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1937:丘吉爾眼中的時代人物
- (英)溫斯頓·丘吉爾
- 11826字
- 2024-03-01 18:32:15
羅斯伯里伯爵[1]

首相羅斯伯里伯爵$
Elliott & Fry,Ltd.$
可以說,羅斯伯里伯爵比他的后一代人多活了10年,比前一代人多活了超過20年。直到他于1894年成為首相前,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但這在他的政府破裂和自由黨1895年的大敗前煙消云散。四年后,作為擴張主義者和愛國者,他支持南非戰爭(第二次布爾戰爭),這個角色打破了他在很大一部分自由黨激進派群眾中擁有的尊重和信任。他從自由黨領導人位置上的辭任已經解除了他們對他的擁護。1905年,貝爾福內閣行將倒臺之際[2],羅斯伯里通過明確聲明反對《愛爾蘭自治法案》[3],審慎而決絕地放棄了分享自由黨即將到來的勝利和長期掌權的利益。他以刻意行動切斷了與朋友和追隨者的聯系?!鞍仓羲亍保–ontent to let occasion die)[4],他退出所有政界領導權的競爭;他刻意給自己的回歸豎起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他以冷漠和真正超然的態度將自己孤立起來。什么提議也打動不了他,這一點已經廣為人知。到1905年,他的政治生涯徹底終結。直到1929年,他漫長的一生才告落幕。
住進寬闊美麗的莊園,穿梭在迷人的房屋和寬敞的書房間,他活到要承受80歲生日的負擔。對深刻博雜的文學知識的培養減輕了歲月的負擔,他以賽馬為消遣,享受兒孫陪伴的天倫之樂。在他日益遁世的生活中,年老的折磨越來越重地不斷落到他身上。到他去世時,他的名字和作為已經完全從公眾心目中消逝,僅僅通過訃告重歸新一代的視野。但那些作為,尤其是作為背后的人品和個性,值得我們最細致的研究,這不僅是因為它們的卓越,而且至少同樣是因為它們的局限。
羅斯伯里伯爵大概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他們是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的同代人。雖然表面上為黨派所隔,但他們活躍在同一個社交圈子,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喜歡同樣的消遣和運動,其中賽馬一直是他們的最愛。他們的通信滿含智慧,往來不絕,他們親密的私交從未受到19世紀80年代的激烈政爭或任何命運沉浮的影響。
我繼承了這份友誼,更準確地說,是在另一代人中重續它的可能性。我渴望培養這份友誼的原因眾多,其中第一個是通過父親的同代人、同儕和伙伴更多地了解父親。敬畏和吸引讓鮑斯威爾與約翰遜博士[5]相交,至少是懷著那些感覺的一部分,我尋找機會將那份兒時的熟識發展成一份成年的友誼。一開始,他似乎不太贊同我,但南非戰爭后,當我至少已經名聲在外,成為一名年輕議員時,他開始向我表現出明顯的好意。我不久后埋頭撰寫的父親傳記開辟了一片廣闊而富饒的共同興趣的土壤。他積極協助這項計劃,搬出他珍藏的大量回憶、書信和文件,閱讀樣張,對話題和寫作都給出中肯但敏銳的評價。這構成了我們之間共同興趣的一個主題,在跨越一代人的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
從事文學工作的1900年到1905年間,我是他所有宅邸的座上賓:在門特莫爾,在伯克利廣場,在埃普瑟姆丘陵旁的德丹斯海灘路上,在達爾梅尼的福斯灣,在他位于羅斯伯里的狩獵小屋。在蘇格蘭高地的美妙秋日,我們也在對共同友人的長訪中會面。政治提供了額外的聯系和紐帶,因為我們都脫離了自己的政黨。他不贊同自由黨人;我也很快與保守黨人鬧翻。我們都會做某種新制度和人與觀念的組合的夢,在這個夢里,你可以是擴張主義者而無須忍受貿易保護做法,[6]可以是不抱英國本土主義思想或階級仇恨的改革者。我們對中間路線的觀點是協調一致的,這當然是我們的堅實基礎。這個觀點為許多理智的人所懷有,而為當時的政黨機器所憎恨。還需要贅言政黨機器永遠更強大嗎?
