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陳設相當沒意思,一床一塌一桌案、一立地長燭臺一衣帽架罷了,陳設只是簡單的香爐和茶具,簡單自然。床前掛著“清風明月”的匾額,落款是歐陽修。小騾子介紹,這房里確實住過歐陽修,也只住過他一人。倒不知君子之風坦蕩蕩的歐陽修得知自己的寶字被掛在這種地方,又會作何思想。
眾人確實沒想著鬼樊樓的入口會明擺在眼前,因此四下打量的同時,也在搜找著可能的密室開關——哪有那么輕易找到?
小騾子信步走到燭臺前,抓住長桿,撅起屁股,使出渾身力氣和重量向下壓去——木桌旁的地面竟然向下一沉,落下去半條手臂的高度,像一個凹下去的方塊。
“快上來。”李元惜見小叔仍站在這詭異的凹處,忙伸手將他拉拽上去,隨后,凹處的地面便從中間裂出條縫,被地下機關牽引向左右推動,各自向左右方向推去。
洞下黑黝黝地向上冒著寒氣,叫眾人嘆為觀止。
“太好了,小騾子,你立了大功!”吳醒言高興地夸贊:“若是沒有你,怕是把報慈寺拆了,也找不到這入口。”
“洞深,壁上有可以攀爬的凹洞,外人找不到,錯一步都會被暗器傷住。你們稍等,我去標記,你們按照標記走就是了。”小騾子說道,在包袱里取出幾只木楔子,一一插在腰帶里,只憑著一只手臂,便熟練地下了洞。
李元惜眼看著他的小腦袋消失于洞內的幽深中,心也提到嗓子眼,總覺得把探路這么危險的重任交給一個與鬼樊樓有仇又身有殘疾的小孩子,不大妥當。報慈寺內此時仍然安靜,似乎鬼樊樓并未發(fā)覺外人潛入。所有人整裝待發(fā),欲跟著小騾子下洞,李元惜打頭陣。萬事俱備,只待小騾子一聲信號。然而小騾子好像進了個無底深淵,信號久久未傳來。
李元惜擔心小騾子的安危,更是對身后這群等消息的兄弟們沒法交代。
“李管勾,你怎么想?”吳醒言問道,李元惜不敢搪塞:“恐有變。”
“這入口之下恐怕鬼樊樓早已設伏,小騾子應是被他們抓住了。”吳醒言判定。
兩人都明白,這場官府主導的偷襲戰(zhàn),極有可能變作鬼樊樓設計的圍殲戰(zhàn),眼下最大的疑問,是鬼樊樓對他們這一次隱秘行動究竟了解多少。
“教頭,兵長”他吩咐道:“你們立刻小心去查屋外動靜,洞下情況有變,更要提防敵人從外夾擊。”
“是!”兩人領命去了,出了門,一個往東行,一個往西行,不想,兩人剛出去便被逼了回來,連同屋外分散開來的衙役,都抱頭向屋內奔來。
“快!快關門!有伏擊!”
隨他們身后的,是黑壓壓的箭矢,里面剛關上門,就聽門板上雨點一般乒乒乓乓地扎了許多箭頭,更有箭矢破窗而入!
“保護二位大人!”兵長喊道。
箭矢齊射,破風之聲與人的慘叫混雜一起,教頭的長槍擋了兩三支亂箭,衙役們也盡力揮劍擋了,但免不了幾人中箭,最嚴重的直射腦門,當場沒了性命。保護吳醒言的兩個衙役也被傷到,恰在此時,一支鋒利的利箭夾風刺破窗上破敗的白紙,夾著尖嘯的冷風,直沖吳醒言面門而去!
畢竟吳醒言是文職官員,不見刀光血影的打斗,哪里能在生死一瞬做出及時反應?箭矢照面而來,他竟直挺挺站著,不知躲閃,其他人皆被亂箭制住,哪里顧得上來救他?
情急之下,李元惜顧不得他身份如何,一腳踹在吳醒言膝蓋后的腘窩處,他吃痛,身子向下一沉,箭矢穿過發(fā)冠,狠狠地揪了一梭頭發(fā),扎在墻上懸掛的“清風明月”匾額上,隨著“啪嚓”一聲,匾額掉落,藏在匾額后的陶罐隨即墜落,摔成碎片,竟然炸出漫天的水漿,噴濺得各處都是,眾人亂糟糟的,既然要躲著前面的箭矢,身后的這水漿便真是躲閃不及了。
李元惜臉上、脖子里也被潑了許多,她嗅著這水漿有些腥臊,來不及細想,小叔便將她一把摁倒——
箭矢擦著她后背飛過,小叔救了她一命。
大約小叔也覺察到漿水的氣味大不妙,立即拆下口罩裹起碎片,罩在陶罐碎片上,從底下一把摟起,掄圓了臂膀給門外丟去!
