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宣平門。
王統順著著宣平門旁的巷曲往北走,快到洛城門時,終于尋到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在一座普通的宅院前,王統叩響了門環。
沒用多久,一個婢女打開了個門縫,探頭出來看,見王統長得好看,笑著問。
“郎君來找何人?”
王統拱手道:“我是尹大人的同僚,尹大人可在?”
“我家阿郎一早便出去了。”
“出去了?”王統故作失望道:“那可惜了,可知他幾時回來?”
“這可說不準。”女婢盯著王統的臉看了許久,最后將門打開,笑道:“郎君先進來喝杯熱茶吧,我去告訴我家娘子。”
說完,便引著王統往里走。
這是個簡單的二進院,雖然樸素,一切物事卻是井井有序,甚是整潔。
“娘子,有位郎君,說是阿郎的同僚,有事來尋。”
婢女剛喊了一聲,便有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高大婦人從后院迎了出來,穿著得體,朝王統盈盈萬福,甚有大婦風范。
“妾身盧稚,乃尹公正正妻,郎君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王統道:“正是,我與尹大人同為大冢宰辦事,今日有要事相尋,可尋了好幾處都不見他。”
“哼!”盧稚柳眉一豎,怒道:“定是去尋那騷蹄子去了!要是壞了大冢宰大事,給他一頓好打。”
或是都已習以為常,婢女奴仆對盧稚突然呵斥尹公正皆沒有表現出意外的神色,倒是盧稚自己反應過來,略微有些尷尬。
“郎君勿怪。”盧稚頗有些自憐道:“奴家本出身范陽盧氏北祖房,雖然到我父親是庶出,可也算世代工書,墨香盈門,底蘊深厚。”
“是,是,我看尹大人儀表堂堂,便知大娘子也定是出自名門。”
“哼,我就是被他那副皮囊給迷暈了頭,被他幾句花言巧語給哄騙了。”盧稚說著,居然哭了起來,“他一個寒士仕子,落魄書生,求仕無門,家中還有一個瞎了眼的老母,要不是我家……他焉能有今日?”
“怪不得尹大人如此上進,原是家中有個賢內助。”
“他心里何曾念我的好?一日到晚就記褂著青樓里的那個騷蹄子。”說道這里,盧稚又抹了抹淚,“奴家說這些家長里短,實在是讓郎君見笑了,可我實在是氣極了。”
“不會,不會,大娘子是性情中人。”王統笑道,心中卻是想到尹公正這個文弱書生家中有這么一個悍妻,自然是不愿回家的。
“我已讓人備了酒菜,郎君喝杯熱酒,邊吃邊等如何?”
“不敢再叨擾大娘子了,既然尹大人不在,在下這便告辭了。”王統站起身道:“還請大娘子轉告尹大人一聲。”
從尹公正家出來,王統馬不停蹄去了東市一家酒肆。
剛進門,便聽一人高聲喚道:“王兄,這里,這里。”
王統循聲看去,正是自己約好的中外府司錄袁杰。
“袁兄,失禮了失禮了,說要宴請你,反倒是我遲了。”
“不不,年節時本就應是我請王兄別歲,只不過王兄忙,一直未尋到合適的時機,今日難得王兄閑下來,定是我來請的。”
袁杰作為尹公正的副手,也是剛剛從玉璧歸來,進入中外府任職,巴結宇文護未來女婿還來不及。
兩人謙讓了半天后落座,王統道:“在晉國公府上饋歲時,沒能和袁兄,王元慶和尹公正多飲幾杯,深以為憾,今日本想請你們三位一敘,不想王元慶已出發前往吐谷渾,去尹公正家中卻撲了個空,倒是被他那正妻留下嘮叨了許久。”
袁杰搖頭笑道:“盧娘子就是這么個人,善妒小氣,處處都要壓過尹公正一頭,可誰叫盧娘子家門蔭高。”
“那尹公正沒有小妾?”