關于這部傳記還出了件尷尬事。羅斯伯里伯爵的興趣如此濃厚,幫助描繪朋友的愿望如此強烈,以至他不厭其煩地寫出一篇相當可觀的對倫道夫勛爵(Randolph Churchill)的評價,并建議我將它原樣加進我的敘述中。我深受感動,同時也很為難,因為我畢竟有自己的做事方式,而一部作品的文學整體性至關重要。而且,他對倫道夫·丘吉爾學生時代的刻畫中有“scug”(俚語,討厭鬼)一詞,我覺得伊頓公學的這個俚語大為不恭,不適合兒子為父親寫的傳記。因此我謙恭但固執地拒絕了這個表述。他堅持要用它,解釋了它在伊頓學生中的無害含義。最終,他寫信說,既然我拒絕了他的稿件,他就撤回稿件。幾年后,它作為一部極有趣的論述倫道夫勛爵和我所作傳記的專著出版,吸引了眾多讀者。羅斯伯里伯爵懷著景仰和感情,在專著中刻畫了那個在他青壯年時期強烈鼓舞過、吸引過、指導過和警醒過他的“杰出人物”。雖然這件事當時讓我惱火,但這個德高望重的友人似乎沒有一絲怨言。他有很強的理解力,盡管非常敏感,但沒有因我的頑固不化而見責。相反,我覺得他因為我謹守孝道而更喜歡我了。
我和他的談話自然而然地涉及“從嚴峻到歡快,從輕松到嚴肅”的各種話題,我從中得到的滿足難以言表。這些談話的特別之處在于出人意表的深度或引人遐想的轉變,這兩點顯示出話題的規模和他自己的知識背景與思考。同時他也非常風趣。許多事情,他說起來不僅吸引人,而且非常歡樂。他對街談巷議的精通似乎不亞于對重大事件。他對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充滿好奇。作為運動愛好者、美食家、書蟲、文學評論家、歷史文物收藏家、名副其實的藝術珍品博物館眼光獨到的擁有人,他從來不需要將一個話題嚼得稀爛。他用輕松自如的語氣,如一只光彩奪目但絕非無刺的昆蟲輕快地掠過花叢。接著他話鋒一轉,對過去人物和事件的中肯評價脫口而出。但這樣的享受也不是次次都有。逢他興致,再對著三兩知交,他的狀態最佳。有時候,對著一大幫人,他似乎靦腆而不安。情緒壞的時候,他可以讓所有人都感到寒意,并且毫不猶豫地冷落人,怠慢人。在這些情況下,他變得幾乎石板一樣面無表情,兩眼也沒了光芒和熱情。你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但一會兒后,你知道真實的他一直在那里,執拗地躲在幕布后。而走出來的他愈加令人愉快了。
最難的是重現他談論重大事件時留給聽眾的印象。他生活在傳統的氛圍中,歷史與他形影不離,是他最為信賴的顧問。他似乎有知識和歷史的陪伴,似乎給當前事件注入了某種古老的莊嚴氣派。他的嗓音深沉悅耳,聆聽他談話,你常常能感覺到與過往世紀的親密接觸,領略到英倫故事的悠遠傳承。
羅斯伯里伯爵是許多年來第一個從未擔任過下院議員的首相,而且很可能會是最后一個。無論你怎么看民主政府,你對它混亂墮落的基礎依然會有切身體驗。在政治家的教育中,最不可或缺的部分當屬選舉斗爭。在這里,你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國民生活的每種傾向。你感到政體以它最基本的程序在運轉。尊嚴也許會受損,光鮮的外表很快會褪色;對一個政黨的完全忠誠和特殊的個人政策被抹消;許多事,你只能聳聳肩,或嘆息,或微笑著接受,但無論如何,你最終會對發生的事件和原因了解到很多。
這些都與羅斯伯里無緣。他在重大會議上口若懸河,傾倒聽眾;他收獲狂熱人群的喝彩;他追隨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先生經歷了大眾對那場中洛錫安郡[7]競選活動的狂熱。但這些都是聚集了熱情支持者那壓倒性力量的表演場合。它們與一名議會候選人的忙亂體驗截然不同。議會里有的是混亂的集會、有組織的對抗、不懷好意的小集團、嘲弄的人群和一個接一個無聊并且常常很愚蠢的問題。
