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路明非的嘴角抽動，一點開口的欲望都沒有。

他試圖避開這無比真實又讓他發笑的理由，可古德里安一絲機會都沒有給他。

“他們很關心你。”古德里安教授繼續補充道。

路明非的沉默讓教授欣喜，即使謀面相視，人與人的悲歡仍不相通。過多的期待蒙蔽古德里安教授的雙眼。

這一刻古德里安自己覺得只要再填一把火，就能軟化少年本就不堅固的外殼。

“雖然我也沒見過他們，但是聽說一直在忙很重要的課題，這些年全世界跑。我這里有一張他們的照片，對了，還有你媽媽為了你的事寫給學院的信。”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照片，放在路明非面前。照片上是夏天的花園，遠處依稀是夕陽里的卡塞爾學院，近處則是無數的蔓墻，綠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攜手在蔓墻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寬松的大白襯衣和一條灑腿褲，腳下一雙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純白的居家棉裙。

古德里安教授又遞過一封信，信很簡短，是打印出來的，大概是電子郵件：

‘親愛的昂熱校長：

很久沒有聯系，希望你的身體和以前一樣好。

我們應該還有很長時間不會見面，最近的研究有了新進展，我們沒法離開。

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經年滿十八歲，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成績不那么好，但是我們都相信他會在學術上有所作為，所以如果可能，請卡塞爾學院在接收他入學的事情上提供幫助。

不能親口對他說，只好請您代我轉達，說爸爸和媽媽愛他。

您誠摯的，

喬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清了清嗓子，忽然看著路明非的眼睛，用無比深情的語調和不太標準的發音說，“明非，爸爸媽媽愛你。”

路明非覺得麗晶酒店的早餐的果汁被人摻了酒，除了漲肚的感覺，這會他竟體會到些醉意。

頭腦鼓脹著發熱，內心洶涌著些什么。

快活了一整個飯局的路明非，肩膀一點一點耷拉下去。

但猶有一絲少年的倔強為了面子疑惑。

這是感動么？

心底那個坐在山石上，彎著腰看著幾要落淚的身影抬起頭譏笑回答。

當然不是。

就好似真的有人輕蔑地站起，俯視一切。回望自己的眼神中深惡痛覺，邁開的腳步盡是對此時此刻所有的不耐。

他說，虛偽地令人作嘔。

路明非想起很多年前，寄人籬下的生活里，午后沉睡的夢魘，他拼命反復的想要醒來。而這一刻，是靈魂一樣的東西掙扎著要逃脫這個軀體。

那種感覺如出一轍，如天上墮入深淵，反復輪回。深沉的惡心感自身體深處涌動。

于是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現實與虛幻交界模糊的沖擊帶來的呆滯，與被話語震撼的感動外在看起來毫無區別。

“校長一定要我把你父母的問候帶到，他也很關心你。”古德里安教授還在真摯地安撫著。

路明非站了起來，語言和起身的動作一樣僵硬。“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

路明非收斂著自我，盡量不在這里失態。

洗手間的池子前，路明非洗了把臉，深呼吸一遍又一遍。沒在人來人往的地方停留，順著指引牌他走到無人的樓梯口。推開虛合的安全逃生門，在第一階慢慢坐下，用力揉搓著臉。

在這個無人打攪的角落，他可以慢慢冷靜，重新戴好面具。

而且沒了他的幫襯，餐桌上叔叔一家推銷路鳴澤自然也需要些時間，他也不用著急。

可是門扇的掩合聲重新出現，腳步從他身旁經過。

路明非沒在意，直到她停在身后。

“我沒事，不需要幫助，謝謝。”聲音從沉悶逐漸輕揚。

身體里的狂徒不屑一顧的消散讓路明非重新平靜。他也不在乎突如其來的路人，對他強烈的好奇圍觀。

禮貌的語言似乎并不能將那好奇推遠。

路明非嘆口氣，只能抬起頭站起來，將臉上的表情收斂。

高挑明媚的女孩兒斜眼看著路明非，順著他的起身逐漸平視。

路明非沒說話，轉身離開，女孩就跟在他后頭。

“誒？諾諾，我還以為你跑出去玩了。”古德里安教授向身后的女孩打招呼。

“介紹一下，二年級學生陳墨瞳，華裔，也是我的助手，本次面試的學生考官之一。”

“這位是你的師弟，路明非。”

“諾諾？”熟悉的名字讓路明非一愣，重新回頭仔細看。

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藍色豎條紋的短襯衣，頭頂扣著一頂棒球帽，耳垂上的純銀四葉草墜子搖搖晃晃，上面嵌的碎鉆光芒刺眼。

矜持地點頭回應路明非的目光，她旁若無人加入了餐桌，與古德里安教授閑聊，言語中調侃著昨天的考官。

就像一只貓走進她的領地，她不會在意別人在做什么，但她在的時候，別人的目光必須留在他的身上。

驕傲又空無一物。

路明非有想過詢問兩個‘諾諾’的聯系，又忽然覺得無需多言。發笑的感覺又一次出現。

桌上的每個人交流的興致都方興未艾，遺憾的是路明非意盡闌珊。

他坐回去的力氣都沒有，也不打算再待在這里擋住他們的陽光。

“教授。”

古德里安立刻回頭。

“怎么樣明非，你已經決定好了么？”

“是的。”

“很抱歉教授。”路明非點點頭，微不可見。“我拒絕卡塞爾的邀請。”

“為什么？難道還有什么地方不合適？有什么問題你可以提出來，都可以談。”古德里安教授一步就跨到了路明非的面前。

“而且，這也是你父母的期愿。”

“抱歉。”再重復一次之后，路明非徑直離去。

身后古德里安的抬手被陳墨瞳攔下，叔叔嬸嬸急忙起身連番道歉，指責著路明非的不禮貌。

“陳墨瞳你快讓開！路明非，對父母排斥的話，我們只聊卡塞爾也可以呀！”古德里安教授急的跳腳。

陳墨瞳沒有松手。

“教授。”清冽的語氣讓古德里安得以冷靜。

“那不是排斥，是敵意。”

遠去的路明非沒有在意身后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