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兩只手自然地交疊于小腹處,兩條腿伸到桌下,表情平靜自然。
問詢室外,隔著單面玻璃墻,兩名警察一邊看著他,一邊低聲討論。
“頭,你覺得這人會是兇手嗎?”一名年輕警察問。
“難說。”年長的警察雙臂抱胸,面色凝重,“按照我的經驗,兇手通常不敢主動到警局,而且還是受害者親自帶著來的。當然,我們其實已經在查他了?!?
“有沒有可能他倆合謀陷害?”
“理論上當然有,但你看他那狀態,像做了壞事的樣子嗎?”
“確實不像?!蹦贻p警察努了努嘴,“太平靜了,一點都不緊張?!?
“事出反常必有妖?!蹦觊L警察冷哼一聲,“給我仔細查?!?
年輕警察領命而去。就在今天下午,警方已經查到了那名和何藍月半夜見面男子的身份,在核實信息時,發現其最近四年沒有居住地,沒有工作記錄,名下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家室,是一個純正的四無人員。
警方匯總信息,正準備明日問詢,沒想到何藍月帶著他來了。
此人態度端正,詳細交代了自身情況,包括案發時的行蹤。
警方一邊核實基礎信息,一邊查血、查監控、查人際關系。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一老一少兩名警察坐在了他對面。
“名字?”年輕警察問。
“劉毅軍。”他語氣平淡,枯坐在此一夜,看不出明顯的疲態。
“年齡?”
“30?!?
“現居住地。”
“東陽路,明瀾小區7棟18號?!?
“該住處登記的是別人的名字,怎么回事?”
“我是通過別人轉租的,沒簽合同。”
“為什么?”
“因為便宜,還可以省中介費。”他的回答簡潔清晰。
年輕警察看了眼年長警察,后者微微點了下頭。
“工作呢?”
“看門的。”
“說仔細點!”
“福田陵園守墓員,干了三年了,月工資大概七八千,主要看夜班上得多不多?!?
“為什么沒有社保和納稅記錄?”
“屬于勞務人員,簽的是臨時工合同。”
“年紀輕輕的,怎么上這種班?”
“之前上過正常的班,沒多大意思,這個班自由,事少,賺的也還行,我覺得工作就是為了養活自己,順便攢點錢,應該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年輕警察輕咳一聲,看了看年長警察,年長警察雙眼緊盯劉毅軍。
劉毅軍穩坐在椅子上,一如最開始的姿勢,身體微微后仰,呼吸均勻,面色平靜。
年長警察久經審訊,通過劉毅軍的身體姿勢能看出來,此人當前的狀態很松弛,沒有明顯的戒心,回答問題也沒有猶豫,與核實到的內容全部匹配。
“你和何藍月是什么關系?”年輕警察繼續問。
“我是何藍月前夫魏泉的表弟?!?
“那天半夜為什么和何藍月見面?”
“魏泉離世后,何藍月偶爾會找我幫忙。大概兩個月前,何藍月開了一家洗衣店,最近她事很多,忙不過來,那晚我去她店里幫忙搬運衣物。”
洗衣店內的監控,以及路口的監控,證實了這一點。
這時,門開了,驗血報告出來了,年長警察默默查看了半晌。
“血液不匹配?!蹦觊L警察故意說出來,觀察著劉毅軍的反應。
劉毅軍微微點了下頭,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甚至都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
不久后,住處監控排查結果也出來了,在劉毅軍所住小區的一樓大廳,以及負一樓出入口監控中,只發現了劉毅軍當天下午回家的畫面,以及第二天早晨離家的畫面。劉毅軍自述當晚在家看電影,凌晨一點左右睡覺,次日十點出門。
通過調取劉毅軍手機軟件數據發現,當晚十點到零點半,劉毅軍通過某視頻軟件觀看了一部韓國恐怖電影,時長兩個小時十四分鐘。
年長警察畢竟有經驗,當即問了幾個該電影的劇情細節。
劉毅軍一一回答,神情中多了絲興奮,仿似聊到了感興趣的話題。
除此之外,劉毅軍住處安裝了密碼鎖,手機端有密碼鎖的開關記錄,記錄顯示,那天劉毅軍下午開關門一次,第二天早晨開關門一次,和監控時間匹配。
“這個密碼鎖是你自己安裝的,還是房東安裝的?”年長警察問。
“我自己,但房東同意了,大概兩年前吧,我總是落鑰匙,開鎖一次要幾百,還不如安個密碼鎖方便,密碼鎖可以實時看到房門的開關情況,也安全?!?