羅斯伯里在伊頓公學的導師預言家似的說他“追求不勞而獲”。在該說法常用的意義上——逃避艱苦的工作——這話并非實情。羅斯伯里可以非常努力地工作,可以日常長時間地專心于政治和文學。他確實追求收獲,但從不害怕勞作;但身居高位,妥協、和解、對次等解決方案的無奈接受都強加在他身上,他沒有對付這些小煩惱的堅強,沒受過正確看待它們的訓練。盡管擁有關于現代政治家角色的大量知識,他本質上還是一個逝去的時代遺下的人物,那時候,大貴族的統治得到普遍接受,而且不管多么激烈,他們只與自己的同類人斗爭。當他躲在格萊斯頓先生的羽翼下時,自由黨激進派群眾表現為一群專一、忠誠、熱情的追隨者。直到格萊斯頓的魔力消失,他才認識到自己與他們的聯系多么不充分。他不會想他們所想,沒有與他們感同身受,不理解那些贏得他們的無私和無限忠誠的手段。他理解他們艱苦的生活條件,感受到他們遭受的不公和苦難。他回顧他們數個世紀的歷史,憑著敏銳理智的判斷選擇維持他們的發展和福利所需的措施。但真正與他們打交道,與他們斗爭,表達他們的意愿并贏得他們的信任,他做不到。
戈爾德溫·史密斯教授與他關系密切,書信往來不斷。1900年,教授在多倫多向我說起他,“羅斯伯里對民主的感覺就像他正抓著一只狼的耳朵”。這是一句尖刻的評價,也許言過其實,但并非虛妄。隨著選舉權的擴大,優雅光鮮、富麗堂皇的外表在英國議會和公眾生活中逐漸消失,羅斯伯里伯爵意識到自己和自由黨激進派選民間日益擴大的鴻溝?!皾h普登[8]為之血染沙場,西德尼[9]為之死在斷頭臺上”的偉大原則,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經濟學和哲學,格萊斯頓的記憶激發的寶貴靈感,這些再也不夠了。你得面對派別、幕后操縱者和公共論壇,你得站在用各式各樣木板搭建的表演臺上。他不喜歡這樣。他做不出,也不會嘗試。他知道何謂理智,何謂公平,何謂真實。他不會為了實現這些偉大目標,經歷在現代條件下必須經歷的艱苦、麻煩,有時甚至屈辱的過程。他不肯屈尊,也沒有成功。
讓我們通過他的經歷來測試這些一般評論。羅斯伯里公共生活的幾次重大關頭突兀地挺立在他行進的路上。他是在青年時代就接受19世紀后期的自由主義和民主概念的最早一批輝格貴族之一。格萊斯頓先生的中洛錫安郡競選活動的轟動和熱烈將他引入政壇。一個是當時三十一二歲,才華橫溢的愛丁堡和蘇格蘭的耀眼人物,擁有地位和財產所能賦予的一切。另一個是那個在羅斯伯里自己的蘇格蘭領域為一項似乎是人間正道的事業奮斗的元老,為了聆聽他的聲音,各階層的人連日奔波,在雨里霧里一站幾個小時。作為“一次騎士冒險”,羅斯伯里投入政治?!爱斘野l現自己置身這臭不可聞的沼澤時,我一直在嘗試抽身而出。大家過去常說我失去了機會云云,秘密就在那里。”
這些寫于失勢年代的尖刻文字完全代表不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里,羅斯伯里為英國和帝國事務貢獻出的努力、勤奮、決心或積極承擔的公民義務。他認真、辛勤,為任何事關英國的榮譽或偉大,或與普羅大眾的福祉及發展有關的事業操碎了心。他在一些無關緊要的部門實習了數年。他推動的蘇格蘭立法比1880年的格萊斯頓內閣準備接受的任何立法都更進一步。他在齊聲喝彩中一躍而成為1886年的格萊斯頓政府的外交大臣。此時到了第二個重大關頭?!稅蹱柼m自治法案》從根本上分裂了自由黨。每個人都得選邊站。羅斯伯里對愛爾蘭人沒有感情上的喜愛。盡管他在歷史寫作中克制了偏見,但他內心依然潛藏著自由黨人對保守黨人的蔑視。他勇敢地直面他們。羅斯伯里一直忠于格萊斯頓先生,和他一起退出政壇。
那時候,社交界同仁的喜惡在公共生活中發揮著當前一代人難以理解的作用。但羅斯伯里高高在上,足以藐視倫敦統治階級的傷害和怨恨。必要時,他會是一個如約翰·莫利般強硬的激進派。許多時候,他在工會和工人中擁有雖不堅定但數量龐大的追隨者。這個雄辯的杰出人物脫離了自身階級的主體,“與下層民眾打成一片”,這一景象激起聯合派[10]的敵意,給默默無聞的自由黨人帶來了希望感和對他未來的期盼。它跟著他經歷了多年的誤解和失望。一開始,他們說,“他會來的”。接著是說了多年的“要是他來了就好了”。最后,在他宣布永遠放棄政治后很長時間,“要是他回來就好了”。
