連路過的跑步者的臉上也都帶著微笑。庫廷斯機器在的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擔心喬西也許正想回到店里,卻被污染擋住了。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店里和店外人人情緒高漲。我感覺,如果說喬西有一天會回來,那一天一定就是今天了。可是,到了下午過半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這個想法有多么不理智了。我不再在窗外的街道上尋找喬西的身影,而是專注于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 * *
庫廷斯機器消失了兩天后,一個留著短刺猬頭發(fā)型的女孩走進商店,我估測她的年齡在12歲半。那天早上她打扮得像個跑步者,穿著一件亮綠色的背心,露出兩條過細的胳膊,一直露到肩膀。她是和她的父親一起進來的,后者身穿一套休閑辦公室套裝,相當高級;兩人在瀏覽商品的過程中,起初都沒有多說話。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個女孩對我有興趣,盡管她只是飛快地朝我這里瞄了一眼,然后返身回了商店前區(qū)。不過,一分鐘后,她又來了,假裝在聚精會神地看著就在我前面的那輛玻璃展品推車里面的手鐲。接著,她先是東張西望了一番,確定父親和經理都沒有在看她,然后試探性地把身體的分量靠在推車上,推動它的腳輪往前滾了一兩英寸。她一面這樣做,一面看著我,露出一絲微笑,仿佛挪動推車是我倆之間的一個特殊的秘密。她把推車拉回原位,再次沖我咧嘴一笑,然后叫道:“老爸?”父親沒有回應——他被后面兩個坐在玻璃桌上的AF吸引住了——女孩于是又最后看了我一眼,回父親身邊去了。兩人壓低了嗓子,說起了悄悄話,時不時地朝我這里瞟上一眼,因此毫無疑問,他們討論的就是我。經理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從桌子后面起身,來到我身邊站定,雙手交握在身體前面。
終于,又說了好久的悄悄話之后,女孩終于回來了;她大步從經理身邊走過,直到她與我面對著面。她依次撫摸我的兩只手肘,然后用她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就這樣牽著我,兩眼直視我的臉。她的表情相當嚴苛,但那只牽著我的手卻輕柔地捏了捏我,我明白這是她設計的又一個我倆之間的小秘密。但我沒有對她微笑。我始終面無表情,目光越過女孩的刺猬頭,盯著對面墻上的紅架子,尤其是倒扣在第三層上的那排陶瓷咖啡杯。女孩又捏了兩回我的手,第二回已經不那么輕柔了,但我并沒有垂下目光看她,也沒有微笑。
與此同時,那位父親也走了過來,步伐很輕,生怕打擾了這一或許是不同尋常的時刻。經理也過來了,此刻就站在父親的身后。我注意到了這一切,卻依然兩眼緊盯著紅架子和陶瓷咖啡杯不放,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也故意軟綿綿的,只要她一放開,我的手立刻就會沉沉地落回體側。
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經理的眼睛正緊盯著我。這時我聽到她說:“克拉拉很棒。她是我們最好的AF之一。但這位年輕的女士或許會有興趣看一看剛剛到貨的最新B3型號。”
“B3?”那位父親聽上去非常興奮,“你們已經有B3了?”
“我們和我們的供應商建立了專享合作關系。他們剛剛送到,還沒有調校好。但我很樂意為你們展示一下。”
刺猬頭女孩又捏了一下我的手。“可是老爸,我就想要這個。她正合適。”
“可他們有新出的B3呢,寶貝。你就不想看一眼嗎?你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有B3呢。”
一陣漫長的等待過后,女孩終于放開了我的手。我任憑那只手臂落下,眼睛依然看著紅架子。
“這些新B3到底有啥了不起的呢?”女孩邊說著,邊轉身朝父親走去。
方才女孩牽著我手的時候,我一直沒有去想羅莎,可現在我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她就站在我的左邊,一臉驚詫地看著我。我想讓她把目光別開,可最后還是決定目不轉睛地望著紅架子,直到那個女孩、她的父親還有經理全都遠遠地走到商店后面去了。我能聽見那位父親被經理的某句話逗得哈哈大笑,等到我終于能朝他們那里張望一眼的時候,經理已經在打開商店最后面那扇員工專用門了。
“真不好意思,”她嘴里說著,“這里有點亂。”
那位父親則說:“我們很榮幸能進到這里來。對吧,寶貝?”
