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良平與李元惜去到冷院的這段時間內,郭昶只好回到度支司,與富弼一并謀劃打擊青鹽走私,吳醒言在大理寺坐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再也待不住,往軍營去調兵的路上,再去麻衣巷,詢問押班搜找阿泰等人以及摸渠的情況。問題還是老問題,甚至難度更大一環,因為押班在增調五百禁軍入渠后,又向前推進三里,隨后,發現了下沉的暗渠。
也即是說,這暗渠根本不是與公渠老老實實待在同一水平上,而是還能向下縱深,儼然如同螞蟻洞。
禁軍們絕望了,吳醒言也絕望了。
“那個商戶……”他想起來了,李元惜給過他一個商戶的信息,盡管心里清楚,此人不是他的救命稻草,摸不著頭緒的情況下,也只能胡亂抓抓看,萬一能得到有用的線索,一定要給他獎勵,以此來鼓勵百姓發力,協助官府。
他精心挑選了幾名禁軍前去邀請這位商戶,與他在大理寺一聚。他特意交代禁軍,一定要態度溫和,不要嚇到人家。
如果這位商戶不能提供有用線索,那么,吳醒言便打算今夜纏定孟良平了。孟良平在信中承認自己下過暗渠,大理寺內,女鹽官和老鬼都可作證,為什么這樣一個現成的向導穩坐蓮花座,而他要像羅漢一樣吹眉瞪眼地四處奔波呢?
吳醒言確有怨言。
而街道司內,此刻正熱鬧著。
經過說書先生們不遺余力的宣傳,百姓們對丁宅的風云有了些了解,自然心疼孟良平與李元惜受傷,街道司的門檻恨不得被百姓們踩碎了,他們情感樸素,只知道這兩位大人是好人,故來探望。他們登門時提著自家的雞蛋、羊奶或是其他食物,任憑小左如何推脫,都堅持要放下,留給兩位大人補身子。
與孟良平同朝為官的同僚,一個都未曾登門拜訪,好似他們從不與孟良平認識。然而今日早朝過后,官員們又好像突然認識了孟良平,來時提著貴重禮品書畫,喜氣洋洋,好比來探自己的丈母娘。
因李元惜與孟良平離開街道司時悄悄瞞了小左,垂花門從里面鎖著,小左敲了幾次,院里都不應聲,她心生狐疑,卻也不得不著手于眼前的麻煩,謊稱孟良平不在衙司,獨自招待這些朝廷大員。
她本以為,孟良平不在,他們便會離開——不然,大員們執意要等孟良平,關懷問候之,因此對小左也格外客氣,吹捧幾句就能讓人飄起來。可是在小左這里,算是可惜他們的才能了。看到徘徊在街道司門前最后又調頭走開的百姓,她只覺得這些官員在侮辱她,侮辱李元惜和孟良平。礙著他們的身份,小左只能好言相勸,讓他們先回去。大員們油腔滑調,哪里肯走?
此刻,小左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周天和,哪怕是與他對個眼兒,也能讓她心情舒暢很多。
正是無奈之時,錢飛虎帶著都水監的圖紙信件進門了,小左總算有了撐腰的依靠。
錢飛虎畢竟在都水監當差多年,對付起這些官員如魚得水。門狀留下,禮物拿回去。
“各位大人怎么敢在街道司里做這種事呢,”他故作神秘,悄悄地給諸位大人透風:“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這街道司里,經常招待說書先生。先生們最發愁什么?你們這不是主動往人家嘴里塞故事嗎?”
提到說書先生,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大員們頓時嚇得慌亂,他們可再經不起先生們的編排了,連連向錢飛虎道謝,禮物原封不動,全部跟著主子灰溜溜地撤回,只留下一張張門狀,供錢飛虎稍后哂笑。
這些門狀一個個紅綾狀面,赤金寫字,做得極為精致,錢飛虎邊整理,邊譏諷道:“這群狗官,之前生怕給自己惹上什么麻煩,大人重傷,他們躲得遠遠的,現在又來獻殷勤,想必是朝堂上發生了什么大事,對大人有利著呢。”
說到這里,小左睥睨地向門外掃了一眼:“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心眼子。丁若可那邊到底怎么回事、朝廷什么態度、鬼樊樓會不會報復……這都是需要仔細觀望、仔細揣摩,才好站隊。只有站好隊,才能決定,要不要來看望你家大人和我家姐姐。”
“沒想到左姑娘還懂這個。”
“不是我懂,是他們做得太明顯。”
兩人搭著話,錢飛虎需要送公文給孟良平,徑直去后院,小左連忙跟著,告知錢飛虎自己的疑慮,錢飛虎又順手撿了根撬棍,拉開門縫,對著門搭子使勁撬了下去。
院里果然冷冷清清,沒有人在。寢房和客房都關著門,兩人戳破窗紙向內看去,無人。
小左心涼了半截——不知兩人又要搞出什么動靜。
錢飛虎撬開客房的鎖,把寢房搜了一遍,確定他家大人是穿著常服出去的,且沒有走遠。
“咱們也別太緊張,大人沒有逃……大人可能只是閑得悶了,想出去走走。”
“那也不用瞞著我啊。”
“可能是怕你擔心。”錢飛虎著手收拾桌面,小左在房內瞭了一圈,手指卷著垂肩的一縷頭發,回想著剛才錢飛虎說的那句蹊蹺的話。
大人沒有逃——什么意思?為什么要用“逃”這個字眼?他是不是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內幕?