下野后,貴族出身阻止了他體驗競選活動和下院的混亂。他在倫敦郡議會(London County Council)找到了一個貴族可以獲得的最富挑戰性的替代。他是倫敦郡議會第一個也是最好的議長。近三年時間里,他指導、推動及粉飾它的活動。他將倫敦市政生活的地位提高到內閣部的水平。身處22名委員的中心,他機智有力地掌控了倫敦政府的各個方面。當格萊斯頓和自由黨遭到巴涅爾(Charles Stewart Parnell)卷入的離婚案和其他愛爾蘭問題的嚴重打擊,在1892年的大選中依靠愛爾蘭的選票以僅僅40票的多數重新掌權時,羅斯伯里第二次成為新政府廣受贊揚的外交大臣,成為一時無兩的“未來之星”。
這時候,他似乎在自由黨的偽裝下代表了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st Earl of Beaconsfield)[11]的保守民主思想。倫道夫·丘吉爾勛爵復興了這一思想,它也是約瑟夫·張伯倫在最后階段體現出的激進帝國主義的一個更簡單但有效得多的形式。所有這三人間的主要區別是重點和風格問題。羅斯伯里卓有遠見地準確表達了現代不列顛帝國的精神,回頭再看,這讓他成為迪斯雷利的直接精神繼承人。他最后時期的這些不協調源自他成為格萊斯頓先生的內閣繼承人這一事實。我反思了他的談話,重讀了克魯侯爵(Robert Offley Ashburton Crewe-Milnes)有根有據的羅斯伯里傳記,意識到他對驅動迪斯雷利的同樣激勵自發地做出了反應。甚至,他經常似乎是從《科寧斯比》(Coningsby)[12] ——那個捍衛窮人和下層階級利益的貴族——的字里行間走出來的,“我將讓世界上再沒有貧民窟的大房東”。
與此同時,他一直鐘情于夢想一個輝煌長久,盡可能遠離歐洲糾葛的不列顛帝國,而實現它則是他的目標。在他早就不再是政治舞臺上的演員后很久,他還將帝國的故事寫入一個少有人理解的章節。誰能根據他1883年1月18日在阿德萊德(Adelaide)向澳大利亞發出的信息懷疑這些有點過時的斷言:“……這些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殖民地,而且我聲稱這是一個已經自己建立起來的國家,它的獨立國家地位現在并且自此以后將為世界所承認……但還有個問題:你們成為一個國家的事實是否必然意味著脫離不列顛帝國?但愿不是!任何國家,不管多大,都沒有必要離開不列顛帝國,因為不列顛帝國是國家的聯盟(Commonwealth)[13]?!绷_斯伯里活著看到這個從有先見之明的天才嘴里說出來的詞匯在50年后成為成文法。今天,它包含了數量最多、分布最廣、千差萬別、自愿但依然已成慣例的國家和民族的聯合,這一點有據可查。
他的政治生涯的不協調和最終崩塌源于他的自尊,有時也是因為他太高傲,不會讓自己屈服于現代民主的機制和黨派小集團的迫切需要。為了成為一場馬拉松之后的最終勝利者,鮑德溫先生擁有忍受眾多不愉快甚至屈辱局面的沉著冷靜。如果羅斯伯里擁有那樣的能力,他甚至會是以色列的先知及士師。他太敏感,太容易受傷,做不到這些妥協和屈服。他是那個逐漸消失,現在已不可見的寡頭世界的孩子和杰出幸存者。多少世紀來,那個寡頭政府建立了英國的強大和自由。他經常明顯地與環境脫節;也許這不是對他的指責。然而必須強調,他的體質不適合承受壓力。面臨危機和責任的時候,他活躍而豐富的思維和想象力折磨著他。他失眠,小題大做。他沒法將眼前的棘手沖突與他清楚明白的一連串事件區分開來。沒有特別事件發生時的強硬不是他擅長的那種堅毅形式。他過度關注戲劇性事件,沉迷于做出優雅姿態的愉悅。1880年,他拒絕加入格萊斯頓先生的政府,因為那似乎是他參與中洛錫安郡競選活動的直接回報。他自愿在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將軍死后加入喀土穆(Khartoum)的英軍,因為當時的情況需要“同舟共濟”。在一場折磨人的嚴峻考驗中,他的想法游離到引退時能夠發表的漂亮演說上。之后他當然從未獲得運用真正權力的機會。他從未占據擁有龐大、忠誠、堅定的多數支持的職位。他背后從來沒有一個團結的政黨,從來沒有一次做出超前兩三年的計劃。
