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幕遮天，不見星月。

隨著百姓熄滅燭火，進入夢鄉，洛陽東城也跟著暗了下來。

到了亥時，天地漆黑一片，萬籟俱寂，北風徐來，秋夜冰冷如水。

正當所有人都蜷臥于榻上的時候，卻有一處燈火突然復亮了起來。

燈火之下，是一道穿著單衣，披著外袍，站在石桌旁，舉杯喝著烈酒的人影。

其人身長七尺，細眼長髯，長相普通，但體格健壯，面色黝黑，自帶一股凌厲之氣。

而此刻他抬頭望著西面的夜空，望著那如墨般的天幕，眼中不知怎的竟閃過了一道仇恨之色，但仇恨過后，卻又是無盡的迷茫。

“董卓已據京師，明早又行廢立，他日大權在手，這域中又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長嘆了一口氣后，他又轉身倒了一杯酒水，當下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許是一杯不夠勁，接著他又倒酒連飲了兩杯。

而后他抬頭看向東方，看向東方那同樣漆黑得不可見的穹宇，腦海中不禁劃過了一段深刻的回憶，但隨后便是不解，便是失望。

“袁氏深受皇恩，得以四世三公，但自先帝死后，怎就想出了借助外兵誅殺宦官的主意；在董卓入京后這么久的時間里，袁氏又為何沒有做出任何的挽救之舉？”

“究竟是太過愚蠢，太過失算，還是不想反抗，不想冒險，坐等董卓亂國，坐等天下傾覆，袁氏之目的究竟何在？”

“本初逞一時英雄，卻將洛陽置于如此境地，昨日一腔熱血，今日卻不知又在何方？”

他輕輕搖了搖頭，又再次躬身倒滿一杯酒水，然后端起酒杯，升至眼前止住。

看著杯中清澈如鏡的酒水，又看著酒水中那道黯然神傷的鏡影，他竟一時愣住了。

“我笑袁紹好謀無智，笑他目光短淺，可我曹操又做了何事，眼看何進滅亡，眼看董卓入京，又眼看少帝將廢，如今卻在此舉杯狂飲，浮想聯翩，徒勞傷神，無半點舉措？”

他自嘲一笑，然后長呼了口濁氣，面上恢復平靜，舉起酒杯就又是一口悶盡。

咂了咂嘴吧，他又低頭繼續滿上，仰首繼續痛飲，如此反復，直至酒壇將盡。

烈酒伴著涼風，灌入喉嚨，直抵心口，化作一團熾炎，點燃整個身軀，怎一個爽字了得。

吐出一口酒氣后，曹操通身舒暢，仿佛所有愁思都被他逼出了體外，心上為之一松，面上笑容也跟著綻放了開來。

回味此中酸爽，曹操簡直就欲再飲一杯。

但此時卻忽地傳來了一道驚訝的聲音：

“孟德，你怎半夜一個人在此飲酒？”

曹操回頭看去，只見來人身材高大，面若虎豹，胡須連鬢，相貌可謂粗獷。

但這人曹操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當下一笑，然后就朝對方說道：

“元讓，我無事，倒是這壇底還有一碗酒水，可要飲上一口，再回榻上休息？”

說著曹操就抱起酒壇，轉身向著夏侯惇走去。

只是這不走不知道，一走他就感覺頭暈腦晃，天旋地轉，差點兒摔倒在地。

“唉，孟德，我來我來，你可不要灑了此中美酒！”

曹操才剛剛穩住身形，就見夏侯惇面容焦急地走了過來，然后從他手中一把搶過了酒壇。

還沒等曹操反應過來，夏侯惇就又側過身子，抱起酒壇直接將酒水淋進了闊口之中。

“哈哈，孟德這酒可真不錯，就是少了點兒！”

夏侯惇一口將酒吃盡，又使勁晃了晃壇身，連半滴酒水都沒放過，而后隨手就將酒壇子扔到一旁，轉頭面向曹操大笑起來。

而曹操看著他這副樣子，又是無奈，又是高興，可能放眼如今這洛陽城中，也就只有他夏侯元讓會對自己這般真誠了。

但下一刻他又頭暈了，連看著夏侯惇的面容都是晃來晃去的，很快他的眼皮也變得沉重了起來，一股濃濃的睡意襲上心頭。

甩了甩腦袋，曹操稍稍清醒，又走至夏侯惇旁，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強撐著笑道：

“今日就且止住，來日待我，待我清醒，再與你暢飲，暢飲一通！”