他們進去了,門在他們身后關上,我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了,盡管我一度聽到那個刺猬頭女孩的笑聲。
余下的半個上午依舊繁忙。就在經理幫那位父親填他們那臺新B3的送貨單的時候,更多的顧客走進了商店。因此,直到下午大家終于能夠喘口氣的時候,經理才走到我跟前。
“我對你今天上午的表現非常吃驚,克拉拉,”她說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會這樣。”
“我很抱歉,經理。”
“你這是怎么啦?你平時不是這樣的。”
“我非常抱歉,經理。我不是有意要制造難堪的。我只是想,對于那個孩子而言,我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
經理繼續(xù)看著我。“也許你是對的,”她終于說道,“我相信那個女孩會對那個B3男孩很滿意的。即便如此,克拉拉,我依然非常吃驚。”
“我非常抱歉,經理。”
“這一回我支持了你。但沒有下回了。是顧客在挑選AF,千萬不要弄反了。”
“我明白,經理。”說完我又輕輕地添了一句:“謝謝你,經理。謝謝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不用謝,克拉拉。但是別忘了:沒有下回了。”
她正要走遠,卻又轉身折返了回來。
“不會吧,克拉拉?難道是你以為自己已經有約了?”
我以為經理打算訓斥我一番,就像她有一回訓斥那兩個站在窗前嘲笑乞丐人的男孩AF一樣。可經理只是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用一種比之前更輕柔的聲音對我說:
“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克拉拉。孩子們總是在許諾。他們來到窗前,許諾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們許諾會回來,他們求你不要讓別人把你領走。這種事情一直在發(fā)生。但十有七八,那個孩子永遠也不會回來。或者,更糟糕的是,那個孩子回來了,卻看也不看一直在等他的那個AF,反而轉身選了另一個。孩子們就是這樣的。克拉拉,你一直在觀察,在學習,也學到了很多。那么,這就是我要教給你的又一課。你明白了嗎?”
“是的,經理。”
“很好。那么這種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她碰碰我的胳膊,轉身走開了。
新到的B3——三個男孩AF——很快就調校好了,然后各就各位。其中兩個直接就進了櫥窗,配上一塊大大的新招牌,第三個則得到了前區(qū)壁龕的位置。第四個B3,當然咯,已經被那個刺猬頭女孩買下運走了,我們這些人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羅莎和我依然在商店中區(qū),雖說新的B3一到,我們就要被移到紅架子那一側了。結束了我們在櫥窗里的輪值后,羅莎養(yǎng)成了一個新習慣,那就是重復經理對我們說過的話:什么“店里的每一個位置都是好位置”啦;什么“我們在商店中區(qū)被選中的可能性和在櫥窗或前區(qū)壁龕里一樣大”啦。嗯,就羅莎而言,這話倒是不假。
那一天開始的時候,沒有任何跡象暗示這樣的大事就要發(fā)生了。無論是往來的出租車和路人,還是鐵格柵升起的樣子,或是經理和我們打招呼的方式,全都沒有任何異常。可是,到了那天晚上,羅莎已經被人買下了,消失在了那扇員工專用門后面,準備發(fā)運。我想我一直以為,在我們中的一個離開商店之前,我倆會有足夠的時間把一切都細細談過。可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了,那個男孩和他的母親一進門就選中了她,我?guī)缀鯖]有留意到任何他倆身上的有用信息。兩人剛一離開,經理剛一確認她已被買下,羅莎就興奮不已,我們甚至都沒法兒好好談一談。我想要和她再溫習一遍她必須牢記的那許多事情,幫助她日后做一個好AF;想要同她再回想一遍經理給過我們的所有教導,向她解釋我所獲取的一切對于外面世界的認知;可她只是忙不迭地拋出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男孩的房間會有高高的天花板嗎?那家人會開什么顏色的車?她會有機會看見大海嗎?他們會叫她把野餐打包,裝進籃子嗎?我試圖提醒她要記得太陽的滋養(yǎng),記得那有多么的重要,還自言自語地發(fā)問:不知道她的房間方不方便太陽看進屋里來,可羅莎對這些全都不感興趣。接著,不等我們反應過來,時間就到了,羅莎就該告別商店,走進后面的房間了。我看到她回頭給了我最后一個微笑,然后便消失在了那扇門后。