看看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如何忙著為雞毛蒜皮而爭吵!他們關于高雅的個人和政治問題的往來書鴻多么冗長、聰明、熱烈,而現代政治進程對這些問題不屑一顧!我們已經并且依然面對著國家滅亡的可能性,他們從不需要這樣做。他們的主要基礎從未受到撼動。他們生活在英國擁有無可爭議的強大領導權的時代。統治藝術在有限范圍內得到運用。世界革命、巨大失敗、民族征服、無序退化甚至國家破產的魔爪沒有伸向他們安穩、寧靜、滿足的生活。羅斯伯里活躍在一個大人物、小事件的時代。
首相職位——他稱之為“國王的首相”——標志了他人生巔峰的第三個轉折點。這確實是一段奇怪的插曲。1894年初,84歲的格萊斯頓先生辭去女王陛下政府和自由黨的領導位置,以此抗議海軍預算和他所稱的“當時日益增長的軍國主義”。最有可能繼承他的有兩個人——羅斯伯里和哈考特(William Harcourt)。羅斯伯里在上院,哈考特在下院。威廉·哈考特爵士是一個溫和、聰明的老議員和忠誠的黨員,老謀深算,野心勃勃。這個福斯塔夫式的人物熱切但是難免出錯地盯著這個重大機會。通過愛爾蘭的選票維持在臺上的自由黨政府遭到遠遠更為團結的聯合派陣營的猛烈攻擊,正依靠有時不到20票的多數,在隨意使用的上院否決權的影響下艱難地走向一場丑陋的選舉。這是一份貧瘠、危險、消耗性的遺產。
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最深切地感受到對幾年前去世的妻子的需要。懷著對羅斯伯里近乎過度的崇拜,她一直是他生活中一個起到安撫和鎮靜作用的元素,因為他不能完全信任其他任何人,他再也沒能找到這樣的元素。她是個不同尋常的女性,他依賴她,沒有了她,他舉步維艱。
內閣一致同意,他們不會在哈考特手下工作。自由黨確定他不是符合要求的人選。羅斯伯里成為首相,但哈考特作為財政大臣和下院領袖握有實權。他規定了特別條件。他將在議會出現緊急狀況時在下院決定政府的行動。他必須了解外交事務的所有細節。他必須在他選擇的任何時候召集內閣。他必須參與官員的任命。只要這些要求不算過分,反駁它們就沒有必要。它們肯定是在實踐中日復一日逐漸讓出的。但一份正式的協議是個新事物。羅斯伯里直截了當地說他根本不想當首相,但如果要當,他必須是一個真正的首相。然而最后,哈考特實現了他的條件。對他的指責是他沒有遵守協議中關于他的部分。羅斯伯里沒有從他那里得到公平條件。相反,哈考特頻繁而有效地利用各種機會來折磨和騷擾首相,讓首相位置如同針氈。因此羅斯伯里不到兩年的首相任期成為一段煩惱不斷的時期。他唯一的安慰是在首相任上,他的“拉達斯”和“維斯托爵士”這兩匹馬連續兩次贏得德比馬賽(Derby)。這在新教徒心中激起極大憤慨。[14]為游說陰謀所嘲笑、挫敗、削弱,最終被聯合派力量的強大崛起壓倒,1895年夏,羅斯伯里及其自由黨被掃入谷底,做了十年分崩離析的反對黨。他再沒任過公職。
最后一擊還在后面。1896年,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15]刺激了失敗的自由黨人。他們強烈要求干涉和施行針對土耳其的強硬措施。擁有外交部視野的羅斯伯里不認同這種情緒。他沒有為自由黨的情緒發聲。退隱的格萊斯頓先生起而發表一次回憶中洛錫安郡時代的長篇講話。羅斯伯里辭去有爭議的自由黨領導職位,決心永遠退出政治。但他還不到50歲,生活還得繼續。
