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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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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遺產

Letter One

我坐在這兒,埋頭給你寫一封親切的信。雖然我不知你名姓,但我能感覺到你的存在。我想象著,你是位年輕的女性,或是位年輕的男性。你的年紀,大約在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之間,但也可能在這區間上下浮動十歲。也有可能,你還沒有出生。

也許,我是想說給年輕時的自己聽。在我長大成年時——這一過程還遠未結束——從來沒有人以慈愛的口吻給我講過一些有用的人生道理。像你這般大時,我都不知道自己需要知道些什么才能理解我的生活——或是任何人的生活。或許,通過寫信給你,我希望自己能糾正過往,有所改進。

從前,尼科洛·馬基雅維利給一位君主寫過類似的信[1],孫子給一位君王寫過信[2],弗吉尼亞·伍爾夫給一位紳士去過信[3],賴納·馬利亞·里爾克也給他的一位男性崇慕者寫過信[4]。這封信是為你而寫。你也許貧窮,也許富有;你的膚色,可以是如彩虹般多彩的人類膚色中的任何一種,或是囊括了其中所有顏色,帶著參差有別的運氣和個性。你是我的繼承人。所以,這封信是你的遺產。除非你自覺地去干預和行動,否則,這份遺產也許會再次沉睡百年,或是更久。

我想,你是個想知道惡為什么存在的人。人們作惡,是因為我們這些好人不去阻止他們。援引埃德蒙·伯克[5]的話來說:“惡勢力想在這個世界上勝出,所需要的只是足夠多的好人不去作為。”啊,伯克,當好女人[6]不作為時,惡也會大獲全勝。

父權制不單單應由男性負責;女性也是其心甘情愿,甚至更為熱心的同謀。

也許,你相信自己能夠“擁有一切”:傲人的事業,相伴終身的美滿婚姻,健康的孩子們或是選擇丁克,足夠的錢財,還有幸福。如果你和曾經的我一樣,也許你會以為,過去發生在女性身上,或至今仍發生在“其他”女性身上的種種糟糕可怕之事,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親愛的,我不想把你嚇跑,但我也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所以,我不能僅僅因為你我都希望如此,就假裝男女平等已是事實。

哪怕男人和女人做同一件事,其意義也不盡相同。換尿布的父親常常被視為英雄,但母親這樣做時卻不會被同等看待,畢竟,她只是做了她應盡的本分。然而反過來,情況又并非如此:在男人的世界中取得成功的女人——盡管人們不期望她這樣做——很少被當作獲勝的英雄。更多時候,她都被看作一個兇猛好斗的婊子。她可能是有些爭強好斗,但不會比她的男同事更好斗。有些女性試圖表現得比她們的男同事還要強硬、反女性,以證明自身的價值。也有些女性被迫以“女性化”或“母性化”的方式行事,只為安撫那些如果她們不這樣做,就認為她們越界太甚而懲罰她們的人。

因此,女性和她的男同行做法不同,首席女法官會自己沖咖啡,女警官可能不會利用她的職場所學阻止丈夫對她施暴——無論她在職場學到的是什么,都不能僭越她一生所學:如何身為一個女人。人們仍期待著女員工為公司聚會置辦禮物、拿取外套、烘焙點心,或是照看雇主的孩子,而不是她的男同事。很難說這是集體強暴,但這分明是性別歧視。

是的,今日的世界,已和我像你這般大時的世界很不同了。僅三十年間,一種有遠見的女性主義,就算沒能變革世界意識,也已然成功地大大挑戰了這一意識。宇航員、軍官、部長、首相和議員中有了女性,也出現了一些女性研究項目。打開報紙,你總能讀到某個男人因強奸或性騷擾受審的消息。但真相是,女性還遠未獲得自由。我們現在甚至都還沒進入可以攻打目標的范圍內。

原教旨主義式的狂熱正威脅著要摧毀女性主義取得的成就。我腦海中立即閃現出三個例子:

首先,墮胎權仍然遭到越來越猛烈的血腥圍攻。

其次,盡管現在我們都了解,強奸是種有持久不良后果的傳染病,但我們仍然無法阻止它傳播。在今天的阿爾及利亞、孟加拉國、波斯尼亞、危地馬拉、海地、盧旺達,強奸已不僅僅是一種戰爭的獎賞,它還變成了一種系統的、發展完備的武器。在種族清洗的時代,強奸是一種性別清洗。

最后,我們仍然是被隔離且不平等的——既被種族隔離又被性別隔離。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年幼而勇敢的非裔美國學童融入之前全是白人的學校時,要面對的是大人們因憤怒、謾罵、不屑理會、滿心仇恨而扭曲的面孔。今天,年輕而勇敢的女性試圖融入歷來只招收男性的軍校時,也面臨著類似的憤怒和危險。僅以南卡羅來納州的要塞軍校[7]為例。