* * *
羅莎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依然待在商店中區(qū)。櫥窗里的那兩個B3已經被人買下了,只相隔一天,男孩AF雷克斯也在此前后找到了家。很快,又有三個B3到了——又都是男孩AF——經理把他們放在了我正對面,就在雜志桌那邊,和那兩個舊型號的男孩AF放在一起。我和這一組AF之間隔著玻璃展品推車,因此我不太能聽見他們說話。可我有充足的時間觀察他們;我看到了那兩個舊男孩AF如何熱情地歡迎新B3,給了他們各種有用的建議。我據此猜測他們相處得很好。可是后來,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方說,某一天上午,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的,那三個B3會從兩個舊B2的身邊挪開。或者,一個B3會突然對窗外的某樣東西起了興趣,走過去查看,回來的時候,站位卻會稍稍偏離之前經理替他選定的位置。四天后,一切都確鑿無疑了:那三個新B3在刻意地遠離兩個舊AF,這樣有顧客進店的時候,B3們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小團體。我起初不愿意相信這件事——不愿意相信AF們,尤其是經理親手挑選的AF們,竟然會如此行事。我替那兩個舊AF難過,但隨即意識到,他們什么也沒有察覺。另一件他們沒有察覺、我卻很快注意到的事情是,每當有一個舊男孩AF不厭其煩地向B3們解釋一樣東西的時候,后者如何交換狡黠的眼神與暗示。據說,新B3們獲得了各式各樣的改進提升。可如果他們的頭腦能夠生出這樣的想法,他們怎么能做孩子們的好AF呢?如果羅莎還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和她討論我所看到的一切,可是,當然咯,她那時已經不在了。
* * *
一天下午,就在太陽的目光一直延伸到商店最里面的時候,經理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
“克拉拉,我決定再給你一次進櫥窗的機會。這回只有你一個,但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你一直對外面的事情那么感興趣。”
我大吃一驚,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親愛的克拉拉呀,”經理說,“以前我倒是一直替羅莎操心呢。你不著急,對吧?你千萬別著急。我一定會讓你找到一個家的。”
“我不著急,經理。”我說。我差點把喬西的事情說出口,還好在最后一刻打住了,因為我想起了刺猬頭女孩來過店里之后我倆的那次談話。
“那就從明天起,”經理說,“只有六天。我還會給你一個特價。記住了,克拉拉,你又要代表整間商店了。所以,全力以赴吧。”
我的第二次櫥窗經歷和第一次的感覺有所不同,但那并不是因為羅莎不在我身邊。外面的街道和以前一樣生氣勃勃,但我發(fā)現自己得多花些力氣才能為眼前的事物而興奮了。有時,一輛出租車會放慢車速,一個路人會俯身和司機交談,這時我就會試圖猜測他們是朋友還是敵人。另一些時候,我會看著小小的人影從RPO大樓的窗前走過,試圖理解他們的動作有何意味,想象每一個人影在各自的長方格子中現身前在做些什么,之后又會做些什么。