布爾戰爭給自由黨帶來了新的裂痕。那時候,該黨包含了蠢蠢欲動的英國社會主義的全部力量。羅斯伯里堅定地支持這場戰爭,和他一條戰線的是后來一些最有才干的自由黨政治家——阿斯奎斯、格雷[16]和霍爾丹[17]。他們出于互相保護的目的,形成了自由黨帝國同盟(Liberal Imperial League)。但自由黨精神已散。它的普通成員希望同時攻擊保守黨政府和布爾戰爭。年輕的威爾士人勞合·喬治以激烈嘲弄的口吻說出他們所希望聽到的一切——甚至更多。隨之是多年無益的內訌。羅斯伯里無法從他現在滿心憎惡的政治斗爭中脫身。他面臨著愛爾蘭人的敵意。他遭到自由黨激進派和工黨人的反感。他厭倦了聆聽黨派媒體無休止的抗議。不過有時,他的聲音還是回蕩在這片土地上。1901年12月,他在切斯特菲爾德一次引人注目的演說中要求在“一家路邊客棧”召開一次會議,它應該帶來與英勇暴烈的布爾人指揮官間的和平。這是導致《弗里尼欣和約》(Treaty of Vereeniging)[18]的一個公認因素。他在維持自由貿易體制的斗爭中發揮了突出作用。1905年某個時刻,他似乎會在一次自由黨重新掌權中得到他的位子。但他疏遠了朋友,或者他們疏遠了他;而且他一直重申永遠不會再履公職。因此1905年組成的大政府里沒有他。近四分之一個世紀里,他樂意而堅決,同時又不安地一直充當著可怕而致命事件的看客。
正是在外交領域,羅斯伯里如魚得水。他是這一行的大師。他將歷史學家和外交官員的知識與常識和政治家頤指氣使的習慣結合起來。他不需要根據擺在面前的一沓沓文件來形成他的觀點。他知道所有這些民族的全部漫長歷史:他們兩三百年來如何生活,他們爭斗什么,哪些曾被征服并且在現代主義的光鮮表面下涌動著的對舊有不公的怒火。他深知英國——我們還可以加上美國——其他要人只在巴黎和會期間和之后才發現的許多事實。他不僅知道英國在過往事件中的角色,還知道全部的歐洲故事。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當時尚未誕生)、被肢解的波蘭的缺陷與活力、消失的斯特凡·杜尚[19]帝國,這些對他都是——無疑以其他象征表現出來——活生生的現實。他從骨子里、指尖上感覺到所有隱藏的、無意識的運動,引發世界大戰[20]的巨大敵意正在緩慢、無情、難以阻擋地積累。他不辭辛勞地審視了歐洲和平的基礎;他看到了裂縫在哪里,哪里的下沉會帶來崩塌。他心中本能地對力量平衡的任何調整或擾動做出反應。在羅斯伯里的時代,外交事務和戰爭危險被賦予某種虛幻的魔力,并掩蓋在愚鈍無知里。但上西里西亞某個學校老師被開除時,羅斯伯里對我說:“整個普魯士都轟動了?!钡聽柨ㄈ?span id="j8j489k" class="super">[21]被迫辭職時,他說德國陸軍部隊正在整裝。當蘭斯多恩侯爵靠著保守黨的全部威望支持,在自由黨人和世界各地和平主義者的一片贊揚聲中簽署1904年8月[22]的《英法協約》時,羅斯伯里公開說,“它遠遠更有可能導致戰爭而不是和平”。
我認為最后這件事是他洞察力的最有力證明。那時我還很年輕,但生動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保守黨的統治正如日中天。但英國還有與法國的長期爭論——曼谷的炮艇,后來法國對法紹達(Fashoda)事件的不滿;[23]所有的自由黨人都大聲呼吁和平,要求與法國和解,要求消除危險而激烈的敵意?!白屛覀兣c隔壁鄰居達成協議。讓我們各退一步,不再擔心與法國的戰爭?!比绱送耆娜褚恢码y得一見。英國外交大臣在普遍乃至幾乎眾口一詞的喝彩聲中前行。英法間簽署了協議,所有的齟齬在真誠的歡慶中一掃而光。只有一個人——羅斯伯里——響起不和諧的聲音:公開場合的“遠遠更有可能導致戰爭而不是和平”,私底下的“直奔戰爭”。
千萬別以為我為實際采取的決定感到遺憾。德國日益增長的膨脹軍力和怒氣遲早會挑戰世界和平,我認為歐洲棋盤上的任何舉動都阻止不了它。形勢可能會有不同,時間可能會有推遲,大國集團也許會不一樣,但考慮到世界在20世紀初的實際情況,我懷疑有任何舉措能夠避免那場慘烈沖突。如果它終將到來,我們得感謝上帝它以這樣一種方式到來,即世界與我們一起經歷了這場沖突。
