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裹滿厚繭的手掌拍向大理石桌案,面粉飛濺,嗆得廚房里的眾人咳嗽連連。
科爾法女士滿是橫肉的臉充斥著憤怒。
“該死的,你開什么玩笑?西鯡是你定的菜,你現在要我們負責?而且誰知道這些愚、這些精致的貴族吃個多刺的魚都能被刺卡???托馬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管家托馬斯的機械分身看不出喜怒,他的排簫中傳出毫無感情的聲音:
“那你該如何解釋花粉的問題?如果沒有引起里諾塞閣下的哮喘,問題肯定不會這么嚴重?!?
“我說了,我不知道是誰偷偷換上了新鮮的木槿花,他媽的,我真的不知道!”
托馬斯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聽著她的咆哮。
科爾法看見周圍仆人們臉上的緊張和憂慮,怒火反而一滯。
她軟了下來,語氣中帶上了懇求:
“托馬斯,咳,我們共事了這么多年,你……不能把他們都換掉,他們每個人背后可都是一個家庭?。 ?
沉默,依舊是沉默。
科爾法感到喉嚨干澀,膝蓋彎了又彎,重復道:
“真的,算我求你,我……求你別這么無情……”
托馬斯的面龐中的機械齒輪轉動,義眼聚焦,冷道:
“行了,別裝了,給仇人做飯的滋味不好受吧。”
科爾法彎下的膝蓋僵住,表情變了又變,一時晦暗,又一時無奈。
她看了看周圍仆人那一張張熟悉的臉,終于道:
“是,你說的對……”
她抬起頭,語氣中有些哽咽。
“……我是個母親,但我更是這些人的頭。我已經失去丈夫和兒子了,我知道那種感受,我是仇恨,我是恨那些貴族。可那又如何,我又能改變什么?!我沒能護住我的兒子,所以我更明白我該護著我的這些同事和他們的家庭,求你——”
她膝蓋已經接近地面,十年高強度的工作讓她從一位美女主廚變成了一個蠻橫的中年大媽,似乎在這廚房,她就是頂天立地的支柱,可她此時的眼神卻是那樣無力。
“好了,不用說了。里諾塞閣下脫離危險期了,給老爺和海森閣下準備一些甜食吧?!?
“那——”
“其他人我會保住?!?
“啊,謝謝,感謝你,非常感謝你,托馬斯先生!我就知道你果然沒變……”
仆人們如蒙大赦,都松了一口氣,但看向科爾法女士時,又屏住了呼吸。
他們都清楚,明天之后,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士將離開這個廚房了。
科爾法女士整張臉都放松下來。
她朗笑一聲道:
“苦著張臉干嘛?老娘給你們求來了工作,都愣著干什么?該干嘛干嘛去?!?
一位小姑娘帶上了哭腔:
“頭,如果不是那花粉……”
“哈哈哈,別說這種話,說真的,我倒是感謝那人,我都干了這么多年了,早就該退休了?!?
她頓了頓,剩下的半句話停在了嘴中。
是的,她感謝那個不知名的家伙幫助她離開這里。
她終于能重新做回母親,然后親自承擔起作為母親的仇恨。
想到這,她扯了扯嘴角,咬肌鼓動,臉上的皺紋仿佛都在蠕動。
托馬斯的機械分身緩緩上樓,隱約能聽見樓上醫生來回跑動的嘈雜動靜。
他站在磚石樓梯的轉角,半邊身子被樓上的燈光照亮,另外半邊身子依舊留在樓下的昏暗中。
表情晦暗不清。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
“是的,科爾法,我是沒變?!?
琳賽·科爾法……
你以為我不知道赫拉法組織的資金來源嗎?
你可知道,作為仆人最重要的品質是什么?
那就是——
忠誠。
……
第三模塊,金屬地基上覆蓋了大量泥土,在三級工程機械水渠的作用下得以種植農作物。
夕陽下,金黃的生命力蓬勃旺盛。
麥穗彎垂,谷粒顆顆飽滿,不知何處蕩起微風,激起麥浪滾滾。
巨大的蒸汽收割機在遠處行駛,個個身子甚至不如麥稈挺拔的奴隸立在田間。
相比于奴隸們的衣不蔽體,那些廢棄零件拼湊起的稻草人倒是都穿得不錯。
可這番景致特蕾莎無福欣賞,她喘著粗氣,步子沉重。
每走一步,地面上都會留下沾染血跡的腳印。
失血讓她頭暈目眩。
她此時心中只有一絲執念。
我要順利地回到莊園。
我一定要回去。
因為爸爸說過,只有在那才能成為工程師。
只有成為工程師才能見到媽媽。
可是我好像要死了……
對了,吉姆叔叔也在第三模塊。
我要去找他!
這樣想著,她不知走了多久。
視野模糊間,她看見一座農莊。
但她沒有力氣了。
好想歇一歇。
對,歇一下就好。
就一下。
路邊趴著一位全身污泥的小男孩,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沒死。
她突然感到有些悲哀,撐著力氣從懷中掏出那粗布包好的熏肉,走了過去。
將熏肉湊到男孩嘴邊。
“給、給你吃……”
見小男孩動彈了一下,她咧開嘴角,跌坐在地上,緩緩閉上眼。
眼中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匹從農莊奔騰而來的機械馬。
以及,那奄奄一息的小男孩竟突然坐起身來,攥緊熏肉跑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
特蕾莎緩緩睜開眼,正想撐起身子,腰間傳來劇痛。
她嘶了一聲。
“別動,你的傷口才剛縫合好?!?
耳邊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
她尋著聲音望去。
虛弱的聲音中透著驚喜:
“吉姆叔叔!”
名為吉姆的中年人滿眼心疼,忙道:
“你好好休息,慢一點,跟叔叔說這是怎么弄的?”
特蕾莎嗓子干澀。
“嗯……請問能給我一杯水嗎?”
“哦,哦!好,來……”
她接過溫水,想了想,道:
“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個小女孩把我射傷了……”
她將事情講清。
吉姆聽后沉默不語,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他嘆了口氣,心有余悸地說道:
“你命可真大,要不是我這窗口的花盆突然倒了,我肯定沒法注意到你。”
“嘿嘿,那可不是,我今天的運氣一直很好!對了,我爸爸呢?大伙怎么樣了?”
“嗯,他們在忙,大伙都很忙,特別是今天之后。希望你不要埋冤你爸爸,他是個偉大的人,他在干一件偉大的事業,暫時,暫時我們還不能告訴你那是什么,不過……”
說到這,吉姆臉上露出振奮的神情。
“……兩小時前,我們各地的組織都收到了一份至寶?!?
他從懷中鄭重無比地掏出一沓通信紙。
特蕾莎接過,粗眼掃過。
紙上印著: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
她瞪大眼睛,雖然不是很懂,但她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那字里行間的萬鈞重量。
盡管喝了水,但此刻的嗓子卻愈發干燥。
“這、這是?”
“噢,小姐,我的小姐。我難以向你表達我們收到這些巨著時的激動,這是燈塔,是希望,是我們所有人等待了太久太久才盼來的曙光,它會如點點星火,在我們這片堆積了數百年的干草堆上燃起熊熊烈火,我們的劍已經鍛造了太久,這就是那最終的淬火劑,是那最后一塊磨刀石,感謝這位偉大的先生,他讓我們所有的工作都有了意義……”
特蕾莎懵懵懂懂,卻也被吉姆熾熱的眼神感染,她感到心中涌現出一種莫名的斗志。
她輕撫那紙上的名字。
輕念出聲:
“肯爾·馬克思?!?
“是的,從今天起,這個世界的時鐘將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