我在我的第二次櫥窗經歷中觀察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乞丐人和他的狗身上。那是第四天的一個下午,天色陰沉沉的,一些出租車都亮起了小燈;我注意到乞丐人不在那個老地方了,他平時總是坐在RPO大樓和太平梯大樓中間那扇空房門前和路人打招呼的。我起初沒有多想,因為乞丐人經常想走就走,有時一走就是好久。可是后來當我朝街對面望去時,我意識到了他原來就在那里,他的狗也在,我之前沒有看到,是因為他倆都躺在地上,緊靠著空房門,免得擋著路人們,所以從我們這一側看去,你完全可能把他們當成城市工人有時落在那里的袋子。可是,當我透過人流的間隙持續(xù)觀察他們的時候,卻發(fā)現乞丐人一動也不動,他懷抱中的狗也是。有時一個路人會注意到他倆,暫時停下腳步,但很快又抬腳走開了。最后,太陽幾乎已經落到了RPO大樓后面,乞丐人和狗卻還是同樣那副他們已經保持了一整天的老樣子——顯然他們已經死了,盡管路人們對此一無所知。我感到一陣傷悲,雖說這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他們死在了一起,彼此相擁,直到最后還在試圖幫助對方。我希望有人會注意到他們,把他們帶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更安靜的地方;我想著要和經理說一說。可是,等到我該從櫥窗里下來,準備過夜的時候,她卻看上去非常疲憊,非常嚴肅,我決定還是什么也不說為好。
第二天早上,鐵格柵升起,天氣真是好極了。太陽向大街上,向大樓里傾灑著他的滋養(yǎng),我朝乞丐人和狗昨天死去的地方看去,卻發(fā)現他們竟然沒有死——太陽發(fā)出的某種特殊的滋養(yǎng)救了他們。乞丐人還沒有站起來,但一臉微笑地坐著,背靠著空房門,一條腿伸著,另一條腿彎著,好把胳膊架在膝蓋上;而他空出來的那只手,這會兒正愛撫著狗的脖頸——他的狗也活過來了,正搖頭晃腦地看著來往的路人。他倆都在如饑似渴地吸取太陽的特殊滋養(yǎng),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強壯起來;看得出來,很快,也許不到下午,乞丐人就能重新站起來,一如既往地在空房門前和路人開心地交談了。
一眨眼,我的六天時間就結束了;經理告訴我,我為商店爭了光。我在櫥窗里的這些日子,進店的人數,據她說,超出了平均數,聽到這話我很高興。我感謝她給了我第二次機會,她則微笑著說,她確信我無須再等太久了。
* * *
十天后,我被挪到了后區(qū)壁龕里。經理知道我多么愛看外面的世界,因此向我保證我只需在那里暫待幾日,然后就能重返中區(qū)了。再說了,后區(qū)壁龕也是一個非常好的位置;一點不錯,我發(fā)現我根本就不介意。我一直很喜歡現在坐在靠后墻的玻璃桌上的那兩個AF,這下我們挨得近了,就可以說上很久的話了——我會朝他們那邊招呼,只要店里沒有顧客。不過呢,后區(qū)壁龕是在拱門后面,因此從這里不但看不到外面,就連商店前區(qū)也很難看到。如果我想在顧客一進門的時候就窺見他們,就得往前探出頭去,一直探過拱門的一側,而即便是那樣——即便我往前再走幾步——我的視野依然會受到雜志桌上的銀花瓶還有站在中區(qū)的那幾個B3的干擾。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我們離街道更遠了吧——或者是因為商店后區(qū)的天花板傾斜向下的角度——我能更清晰地聽到屋里的動靜了。這就是為什么一聽到她的腳步聲,根本不用等她說話,我就知道喬西進店了。
“那家人為什么要噴那么多香水?我差點要嘔了。”
“香皂,喬西。”這是母親的聲音,“不是香水。手工香皂,而且非常精致。”
“反正,上回不是那家店。是這家。我早跟你說了,老媽。”我聽著她邁開小心翼翼的腳步從地板上走過。接著她又說道:“肯定就是這家店了。可她不在這兒了。”
我往前邁了三小步,直到我能透過銀花瓶和B3中間的空隙看到母親,她的目光正盯著某樣我視野之外的東西。我只能看到她的半邊臉,但我覺得她似乎比我上次看到她時的模樣更加疲憊了——那一回她是站在人行道上,就像一只迎著風、落在高處的黑鳥。我猜她是在看著喬西——而喬西則是在看著前區(qū)壁龕里那個新到的女孩B3。
過了許久,屋里都沒有人說話。這時母親開口了:“你怎么看,喬西?”