羅斯伯里自信地徜徉其中并獲得聲望的還有另一個領域。一些政治家在靠不住的大臣名望和演說家的短暫成功之外添上了更持久的文學成就,羅斯伯里是其中之一。他的一些最優美的作品出現在他的《院長致辭》(Rectorial Addresses)和他對彭斯(Robert Burns)和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這些偉大詩人和作家的評論中。他的私人書信數量眾多,充滿了拜倫式的機智和情調。他的風格清楚直白,富有韻律而克制,是向世界傳遞他的歷史研究財富的絕妙媒介。他的一系列簡潔、含蓄、權威的傳記研究豐富了我們的語言。它們將長期受到大西洋兩岸讀者的喜愛,給他們以愉悅和教誨?!镀ぬ?、皮爾、倫道夫·丘吉爾》(Pitt,Peel,Randolph Churchill)是文學明珠,同時《查塔姆》(Chatham)和《拿破侖》(Napoleon)在更大規模上對歷史評價做出了真正貢獻。然而即使在這一領域,一些特有的自我強加的限制依然存在。他從未計劃或創作一部一流作品——一部在一個世紀內后無來者的作品。他的鑒賞力、洞察力和學識用到局部的工作上,在這些方面,他吸引和刺激了讀者,卻沒有講完他的主要故事。羅斯伯里的《查塔姆》在偉大時代開始前就結束了,他的《拿破侖》卻在它已經結束后才開始。我們被吊起胃口;我們要求更多;我們追求故事的高潮。但作者卻再次退隱。大幕落下,明燈熄滅——這一次,唉,永遠熄滅了。
他害怕的戰爭循著他預見的軌跡來了,但他的心為英國而劇烈跳動。他的小兒子,那個迷人而有才的尼爾戰死在巴勒斯坦。老人被這記重擊打垮,一蹶不振。隨之而來的是多年的虛弱和對一個帝國心靈來說永遠的痛苦——無能為力。停戰前一個月,他中過一次風。勝利的鐘聲傳過愛丁堡的街道時,他沒有意識或神志不清地躺在那兒的一所小屋里。蘇格蘭人不會輕易忘卻那些領導過他們的人。在那快樂的一刻,一大群人打著火把自發聚集起來;成千上萬人圍到他門前與他分享他們的勝利。但他癱瘓在床,悲痛而虛弱。
他又活了十年,他的思維又重新活躍起來。他活到80歲。如果說他是一星期一星期波瀾不驚地享受生活,他也將死亡看成一種解脫。他做出了一個應該對我們所有人都有益的聲明。有一段時間,他接受了一種特別的胰島素治療。一天,藥量被錯誤地加了倍。他陷入昏迷,護理人員確信最后時刻來了。他昏迷了許多個小時。第二天上午,從巴黎趕來的女兒克魯夫人來到他床邊。她欣慰而意外地發現他又恢復了心智。“如果這就是死亡,”他以一個經歷了遠航并有所發現的人的口吻說,“那絕對是小事一樁?!?/p>
他快活而平靜,但步履蹣跚。雖然是虔誠的教徒,定期去教堂,頻繁領受圣餐,他卻為自己的離去做出一項奇怪而獨特的準備。他叫仆人買了臺留聲機,吩咐在他死的時候用它播放《伊頓船歌》(“Eton Boating Song”)。仆人真的這樣做了,盡管他可能沒聽到。他就這樣希望童年的快樂記憶在他生命的終點圍繞著他,就這樣將死亡作為一個必要和無須恐慌的過程擺在正確的位置上。
還有個特征必須一記,那就是他對蘇格蘭的愛和他為蘇格蘭民族及其歷史感到的自豪。四分之一個世紀前,他在蘇格蘭皇家灰騎兵團(Royal Scots Greys)南非陣亡官兵紀念碑揭幕式上的講話,完全可以作為他自己生命的結語。
“致敬一去不歸的勇士。我們再也看不到他們的面容。為了國王和祖國,他們經歷了死亡的痛苦,長眠在成千上萬英里外的莽莽荒野。他們的營地、戰友、馬鞍再也見不到他們,因為他們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回到我們中間。但在一個更偉大、更崇高的意義上,他們今天難道不是回到了我們中間嗎?他們帶著關于職責、關于勇氣、關于愛國主義的信息回到我們中間。他們帶著忠實履行崇高義務的記憶,帶著以他們為榜樣的激勵,回到我們中間。愿他們的靈魂安息,永遠記住他們。蘇格蘭萬歲!”
注釋
[1]羅斯伯里伯爵(1847—1929),英國自由黨政治家,首相(1894—1895)。1879—1880年協助格萊斯頓贏得大選勝利。歷任內務部次官、掌璽大臣、倫敦郡議會第一任主席、外交大臣。外交大臣任內,1894年使烏干達成為保護國,同年接替下臺的格萊斯頓出任首相。面對內閣的分裂和上院的反對,他在任期內很少建樹。1895年,他辭去首相職務。1896年,辭去自由黨領袖職務。?(指譯者注,后同)
[2]1905年12月,在與保守黨的教育法案和關稅改革分歧以及緊隨而來的一次補選失敗后,貝爾福辭任首相。隨后1906年1月的大選,自由黨大獲全勝。?
