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兩月不見，還道你遁天入地了，原來擱這曬鳥呢？瞧！黢黑一鳥，越發(fā)曬癟了，怕是入不得洞了，哈哈！”

馮二馮子德氣喘吁吁地爬上山來，見岑炳蹲坐石頭上，指著后者的黑盤大臉，咧嘴大笑。

七星寨各占一山頭，并無大小之說，只是依各自方位，順應(yīng)七斗星序，有一寨、二寨……七寨的俗稱。馮子德乃是五寨的首領(lǐng)，岑炳是六寨寨主，二寨毗鄰，馮子德和岑炳也多有交情。

不過那都是往常的事了。

往常兩人相見，便似這般辱罵打鬧，但如今岑炳已非往日岑炳，不喜污言穢語，對馮子德的話只作未聞。

馮子德自討了個沒趣，轉(zhuǎn)頭指向隨身嘍啰：“俺今日可不白來，瞧俺帶了什么？上等好酒！可專拿來孝敬三哥的……”

岑炳應(yīng)道：“馮二哥見外了。今日二哥來踏賤地，所為何事？”

這話說得越客氣，就越發(fā)沒了趣味。馮子德只得省了拐彎抹角，直道出此來意圖。

不為別的，就為了大寨倡議下山投軍、并七寨共聚一事。

此事岑炳自有計較。

占山稱王絕非長遠之計，投軍是早晚的事。尤其七星寨地處汝南，乃屬蔡州秦宗權(quán)的地盤，如今蔡州的勢力越發(fā)鼎盛，漸已一統(tǒng)汝南，也絕容不下境內(nèi)有占山強人，遲早會拿七星寨開刀。

匪徒這門生計，原本就是活在世道的縫隙里的，眼看縫隙將無，需及早上岸。

可大寨首領(lǐng)竇黑魁卻不是個善類。此人算個人物，頗有手腕，占大寨稱王以來，廣納強人招兵買馬，讓大寨勢力壓其余六寨，居七星寨之首。同時此人野心愈發(fā)膨脹，妄圖吞并其余山寨、一統(tǒng)七星寨之心人盡皆知。

包括岑炳的六寨，還有二寨、七寨等，內(nèi)亂不止，有的山寨首領(lǐng)已然易主……背后都有竇黑魁的身影。

他如今倡議下山投誠，誰知真假，或許又是一次剪滅其他山寨的陰謀。

去他的寨子里共聚議事？與自投羅網(wǎng)何異！

岑炳略一沉吟，反問道：“馮二哥有何計較？”

馮子德兩眼珠一轉(zhuǎn)，笑道：“竇老大一番好意，為眾兄弟謀前程，俺若不去，豈不負了他，是個不識好賴的？”

“二哥自去便是。”岑炳不耐與他兜圈子，明明不敢去大寨赴宴，偏要說這些啰嗦話，“岑某身體不適，便不湊這份熱鬧了。”

馮子德仍在試探：“嘿嘿，人誠心相邀，咱可不能落個不信不義的腌臜名。”

岑炳斷然回道：“跟蟲豸輩講信義？”

“哈哈哈！岑三哥爽快人！”

馮子德招呼嘍啰們放下酒肉，口口聲聲孝敬三哥，后心滿意足地下山去了。

他本也不敢上大寨，只是尚猶豫難斷，又懼怕大寨的勢力，怕自己成了竇黑魁的眼中釘，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如今從岑炳這里摸著了底牌，足可以放心了。便是竇黑魁發(fā)怒，也定會拿更討人厭的岑炳先問刀，一時還輪不到他。

目送馮子德遠去，轉(zhuǎn)道彎，徹底沒了影，岑寶才湊過來道：“阿哥，俺瞅這馮二不是好人。”

岑寶是岑炳的族弟，在如今這個荒涼世道上，也是岑炳唯一的至親了，寨子里那二十來個小輩參隨，交由他來管束，也算是在歷練他。

“何以見得？”岑炳問。

“俺看……他長得就不似好人……”岑寶快把頭皮扣掉了，也只憋出了這一句。

“幼稚！”

再看岑寶，不過十七歲，未及弱冠，已是臉蛋黝黑練得一身腱子肉，身上套的那件熟銅嵌牛皮甲衣，雖無護心護腕，少說也有個十來斤，卻一直穿在身上，不肯片刻偷閑，可知是下了苦功夫的。

岑炳的聲音柔和了些：“人心似海深，不可妄下斷言啊。”

……

只過了五六日，又有人上山來邀岑炳下山共聚，齊商投軍一事。

上次是大寨竇黑魁倡議，結(jié)果二寨、四寨、五寨、六寨都無響應(yīng)，七星寨去其四，竇黑魁落了好大個無趣，亂發(fā)一通火氣后，此事不了了之。

此次又不同了，是馬幫首領(lǐng)佽飛首倡，欲與七星寨好漢們共舉大事。

馬幫不似七星寨有穩(wěn)固的山頭，也不比七星寨勢大，但馬幫縱橫汝南、淮北一帶，闖下的名聲不算小，尤其首領(lǐng)佽飛為人爽快，義字當(dāng)先，常急人所難，廣交四方豪杰，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

岑炳另留意到，連佽飛這類“流寇”都準備接受蔡州方面招安，看來棄匪投軍乃是大勢所趨，且不容有緩。

聚事地安排在了四寨附近的一處打麥場。七星寨七位首領(lǐng)中，四寨逄公舉年歲最長，一向示人不爭不搶，且為人最是剛正，從不偏倚，有口皆碑。將聚事地靠在四寨下，自是為了消除眾人顧忌。

如此，岑炳決定按時赴約。

待到聚事那天，不只岑炳，七星寨七位首領(lǐng)全部到場。

真是景象罕見。

七位首領(lǐng)各有計較，互相提防，一個個冷眼相對，見面不如不見。

倒是佽飛非常熱情，以賓代主，他身著一襲勁裝，逐一起身相迎：“今日登臨寶地，有所叨擾，竟得七位統(tǒng)領(lǐng)賞臉來見，佽某感念在懷，榮幸之至。”

“佽統(tǒng)領(lǐng)客氣！”

“有勞佽統(tǒng)領(lǐng)了！”……

七人一一見禮。

不管七人間有何矛盾，但都與佽飛無關(guān)，該有的禮節(jié)不可少。

而后序齒落座。

而后伙夫抱上酒缸，佽飛率先舉碗，每人痛飲三碗，俱不落豪氣。

三碗已過，不待他人引話，佽飛當(dāng)先亮明來意：

“蔡州秦公數(shù)次來書，邀俺幾個赴蔡州一聚，共謀大事，共享富貴。著那秦公何等大人，手握雄兵百萬，竟把俺這個該死的馬賊瞧在眼里，俺自當(dāng)舉家去投，肝腦涂地以報。也不敢相瞞諸位統(tǒng)領(lǐng)，俺此來邀約諸位，也是存了些私心，想約上諸位同去蔡州，如此得一份舉薦之功，與秦公那里多謀點賞錢。自然，也是替諸位前程考慮，愿與諸位共謀富貴。”

佽飛這番話說得坦蕩，不藏私，立時得來一陣叫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