喬西沒有回答,我聽到母親從地板上走過的腳步聲。此時我感受到了店里那種特殊的沉寂——只有當所有的AF都在屏息聆聽,揣測同伴能否售出時,才會這樣地靜默無聲。
“孫怡是B3,當然咯,”經理說,“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B3之一。”
我現在能看見經理的肩膀,但依然看不到喬西。這時我聽到喬西的聲音說:
“你真的很棒,孫怡。所以,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她欲言又止。我又聽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接著,我終于能看見她了。喬西正在商店里舉目四顧。
母親說:“我聽說這些新B3有著很好的認知與記憶功能。不過有時候他們不那么有同理心。”
經理發(fā)出一個既是嘆氣又是大笑的聲音。“一開始的時候,也許吧,聽說是有一兩個B3有一點任性。但我絕對可以向您保證,這位孫怡不會出現此類問題。”
“您不會介意,”母親對經理說,“我和孫怡直接對話吧?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她。”
“可是老媽,”喬西插嘴道——她現在又走出了我的視野——“干嗎要這樣呢?孫怡很棒,我知道。可她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個。”
“我們不能沒完沒了地找下去,喬西。”
“可上回就是這家店,我一直在跟你說的,老媽。她當時就在這里。我猜是我們來晚了,就是這么回事。”
真是不湊巧:偏偏就在我被挪到了商店后區(qū)的時候,喬西竟然來了。即便如此,我還是確信她遲早會來到我所在的商店區(qū)域,一眼看到我,這就是我當時站在原地不動、一聲不吭的一個原因。但或許我這么做還有另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在我意識到是誰走進商店的那一刻,就在我的心感受到喜悅的同時,一種恐懼也鉆進了我的頭腦,而這種恐懼與經理那天對我說過的那番話有關,她說過孩子們如何愛許下諾言,卻一去不回;就算回來,他們也會視而不見那個他們曾經許諾過的AF,轉而選擇了另一個。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繼續(xù)無聲地在原地等待著。
這時經理的聲音再度響起,語調中有了某種剛才沒有的東西。
“不好意思,小姐。您該不是在尋找某個特別的AF吧?某個您之前在這里見過的AF?”
“是的,太太。你們前一陣子還把她放在櫥窗里的。她真的好可愛。真的好聰明。看上去就像法國人,知道嗎?短發(fā),顏色很深,全身的衣服也都是深色的;她還有一雙最最善良的眼睛,而且她是那么地聰明。”
“我想我或許知道您指的是誰,”經理說,“如果您愿意跟我來,小姐,我們馬上就能揭曉答案了。”
直到這時,我才終于動身走到了一個她們能看見我的地方。一整個上午我都置身太陽的圖案之外,但現在我跨入了兩個明亮的、彼此相交的長方形中,就在這時經理來到了拱門跟前,喬西緊隨其后。喬西看到我時,她的臉上滿是喜悅,腳下的步子也隨即加快了。
“你還在這兒!”
她比上回更瘦了。她邁著她那沒有把握的步子不斷地靠近,我以為她打算擁抱我,可就在最后一刻她卻站住了,直視著我的臉。
“噢,天啊!我真的以為你已經走了!”
“我為什么要走呢?”我平靜地說,“我們約好了的。”
“是啊,”喬西說,“是啊。我想我們是約好了的。我想都是我弄砸了。我是說,過了這么久。”
我對她露出微笑,她則回頭喊道:“老媽!就是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一個!”
母親緩緩地朝拱門走來,然后停住了。有那么一刻,三個人全都看著我:喬西在最前面,一臉燦爛的笑容;經理就在她身后,同樣在微笑,但神情中卻透著一絲謹慎,我把這看作是她想要傳遞的一個重要信號;最后是母親,兩眼瞇縫著,就像人行道上的路人努力想看清一輛出租車是空車還是有客時的模樣。我一見到她還有她看我的眼神,那種恐懼——剛才喬西喊出“你還在這兒”時幾乎已經煙消云散的恐懼——又回到了我的頭腦中。
“我不是存心要等那么久的,”喬西還在說話,“可我生了點小病。不過現在好了。”說完她又回頭喊道:“老媽?我們能不能直接把她買了?趕在別人進來把她領走之前?”
房間里沉默了一陣子,然后母親平靜地說:“這個不是B3吧,我猜。”
“克拉拉是一臺B2,”經理說道,“第四代——有人說,這一代從未被超越。”
“但不是B3。”
“B3的創(chuàng)新的確讓人贊嘆。但也有一些顧客覺得,對于某一類孩子而言,一個頂尖的B2依然是最幸福的伙伴。”
“明白了。”
“老媽。克拉拉就是我想要的那一個。別的我都不要。”
“稍等一會兒,喬西。”說完她又問經理道:“每一個人工朋友都是獨一無二的,對吧?”