[3]自由黨領袖格萊斯頓四次擔任首相,其中后兩次提出《愛爾蘭自治法案》,但都因失敗而辭職。羅斯伯里對此法案不大熱情,但仍于第二次支持了格萊斯頓。格萊斯頓又一次失敗后,羅斯伯里接替了他擔任首相。但于1901年聲明反對《愛爾蘭自治法案》,結束了自己在自由黨內的領導地位。?
[4]出自濟慈長詩《恩底彌翁》(Endymion),bk. l, v.822。?
[5]鮑斯威爾和約翰遜博士是18世紀的英國文壇人物,一對忘年交。?
[6]當時丘吉爾雖為保守黨成員,卻抨擊保守黨政府的多項政策。他公開反對約瑟夫·張伯倫的貿易保護主義,堅持自由貿易的原則,這使得他與保守黨徹底決裂。?
[7]格萊斯頓作為中洛錫安郡候選人參加1880年大選,他所在的自由黨以壓倒性多數戰勝保守黨。?
[8]約翰·漢普登(1594—1643),英國議會領導人,死于第一次英國內戰。?
[9]阿爾杰農·西德尼(1622—1683),英國輝格黨政治家,因所謂陰謀推翻查理二世政府被處死。?
[10]當1886年自由黨因《愛爾蘭自治法案》而分裂時,許多反對自治法案的自由黨人與保守黨形成了聯盟,后來組成了聯合政府。?
[11]迪斯雷利(1804—1881),1868年和1874年至1880年的保守黨首相,致力于貴族與勞工階層的聯盟,以抗衡商人與企業家逐漸增長的力量。?
[12]迪斯雷利所著政治小說,主人公是哈利·科寧斯比(Harry Coningsby)。?
[13]后來這個詞就表示英聯邦。?
[14]新教徒認為有賭博成分的賽馬是一項罪惡。?
[15]19世紀90年代,一連串基督教地區在外國勢力的支持下,從奧斯曼帝國分離出去。在俄國煽動的民族情緒下,亞美尼亞人騷動不安。土耳其人擔心亞美尼亞人成為第五縱隊,于是武裝了庫爾德人,在1894年至1896年殺害了東安納托利亞的許多亞美尼亞人。據估計受害者達8萬至30萬人。?
[16]愛德華·格雷(1862—1933),1905年至1916年任外交大臣。在1914年8月3日英國參加一戰之夜曾說出名言:“燈光正在整個歐洲熄滅,我們有生之年將不會看到它重新點燃?!??
[17]霍爾丹(1856—1928),英國軍隊改革家。擔任過自由黨下院議員(1885—1911)、上院議員、陸軍大臣(1905—1912)。曾以德國模式組織國家總參謀部,創建了本土軍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促成英國遠征軍總動員。1912年任大法官,至1915年被解職,因他對德國太熟悉而被指控親德。?
[18]1902年5月31日簽訂的《弗里尼欣和約》結束了南非戰爭,布爾人投降,并被承諾了德瓦士蘭和奧蘭治在大不列顛治下最終自治的地位。?
[19]斯特凡·杜尚(1308—1355),塞爾維亞國王(1331—1346),塞爾維亞、希臘和阿爾巴尼亞皇帝(1346—1355)。?
[20]指第一次世界大戰。本書寫于二戰前,當時一戰還叫世界大戰或大戰。?
[21]泰奧菲勒·德爾卡塞(1852—1923),法國外交部長(1898—1905),對1904年英法協約的達成起了重要作用。當滿腹懷疑的德國人向德爾卡塞施壓時,法國總理動搖了,因此德爾卡塞被迫辭職。?
[22]此處似有誤。英法協約簽署于1904年4月8日。?
[23]1893年法國向曼谷派遣炮艦。時任外交大臣羅斯伯里,報復性地派遣英國軍艦保護在法屬老撾和英屬緬甸之間的暹羅(今泰國)。法國封鎖了港口。危機在兩國協商后過去了,但直到1896年1月才最終解決。?1898年英、法兩國為爭奪非洲殖民地在蘇丹發生的一場戰爭危機。當年7月由J. 馬爾尚上尉率領的一支法軍占領了尼羅河上游蘇丹的法紹達。同年9月,基欽納率領的英軍也抵達法紹達。兩國關系緊張,后和平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