1995年,十九歲的香農·福克納成為這所曾經的全男子軍校招收的首位女性,她獨自英勇地面對仇恨;幾周后,她(和許多年輕男性)輟學離開。1996年9月,四名女性被要塞軍校錄取。到了12月,兩名女性——金·梅瑟和珍妮·門塔夫洛斯——及其他七十五名男性退了學。雖然一年級新生都會經歷施虐儀式般的捉弄和騷擾,但這些女學員會被單獨挑出來。除了新學員要飽受的捉弄外,她們還要面對關于手淫的粗俗歌曲、淫穢色情圖片、帶有性意味的身體恫嚇和死亡威脅。一名女學員還被人點火攻擊。和福克納一樣,她們最后都被“仇恨出局”了。

即便是最非凡的立法勝利,在其正式實施得到檢驗之前,也不過是些碎紙片。就在我撰寫本文時,又有二十四名年輕女性被要塞軍校錄取。和她們的非裔美國同胞們一樣,這些女性不會被嚇倒,但無疑會付出高昂的代價。

作為女性主義者,我們知道,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完成這些事,我們只能齊心協力。

我想讓你知道我們女性主義者已經取得了哪些成就,以及為何你不能將它們視為理所當然(盡管你有權利這樣做——我們也曾為這份權利而戰)。我還想讓你知道哪些事情仍有待完成。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的位置,這樣你就可以選擇是否參與其中,以及學會如何在歷史中站穩腳跟。


聽我說:也許今年是1998年,但在我看來,我們仍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愿神或女神保佑她的靈魂得以安息)即將再一次將她的頭放進烤箱。[8]我想說的是,我們走得還不夠遠。我們也還生活在20世紀30年代,偉大的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正慢慢走向大海深處,即將自溺而亡。不,我們依舊生活在1913年,雕塑家卡米耶·克洛代爾幫助她的情人奧古斯特·羅丹創作了部分作品[9],在我們說話這會兒,她正被捆縛起來,在被送往瘋人院的路上。克洛代爾被她的親生母親和弟弟——(詩人)保爾——送進了瘋人院。家人懲罰她在那兒煎熬了三十年。她于1943年死于囚禁之中。

游覽世界各地的博物館時,我常想偷偷抹掉羅丹那高貴的名字,并以卡米耶·克洛代爾之名取而代之。此外,我也是那個想要砍掉珀爾修斯雕像頭顱的人,他大獲全勝地矗立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最高臺階的頂端,高高舉著被斬首的美杜莎的頭顱。[10]美杜莎的尊嚴要求我這樣做,她蜿蜒的蛇發誘惑著我這樣做。

我想這樣行動,其實也有個有意義的先例。你知道嗎?1914年,當英國的婦女參政主義者因要求選舉權而鋃鐺入獄,遭到毆打并被強制喂食(她們在獄中繼續絕食抗議)時,婦女參政主義者波莉·理查森大步流星地走進倫敦一家博物館,揮著斧頭向迭戈·委拉斯開茲的《鏡前的維納斯》砍去。接著,整個社會震怒了。委拉斯開茲畫筆下的完美女人赤裸地側身斜躺著,她也是虛榮的。我們看到,維納斯正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和我們)。也許,理查森是在以這種方式說:各位大人,這幅畫嘲弄了那些實際上無權無勢的真實女性。看到你們珍視的東西被肢解、被毀滅,感覺怎么樣?

有人說,普拉斯、伍爾夫和克洛代爾都是“瘋狂”的天才,即便她們都在關愛女性的家庭與文化中得到精心呵護,還是會以同樣悲慘的結局告終。

這些憤世嫉俗者怎么能如此肯定呢?

盡管在過去,許多精神正常的女性都被關進了瘋人院,但我并不是說,瘋狂(madness)本身是種神話。瘋狂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意識形態還是閨密好友,都無法拯救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女人。話雖如此,大多數女性還是不得不學會吞下那些日復一日的輕蔑與羞辱,并對它們“視而不見”。這種日積月累的傷害,的確能比其他傷害召喚出數量更多的魔鬼。

我在思考大多數女孩和女人一貫屈從的那些完美要求,達不到完美標準的懲罰很多,而對完美的獎勵卻付之闕如。事實上,大多數女性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受那些嚴厲的懲罰。我不想只談論一些你可能最熟稔的、受過教育的白人天才女性,我想談的是來自各行各業、有著各種膚色的所有女性。如此之眾的女性被剝奪權利、被懲罰,被迫走上遠比大多數男性可選行業要窄得多的人生路。我們的天賦沒能拯救我們,我們的順從也不會。