只聽外面罵了一聲,可能為躲避這東西,敵人才暫時停止放箭,但已經發(fā)出的箭矢還需屋內的眾人躲避,數(shù)支冷箭直沖小叔的胸膛和肚子,電光火石一瞬,有人拽他的腿,有人摟他的腰,有人更是飛撲著撞了他肚子,大家為救他一命,盡管各自舉動頗不協(xié)調,如同五馬分尸般,總算是叫小叔脫了險,幾人一同摔趴地上,有個衙役不巧踏空,掉進洞下,情急之下,吳醒言伸手去抓,卻沒抓住對方的手,只扯斷了一片衣襟。
好一番亂!
“你奶奶的!”
趁這轉眼即逝的“休戰(zhàn)”片刻,李元惜搬起桌案,向門窗阻攔去,催促衙役們快些行動起來:快,床、塌,有什么用什么,拿木板的闊面抵上到門窗處,好歹為他們留出些下洞的時間。
以她觀察,屋外包圍過來的起碼有二十人之多,無一例外,他們全都是青布納衣,束腿蹬一雙羅漢鞋的光頭和尚,卻手持彎弓,腰系箭囊,還背著短劍——哪里算什么和尚?
更讓她吃驚的是,這些和尚并非她看到的在禪房內熟睡的人——怪不得一直在外戒備的衙役未曾發(fā)現(xiàn)異動,原來殺手別有埋伏之處!
那么,禪房里的又是些什么人?會不會威脅到這屋?抑或者,他們準備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向這屋發(fā)起襲擊?
種種思慮之下,官府似乎全無勝算。
“他們是有備而來,咱們沖出去必死無疑,留下來也必死無疑。”李元惜判定,吳醒言正清點屋內衙役死傷,這一番對峙,不幸已有三人斃命,四人重傷,八人輕傷。出師未捷,死傷已接近半數(shù)。這狀況叫他痛心。
三十余人下洞,真正的目的是為探這些入口是否真實可行,因此,首要要求便是隱秘,而今,隱秘已經蕩然無存,又只剩十幾人……
他示意李元惜到另一旁單獨議事:“李管勾,我看,洞下必有埋伏,我們下去,是白送性命!”
“少卿難道想撤嗎?”李元惜急了:“好容易到了這里,怎能輕言放棄?再說,即便是撤,面對這樣的清形,也是死路一條。吳少卿,雷照、董安等青衫子就在報慈寺外,寺內的動靜他們不會沒有察覺,開封府定會想辦法來救!”
“那樣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即便如此,我也絕不撤退。”李元惜故意提高了些聲音,那邊的衙役們聽到了,紛紛請戰(zhàn),縱使是死在箭矢之下,也好過丟人敗興地回去。
“好!”吳醒言點點頭:“既然大家都有此心,我吳醒言也不是吃素的——現(xiàn)在的皇城腳下,圣上調我的禁軍中五千人都在集結,只是為防打草驚蛇,叫樓主提前跑了,故而按兵不動。只需我一發(fā)令,他們便立即來攻此處。我們倘能堅持到與他們會和,那是上天垂憐我等忠君報國之心,若提前身死,就叫后來者替我們報仇!我吳醒言與大家共進退!”
聞此消息,眾人重振雄心,甚是激動,李元惜勸吳醒言,小騾子下洞悄無聲息,實是因為他人小力弱,不如由她先行下洞,這斬馬刀一出,她保定是沒那么容易死的,洞內情況究竟如何,至少她能向地面上報個信,大家也不至于斷頭蒼蠅四處亂撞。
“你不能去,我去!”小叔挺身而出,他是擔心洞下的危險遠勝于屋內,李元惜又怎不擔心他?
“小叔,你保護吳少卿便好。少卿,和尚們的進攻轉眼又來,沒時間耽擱了。”李元惜催促,斟酌之下,吳醒言只好答應:“你要盡快。”
“得令!”
李元惜仿佛轉眼回到軍中,她最喜那些可力挽狂瀾、扭轉局勢的任務,此時血脈僨張,將斬馬刀緊了緊,循著洞壁小騾子插好的木楔子,踩到旁側的凹處,一步步地向洞下去。待落了地,她立刻拔出斬馬刀,持刀警戒,憑耳細聽,似乎洞下并無異樣。
她取出火折子,點了一支火把,火焰竄動,身后撲來一股寒風,叫她立時回身,揮刀斬斷了——原來,只是個沒多大本事的小廝,連他的第一招便無法抵擋。
李元惜松了口氣,四下打量,見這里只是個普通的土坑,路只有一條,便是壁上挖出來的一條洞,洞高且寬,一直向前延伸,火把光亮有限,僅能照亮不足百步距離,這百步之內,似乎再不見小廝把守,只是,地上凌亂的痕跡,似乎又說明這里曾有人被拖拽……
無血、掙扎、拖拽,她腦中構想起了小騾子被人生擒畫面——這洞中有詐!
正在這時,屋內傳來聲響,原來是雷照故技重施,只是這回沒有扔草料,而是點燃了柴房。報慈寺緊鄰皇城,只要發(fā)生火災,救火兵必然十萬火急趕到,這是雷照能想到干預報慈寺的最好辦法,可對于寺內這群亡命徒來講,火災無疑會將他們的隱秘刺殺曝光,為繼續(xù)掩藏秘密,那些和尚需緊忙著要對屋內動手,在救火兵到之前,殺人藏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