“小妾?”袁杰道:“尹公正連多看一眼別的女人都不行,怎么可能納小妾。”
王統假裝不信,“我可是聽聞他在碧月軒有個老相好。”
“盈香?”袁杰嘆了口氣,“說起這盈香,故事可就長了。”
“說說。”
袁杰給王統斟酒,笑道:“還不是寒門學士與名歌姬的風流故事,要說多曲折,也不至于,不過這盈香倒是付出頗多,那時幾乎將自己的賞錢盡數給了尹公正用于上下打點,換取了官身。”
“那尹公正為何不娶盈香,反倒娶了盧娘子?”
“為何?”袁杰一口飲了杯中酒,嘆道:“為了求上進,娶了門蔭高的悍妻,為前途鋪路,有了前途,才有錢途,才能為盈香贖身。”
“盈香很貴?”
袁杰瞥了一眼王統,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天天往明月樓跑,不知道跟名歌姬喝酒有多貴?何況贖身?
想是如此想,袁杰還是答道:“自然很貴,數十兩金是要的。”
王統暗暗乍舌,怪不得尹公正如此求上進,再不努力些,盈香老了都未必能贖出來。
夜里,王統去了趟質府。
外間不便說話,柳敬言讓王統進了房。
桌案上還擺著醫館和手工坊的賬冊,柳敬言還在忙著理賬。
王統就坐在她旁邊的凳上,說了今日關于尹公正的家事、情事。
“你想幫尹公正將他那情人從青樓中贖出來?”
“想是想,沒錢。”王統道:“青樓女子贖身太貴,還需想別的法子。”
“數十兩金我們給得起。”柳敬言停下手頭上的活,說道:“你可知現在我們做的牙刷兩柄便能賣一兩金?不過,你真的打算如此大張旗鼓地幫尹公正的忙?如此大張旗鼓地為我奔走?”
柳敬言越來越進入角色,看事情看問題思路越來越清晰,“你需知,你馬上就是大冢宰府上的女婿,一言一行皆有人盯著。”
“你說得對,一切需得暗地里進行。”王統說到這里,嘆息道:“不過,我們可用之人太少,要想隱匿行事,瞞過帝相的眼線,太難。”
“不急。”柳敬言道:“姚察既已收了竇熾的好處,想必不會讓談判進行得很順利,我們還有時間在暗里操作。”
“嗯,明日我便要入宮當值,我讓茍和岺公先盯著姚察和尹公正,若有變動,你就先拿主意。”
“好,你在宮中行事,當一切小心。”
是夜,或是換了新的宅子,王統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很多夢。
在夢里,柳敬言終于如愿回到了南陳,可自己卻被留在了北周,和宇文萇楚成婚,成了宇文護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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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后,王統突然發現,宿衛禁軍中突然就沒人管著他了。
不管是宇文神舉,還是于翼,都沒再給他指派值守任務,楊堅也是個通透的人物,見是如此,干脆也不去管他。
于是,王統變成了宿衛將領中最閑的那個。
當然,王統也樂得清閑。
可清閑日子沒過多久,吏部突然來了新的任命,讓宿衛系統眾將震驚。
于翼跟隨李昺征伐吐谷渾,雖大敗而歸,可表現可圈可點,所以調任左宮伯中大夫,這也是一早便定下的,實至名歸。
可王統居然連跳兩級,由正三命的左侍下士升任正五命的右宮伯中大夫,在宿衛中權柄也只稍次于于翼。
憑什么?
一個南朝降卒,北周馬奴,居然只用了半年時間,便登堂入室,成為掌宮城侍衛之禁的侍衛之長。
就因為他是晉國公府的贅婿?
大冢宰任人唯親居然到了如斯地步?
宇文邕心頭巨震,卻又無可奈何。自己辛苦經營的宿衛禁軍,就這樣被宇文護牢牢地敲入了一根楔子。
心中有不滿、忿恨、嫉妒之人不在少數,可又有誰敢非議從晉國公府出來的政令?
連宇文邕自己都無力反抗,強顏歡笑。
王統本以為皇帝會疏遠他,同僚會排擠他,他已做好了成為眾矢之的的準備。
可情況恰巧相反,同僚對他更熱情,皇帝對他也更親熱了。
“王統,可會象戲?”