雖是這么說，但曹操都已經快睜不開眼睛了，甚至說話時腦袋都是歪著的，身子也軟得如泥一般，說完后更是直接打起了瞌睡。

而夏侯惇見他這副樣子，哪還有說話的心思，他直接搖了搖頭，然后不管曹操意見，就將他扛向了宅內房間所在。

“元讓…”

曹操掙扎一番，然后就沒了意識。

而后燈火熄滅，宅內也徹底安靜了下來。

……

九月初一，北宮崇德殿。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但卻都是為了同一件事情，也為了他董卓的私心和權欲。

在數百甲士森冷的目光之下，公卿百官屏住呼吸依次入殿，面上莊重遠勝昨日。

待文武眾臣排立兩側之后，少帝劉辯也拉著母親何氏的手怯怯地走進了殿內。

或者說，兩人是被押來了這里，被李儒率領一眾西涼武士押來了這里。

所以當殿內百官看見少帝臉上的害怕以及李儒臉上的陰笑時，心中的怒火就止不住地燃燒了起來，看向李儒時的眼睛也都紅了大半。

若非李儒身后有武士保護，他們又都卸了佩劍，只怕當場就會有人竄跳出來劈了李儒這賊子，劈了這個給董卓效忠的文人敗類。

對于眼前百官的反應，李儒僅是冷笑了一聲，便不再理會，然后安靜地站在殿門口等候著董卓的到來。

而此時少帝劉辯也再一次坐到了龍位之上，生母何氏也端坐一旁，只是沒了以往的那張垂簾，也沒了往日里拿起搖扇的宮婢。

兩人熟悉地分坐在了龍臺之上，但心中卻滿是陌生與忐忑，她們母子尚不知道李儒和董卓究竟要做什么，不知道他們搞出這么大的陣仗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害怕之下，母子兩人只能將無助的目光投向了場內的公卿眾臣，投向了這些國朝的柱石，她們眼中有多慌張，面上就有多可憐。

但場內百官誰又敢和這對母子對視呢，禮儀上他們不能如此，心中的愧疚與自責，也讓他們無顏面對少帝與太后。

可他們的反應，在何氏與劉辯的眼里，卻是如此的冰冷，仿佛母子兩人都被在場群臣給拋棄了一般，仿佛大漢天子、國母全都被國朝的文武百官給背棄了一般。

而何氏母子面上越是可憐，百官就越是不敢回看她們哪怕一眼，他們也怕，怕自己硬不下心來，又怕自己硬下來之后日后終身愧疚，還怕自己忍不住待會兒就與董卓拼命。

當殿內徹底安靜下來后，沒過多久，董卓也帶著呂布來到了崇德殿外。

“殿內一切就緒，還請岳父入內！”

才見著董卓，李儒就立即上前拱手說道。

而聽到好消息的董卓，也當即笑著對他點了點頭，然后轉過身來，又收起笑容，冷靜地走入了大殿之內。

又如昨日那般，董卓入殿后，一步步走至眾臣前方，然后登上了最高的那一層臺階，而呂布則一直護衛在后，直至臺階之下。

李儒也緊跟著兩人走進了殿內，來到了大殿前方，然后站在了一側邊上，處于侍者之位，畢竟他此時只是董卓的帳下幕僚，算不上朝廷官員，在朝堂上自然也就沒有位置。

而百官則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心中又憤怒又無奈，只能咬緊牙根，握緊拳頭，進行著徒勞而又無力的反抗。

但在一眾甲士的環衛之下，他們那點兒反抗也顯得相當愚蠢，甚至可笑，因為軍隊一旦干涉政治，那么朝堂就只是一個擺設了，只是一個裝點門面、給天下人演戲的舞臺。

而這舞臺上，主角只能是董卓，配角則是呂布、李儒，其余人也就只是多幾集戲份的龍套了，甚至只是不能露面的普通群眾。

而今日的主角，他站在了與昨日相同的位置上，然后做出了與昨日相似的動作。

董卓看了一眼龍位上那懦弱發顫的天子，心下冷笑不止，又看了一眼旁邊那面容艷麗，卻冷淡至極的太后，心下又惱羞成怒。

但想著兩人即將被廢，董卓心里便不再計較，他當下冷哼了一聲，然后轉過身面向眾臣，反復掃視他們的面孔，久久不發一言。

殿內一時間壓抑至極，群臣大氣都不敢喘，眼睛也只敢往地上看去，姿勢更是一動不動，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

直到“鏘”的一聲打破了殿內的寧靜。

百官當下一驚，各自露出囧態，然后齊齊看向了前方臺階之上。

卻見董卓拔出腰間寶劍，然后舉劍對著眾臣，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口中高聲喝道：

“天子暗弱，不足以君天下！今有策文一道，宜為宣讀！”