盡職盡責的女性、叛逆不羈的女性,還有“瘋狂”的天才女性,我們中的許多人都被有計劃、有步驟地打倒,繼而“消失不見”。她們成了看不見的人,甚至一度被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長達幾個世紀。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也與彼此失去了聯結。

如果我們看不見彼此,我們也就看不見自己。

你必須站在我們女性主義者的肩上,這樣,你才能走得比我們更遠。

囚禁會扭曲性格。好幾個世紀的女性被徹底吞噬,墜入如此黑暗的境地,以致我們像囚犯一樣,變得本能地懼怕光明——光明炫目,很反常。我們害怕站起身來,當我們起身時,我們挪著細小而謹慎的步子,我們跌跌撞撞,我們看向我們的獄卒尋求庇護。

在生活中,你要盡可能早地站起來。在(男性)世界中,你要盡可能多地占據自己需要的位置空間。坐時雙腿分開,不必并攏。爬樹。還有登山。參加團體活動。怎么舒適怎么穿。

我們該如何制止不公呢?

我們從對權威表露真言開始。告訴皇帝,那個說他沒穿衣服的孩子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從敢于與那些被偏見剝奪發聲權、被貶抑為喪失完整人權的人聯結在一起開始。

當然,我們也從學會反擊開始。

為此,你不能只是紙上談兵,你必須行動起來。不要因為你的行動可能還不夠完美或是會有批評之虞就裹足不前。“行動”是你將自己的原則付諸實踐的方法。它不僅是公共的,也是私人的;不僅針對那些比你更有權勢之人,也朝向那些沒你這么幸運的人。行動不僅針對遙遠(因而也安全)的人,也針對與你一起生活、共事之人。

如果你正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那你可能會收到一些相當惡毒的批評。請相信它,并陶醉其中。因為,它是衡量你成功最真實的標尺。

那些每天都在忍受小屈小辱的人表示,最持久和難以釋懷的傷害,在于你會逐漸習慣這種對待,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他人都認為你應該這樣。畢竟,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你的經歷有什么特別的嗎?“你老板讓你而不是你的男同事在開會的時候煮咖啡——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你還有份工作。”“你老公總是忘記他答應過要幫你分擔一些家務——至少,你還有個老公嘛。”

人們總是暗示,但從不宣之于口:“情況可能會更糟。”然而,情況也可能會變得更好。但是,如果你不采取英勇的行動,它們就不會發生。

告訴一位強奸受害者她在“夸大創傷引人注意”毫無助益。同樣,問她“你為什么一開始要和那個人出去呢”也無濟于事。

這類評論只會羞辱女性,讓她陷入沉默而無法作為。它們在暗示,她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都無法改變任何事,所以,她最好放棄努力,接受現狀。這類評論禁止她攻入權力之門。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看門行為就是一種旁觀者行為。經歷殘酷暴行后的生還者表示,旁觀者行為常常困擾著他們:人們聽到了他們的哭喊聲,但人們轉過身、關上門、保持中立、拒絕采取除機會主義之外的任何立場。

所有的袖手旁觀者都是同謀。從道德上講,人必須“站隊”。但是,一旦你站在了遭受嚴重不公待遇之人這一邊,傾聽她,相信她所言,試著幫助她——連這種出于人性和鼓勵的平靜行為,都會被視為一種背叛。

既然如此,那就盡可能多地去背叛吧!

當人們違背共同的人性道德夢想并毫不作為時,女性的心,男性的心,都無可挽回地破碎了(因為我們是相互聯結為一體的,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同樣也會發生在其他所有人身上)。

我認為,當我們受到更為宏大愿景的啟發,并以偉大的夢想做向導時,去干預、去作為就是可能的。否則,別無他法。

女性需要的不是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房間。作為女性主義者,無論男女,我們需要的是一塊屬于我們自己的遼闊大陸。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注釋:

[1] 指《君主論》。——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指《孫子兵法》。

[3] 指《三枚金幣》。

[4] 指《給青年詩人的信》。

[5] 英國政論家、美學家。

[6] 作者此處玩了個文字游戲,英文中men可泛指人,也可單指男人,這句話里的“好女人”(good women)援引前文伯克句中的“好人”(good men)。

[7] 全稱為南卡羅來納軍事要塞學院,簡稱要塞軍校。

[8] 1963年,三十一歲的普拉斯在開煤氣自殺前,為了避免煤氣泄漏傷害隔壁房間熟睡的孩子們,用膠帶、濕毛巾等密封了房間和廚房的門,然后拿衣服裹著頭,將頭伸進了煤氣烤箱并擰開了開關。

[9] 卡米耶·克洛代爾參與創作的羅丹作品有《地獄之門》《加萊義民》等。

[10]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名為《珀爾修斯與美杜莎之首》,珀爾修斯右手執劍,左手提著美杜莎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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