劉毅軍和與房東核實后的內容吻合。
最后,是人際關系,包括工作調查和通訊偵查。
墓園管理者表示劉毅軍很少請假,工作兢兢業業,經常上夜班。
通訊數據顯示,劉毅軍只有一個在使用的手機號,和何藍月兩三個月聯系一次,在案發前一晚,通過一次電話,時長一分半。案發當晚,兩人沒有聯系。
口供、證據、不在場證明,均表明劉毅軍沒有嫌疑。
可為何沈小溪言之鑿鑿地聲稱此人就是兇手呢?
年長的警察再次拿出沈小溪提供的偷拍照片。
“大半夜的,你為什么戴著口罩和帽子?”年長警察問。
“這是我的職業習慣,上班時,偶爾深夜會聽到些奇怪響動,有時是流浪漢,有些是試圖盜墓的,我都是戴著口罩和帽子巡園,起初是為了防止聞到異味和防寒,時間久了,慢慢就養成了習慣,不戴會不舒服?!?
年長警察記得,來的時候,劉毅軍也是戴著口罩和帽子的。
年長警察看了眼劉毅軍平放在桌上的手,這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劉毅軍將手拿出來,劉毅軍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將手又放了下去,自然地交疊于小腹處。
兩名警察離開了,劉毅軍繼續坐在問詢室內。
“頭,接下來怎么著?”年輕警察問。
“本來就沒有強制拘留,也非正式審訊,他昨晚錄完口供其實就可以走了,但一直在這里等結果,全程配合,態度端正,你說還能怎么著,自然是放人了。”
“外面那兩人怎么辦?”
“誰?”
“沈小溪和她律師啊,報警目擊者勒索,要求和目擊者對峙,都磨一晚上了。”
“不可能!”年長警察提高音量,“沈小溪都還是嫌疑人,我看她是沒事找事。”
年長警察大步離開,年輕警察聳了聳肩,緊隨其后。
何藍月早就可以走了,但她選擇留在警局等結果,出于人性化考慮,警方將她安排進了辦公室,她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再醒來時,被通知問詢結束了。
何藍月被一名警察推到大廳后,看到了戴著口罩的劉毅軍。
劉毅軍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從警察手中接過了輪椅。
兩人的目光短暫交匯,又迅速分開,均是默不作聲。
年長警察和年輕警察站在走廊角落,目送著這兩人走出警局。
“他倆到底是什么關系呢?”年輕警察小聲嘀咕著。
“什么關系都有可能,但重要的是證據?!蹦觊L警察雙臂抱胸。
旭日東升,天空煥白,一進一出之間,黑暗不再,光明到來,宛若夢境。
劉毅軍走得不疾不徐,一對狹長的眼睛望著前方,目光平和。何藍月歪著身子靠在輪椅上,像是累了一樣,輕嘆一口氣,余光瞥見了輪椅上的大手,嘴角微微牽動,掛上了一抹笑意,散落的秀發蓋住眼眸,再撩起時,看到警局大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她嘴角的笑意在瞬間消失,下意識地按住了輪椅上的那只大手。
是沈小溪。
披著一件寬大的西服外衣,身子略微傾斜,面色蒼白如紙的沈小溪。
沈小溪的站姿,仿似一株搖搖欲墜的秸稈,隨時要歪倒一樣。
輪椅停住了,握著輪椅的大手驟然繃緊,充滿了力道。
何藍月輕拍了一下那只大手,隨后將自己的手放在小腹處,用衣服蓋住。
輪椅繼續前行,劉毅軍略微低頭,望著地面,目光中多了些機警。
又一個人出現在了大門口,站在了沈小溪身旁。
是個男人,穿著西褲、白襯衫,打著藍色領帶,手里握著兩杯咖啡。
輪椅略微停頓,隨后繼續前行。
輪子碾過地面上的細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