盡管百官心里早有準備，但在親耳聽到這句話后，心間還是忍不住地生出了一道憤怒，但憤怒之后，又是無奈、悲哀，以及慚愧。

至于龍位上的劉辯，則直接嚇得撲到了母親的懷里，而何氏面上也已是慘白一片。

對于他們的反應，董卓則毫不理會，也毫不在意，直接就向著李儒示意了一個眼神。

而李儒點頭會意，當即就從懷中摸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一卷策文，然后走至百官正前方，轉身即對著百官，展開策文念道：

“孝靈皇帝，早棄臣民；皇帝承嗣，海內側望。而帝天資輕佻，威儀不恪，居喪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聽到這里，百官盡皆低頭，不敢看向龍位上的少帝劉辯，也不敢把目光瞥向董卓。

而董卓冷笑一聲，又聽李儒念道：

“皇太后教無母儀，統政荒亂。永樂太后暴崩，眾論惑焉。三綱之道，天地之紀，毋乃有闕？”

殿內又是一靜，太后何氏面上蒼白如紙，再無一絲血色，仿佛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沒了。

而李儒可不管這些，又繼續念道：

“陳留王協，圣德偉懋，規矩肅然；居喪哀戚，言不以邪；休聲美譽，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

“茲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后還政，請奉陳留王為皇帝，應天順人，以慰生靈之望！”

策文宣讀完畢，百官也全都精神恍惚，身心疲憊，一副少氣無力之態。

臺上，何氏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而劉辯不明情況，以為母親沒了，頓時受到兩重打擊，直接抱著何氏身體嚎啕大哭起來。

但這哭聲卻壞了董卓的好心情，他眉頭一皺，隨即便對著李儒勾了勾眼。

李儒點頭一應，然后轉身就走到了太傅袁隗身前，躬身一禮敬道：

“還請太傅為弘農王及王太后去服解綬！”

在百官的注視下，袁隗面無表情地點頭答應下來，然后又面無表情地走上了臺階。

待路過董卓身旁，袁隗又對著董卓微微一禮，接著才跨步上臺，佝身走到劉辯兩人身旁。

而此時李儒見狀，也趕緊招呼了幾個寺人過來，跟著上去幫忙。

在董卓的監督下，袁隗將劉辯扶下御座，然后又走下臺階，寺人也緊跟著把何氏扶了下去。

劉辯雖然哭泣，但在袁隗的安撫下，還是主動從腰間摘下了玉璽，交到了他的手上。

接著袁隗又為劉辯取下旒冕，解下綬帶，脫去冕服，放到寺人所奉的木盤之上。

而另一邊昏迷的何氏，也在寺人的攙扶和幫助下，被動地脫去了鳳冠以及禮服。

廢帝儀式完成后，劉辯與何氏也被寺人攙扶著回了宮內，并被一大群甲士看管了起來。

群臣盡皆麻木，呆滯地看著袁隗，看著李儒，最后看著董卓。

董卓對此卻是哈哈大笑，笑聲中盡是驕傲，盡是對皇權的蔑視，盡是對大臣們的不屑。

大笑聲中，百官無不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董卓越發得意，越發驕狂，竟直接走到了皇帝才能站立的高臺之上，然后轉身像皇帝看待臣子那般看著臺下百官。

而百官之中，除了有幾個人憤怒地看著董卓外，其他人全都無力地低下了腦袋。

正當董卓享受著如皇帝般唯我獨尊的威勢時，卻突然聽到了一句尖銳震耳的泣聲：

“賊臣董卓，敢為欺天之謀，必不得好死，今日吾當以吾血警醒世人！”

眾人震撼莫名，尋聲看去，見其身材瘦長，又著三公服飾，不是當朝司徒丁宮又是何人。

董卓面上立時黑了下來，心中怒氣不斷膨脹，簡直就欲當場發作。

可這時，司徒丁宮卻面露決絕之色，轉頭就一腦撞向了殿內大柱。

所有人都呆滯原地，救之不及。

只聽“砰”的一聲，丁宮直接倒地不起，額角鮮血淋漓，片刻便再無氣息。

殿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董卓方才深呼了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對著丁宮的尸體，董卓冷哼了一聲，然后隨手便招來兩個甲士將其抬走，又令人將地上、柱上的鮮血擦凈。

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卻已是飄散在了殿內每個角落，給董卓這大好的日子增添了一分不祥的氣息。

之后，董卓便一直保持著一副面癱臉，盯視著場內所有的大臣。

直到劉協被李肅帶來，董卓又讓袁隗草草為其加冕登基，然后又草草結束。

劉協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董卓冷聲宣布道：“散朝——”

接著，百官都還沒離開，董卓就又第一個出了崇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