今日庾信與王褒又雙雙抱病,不用說,定是又鬧著要跟南使回朝。
說起來,宇文邕也算可憐,平日里不能插手朝政,除了暗地里算計宇文護,就只剩研究象戲這個愛好,偏偏能陪他研究的那兩個老頭兒還一日到晚鬧著要走。
“象戲?”王統答道:“不會,不過臣可以學,陪皇上解解悶。”
宇文邕抬眼看了看他,將棋盤往他面前一推。
“棋盤與漢末盛行的樗蒲相似,分金、木、水、火、土五區。”
“擲劈木決定棋子步數,陰翻則顧兔先出,陽變則靈烏獨明。”
“從月建而左轉,起黃鐘而順行。”
“或升進以報德,義以遷善;或黜退以貶過,事在懲惡。”
宇文邕一頓輸出,王統張口結舌。
這代溝恐怕是差了一千四百多年。
王統從懷里掏出一件物事,在桌案上擺好,訕笑道:“皇上,若想解悶,臣這個恐怕有趣得多。”
宇文邕道:“大都博弈皆戲劇,象戲翻能學用兵,我創這象戲不全為了有趣。”
“我這棋是模擬戰爭的一種游戲,也能學用兵。”
“楚河?漢界?”宇文邕看了看棋盤道:“這是什么棋?”
“象棋。”
“如何下?”
王統道:“刻象牙為棋,共三十二枚,紅黑各半,兩人對弈。”
“紅方以帥統仕、相及車、馬、炮各二,兵五;黑方以將統士、象及車、馬、炮各二,卒五。”
“弈時雙方輪流行棋,以“將死”或“困斃”對方將帥為勝。”
只聽王統稍稍講解,宇文邕如獲至寶,眼睛是越來越亮,接話道:“這象棋猶如兩軍作戰排兵布陣,將、帥代表君王,不能出這九宮,居于幕后指揮。仕和士則代表宿衛,司九宮安全,不離將帥左右。象、相是臣相,只能于本方移動,不能過河。車是戰車,橫線、豎線均可行走廝殺。炮是弩車,可攻擊距離遠且殺傷力較大。馬是騎兵,適合長距離作戰。五個兵、卒便猶如一伍,手持弓、殳、矛、戈、戟,配合作戰。”
不得不說,宇文邕在棋牌方面的確擁有極強的天賦,一點既明,還能舉一反三。
“統,這象棋真是妙極,你當真有巧思!”
王統厚著臉皮道:“皇上喜歡就好。”
當日,宇文邕便跟王統專研象棋,徹夜達旦,連椒房殿也不去了。
第二日,庾信和王褒也加入進來,宣室殿內四人皆沉迷于此,有時甚至忘了君臣之禮,在宣室殿內放聲爭論,讓守在外邊的宿衛們面面相覷。
轉眼間便到了驚蟄時節,春氣萌動,大地褪去了銀裝素裹,又煥發了生機,一派欣欣向榮。
王統好不容易擺脫了宇文邕的糾纏,從宮中沐休出來,便匆匆策馬地往質府去。
“這些天可發生什么事?”
“有的,前幾日我去驛館見了姚察。”柳敬言正在炙茶,動作優雅,話語間已沒了前段時間那般急燥。
“可說了什么?”
柳敬言一邊碾著茶,一邊道:“我對他說,我在南梁時便聽聞你素來胸襟高潔,品行端正,清正節儉,可近來卻聽聞你與北周重臣來往過密,出入青樓,姚大人,皇上厚待你,遣你出使北周,還望你能不辱使命,帶吾等歸家。”
王統道:“你是南朝宗室,去質問他合情合理,那姚察怎么說。”
“他當即便將竇熾送的那箱金搬了出來。還辯解說,北周帝相貌合神離,當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條件和形勢的變化,為談判創造有利局勢,才能最終以弱勝強。”
王統沉吟道:“且不論他說的是真是假,至少你的這番表態,便可以讓他不敢在談判中做出不利于我們的小動作。”
“嗯。”柳敬言專注地攪動茶湯,連頭都未抬,輕道:“還有一事,盈香我已讓人贖出來了。”
“這么快?你讓誰的出面?”王統倒是對辦事利索果斷的柳敬言有了新的一層認識。
柳敬言道:“那日我與青蘭去醫館,恰好見到盈香在醫館中,并不是去看病,卻與甘小娘頗為親密,似是手帕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