“一點不錯,太太。尤其是這一級別的人工朋友。”
“那么,這一臺的獨特之處在哪里呢?這個……克拉拉?”
“克拉拉有著許多獨特的品質,真要說起來,我們可以說一上午呢。不過,如果要我突出強調她的一個特質,唔,那我一定要說她對觀察和學習的熱愛。她能夠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邊的一切,這種能力真是讓人稱奇。因此,在這家店里的所有AF當中——包括B3在內——她的理解力目前是最為成熟的。”
“是嗎。”
母親又一次瞇起眼睛看著我。接著她朝我走近三步。
“你不介意我問她幾個問題吧?”
“您請。”
“老媽,拜托……”
“不好意思,喬西。我和克拉拉談話的時候,你就在那邊站一會兒。”
這下就只剩母親和我了。盡管我努力保持著臉上的笑容,但那并不容易;甚至,我或許還讓腦海中的恐懼表露了出來。
“克拉拉,”母親說,“我要你別朝喬西那邊張望。現在,告訴我,不要看:她的眼睛是什么顏色的?”
“灰色的,太太。”
“很好。喬西,我要你保持絕對的靜默。現在,克拉拉。我女兒的聲音。你剛剛聽到她說話了。你說說,她的音高是怎樣的?”
“她說話時的音高介于中央C之上的降A音和高八度C音之間。”
“是嗎?”又一陣沉默過后,母親說道:“最后一個問題,克拉拉。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女兒走路的方式?”
“她的左髖部或許有問題。還有,她的右肩可能會痛,所以喬西會以一種讓右肩避免突然性動作或非必要沖擊的方式走路。”
母親思考著我的話。接著她又說:“好吧,克拉拉。看來你懂得挺多。那么能不能請你為我重現喬西的步態(tài)?你愿意嗎?就現在?我女兒的步態(tài)?”
越過母親的肩膀,我看到經理的嘴唇翕張著,似乎要說話。可她什么也沒有說,而是迎上我的目光,幾不可察地對我點了點頭。
于是我邁開了腳步。我意識到,非但是母親——當然還有喬西——整間商店此刻都在注視著,傾聽著。我走到拱門下面,走入太陽鋪陳在地板上的圖案。然后我走向商店中區(qū)的那幾個B3,還有玻璃展品推車。我竭盡全力地重現我所看到的喬西的步態(tài)——第一回是在她走下出租車后,那時羅莎和我都在櫥窗里;接著是四天后,母親剛一抽回按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她便沖著櫥窗走來;最后就是我剛剛看到她的樣子,迫不及待地走向我,眼中滿是欣慰與快樂。
我走到玻璃展品推車前,動身繞開它,一邊盡力不去碰到站在推車旁的那個男孩B3,一邊還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喬西的步態(tài)特征。
可就在我要原路返回的時候,我抬眼一瞥,正好看到母親,而我所看到的某樣東西讓我停住了腳步。她依然在用心地看著我,但她的目光似乎徑直穿透了我,在我的身后聚焦,似乎我是一塊窗玻璃,而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玻璃后面很遠的地方的某樣東西。我就站在玻璃展品推車邊上不動了,一只腳懸空,腳跟離地。商店籠罩在一片奇怪的靜默中。這時,經理說話了:
“如您所見,克拉拉擁有超乎尋常的觀察力。我從未見過有誰像她這樣。”
“老媽。”這一回喬西的聲音很輕,“老媽。拜托了。”
“很好。我們要她了。”
喬西迫不及待地朝我走來。她伸出雙臂環(huán)抱我,將我擁入懷中。我的目光越過孩子的頭頂,看到了經理快樂的微笑,還有母親那張憔悴嚴肅的臉——她正低著頭,在單肩包中翻找著什么。
(1) 在主人公以第一人稱講述的這個故事中,出現了許多特定的人、物、地點名稱。這些名詞在英文原文中是以首字母大寫的形式出現的,不同于一般的行文規(guī)則,暗示這些名稱在主人公頭腦中的獨一無二性,如Beggar Man(乞丐人)、RPO Building(RPO大樓)、the Sun(太陽)、the Manager(經理)等等。在譯文中,這些特定的名詞都統一以楷體出現。——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