她雖是丫鬟出身,卻是自幼長在將軍府的丫鬟,又跟著李元惜風風火火闖了多少年,該有的警覺一點都不少。錢飛虎今天有點不大對勁,她不能忽視。
“錢大哥,”她假裝無意地問他:“丁若可的事情,是不是中斷了孟水監之前的出行計劃啊?”
“要說出行計劃,的確有一項。江南北路的旱災,打從今年入春大人就擔心,一直想去走走看看,”錢飛虎若無其事地擦著桌子:“不過也沒事,他去不了,有人替他去。他已經派了監丞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了,我估摸著,快的話,十天半個月,他就能看到江南北路到底發生了什么。”
“丁若可這事兒鬧的……”
“誰說不是呢,”錢飛虎飛快地打斷小左,提起孟良平的才能,他啥會兒都能滔滔不絕地夸獎一會兒,不過,也正是從他嘴里,小左得知,孟良平這兩天帶傷辦公,主要是為研究緩解江南北路旱災的辦法。眼下,誰都不承認那里發生了旱災,就連當地的河長也不認,可孟良平偏偏不信,他要在自己的判斷得到確證那刻起,甚至在那之前,就要把自己的方法安排下去。
小左見套不出他的話,干脆開門見山,直白問他,方才說孟良平沒有逃,是有逃跑的計劃嗎?
“沒有,他干嗎要逃!”錢飛虎連忙擺手,又去掃地,“大人是要干大事的,他這輩子光明磊落,壓根不知道逃是什么意思。”
“那你為什么那樣講?”小左窮追不舍,掃地撲起的灰塵嗆得她直咳嗽,只好打開門窗——碰到壞掉的鎖,她又想起這件事:“還有,就算客房沒人,你怎么敢撬鎖?你不怕孟水監責難你?”
“想知道答案?”錢飛虎笑問,將土灰收攏到簸箕里,又要去庖廚燒水,小左想起孟良平、李元惜要吃的藥還沒有煎,便沒有阻攔他轉移陣地,急步追上去。
“廢話,當然想。你家大人和我家姐姐,現在可是同袍戰友,他要是真逃了,姐姐怎么辦?還有,我總覺得,你撬鎖和我撬鎖的原因不一樣,你一進門就翻東西,你在找什么!你在確認什么!”
“哎呀,好我的左姑娘,你們女人的心比芝麻粒還小。”錢飛虎嘆聲氣:“好吧,你想知道答案,咱們就來互換答案。而且你得答應我,不會告訴別人。”
小左想了想,覺得錢飛虎看著老實,心眼比蓮子還要多呢。要她向李元惜保守秘密,想想都很困難,然而更困難的,是放下好奇,權當沒發生過。
“你欺負人。”她跺腳。
“來,幫忙。”
錢飛虎燒上水后,小左將研磨藥的研缽和石杵交給他,自己在他身邊的小木凳里坐了,將大塊的藥材一節一節地切碎。可她心里放不下剛才的事,邊剁邊旁敲側擊:“不過,沖著今日大臣們的表現,我覺得,你家大人不用逃了,你也不用急咧咧地確認他有沒有卷鋪蓋走人。”
“左姑娘,那就是個口誤!”錢飛虎無奈,“你不曉得,今兒誰去都水監啦。”
“誰?”
“大理寺的寺監。”他附到小左耳邊,輕聲說道:“大理寺寺卿吳醒言指使的,他們正偷悄悄地調查大人嘞。”
小左忙停下手里的活計,出門見周遭沒人,才回來叫錢飛虎詳細說說。
寺監去了都水監,并未張揚,他一個個地找人談話,那些人進了屋子,才知曉人家的身份和目的,自然也就沒法提前串通。他們也沒必要串通,有什么說什么便好。關于都水監和大理寺具體聊了什么,錢飛虎并不知曉,他當時在外面呢,正好與寺監錯過,到了都水監,也沒來得及細問,整理好公文就來街道司了。
“你可得打聽清楚,別藏著掖著,打聽到什么,趕緊告訴你家大人。”小左戳了戳他:“我們誰也不信孟水監會逃,姐姐跟著他,正干得起勁呢,他們計劃清剿鬼樊樓,這可是大事,他們搭梁架脊的,咱們好歹得添磚加瓦。”
“左姑娘,你放心好了,我怎么可能沒這個悟性呢。”錢飛虎拍著胸膛說道,緊接著又換上一副喪氣面孔:“只是,我聽街面上有人議論,說大人是丁若可的養子——這謠言不知是誰放出來的,動機不純,定是要害大人。”
錢飛虎放下搗藥杵,認真望著小左:“左姑娘,李管勾定然清楚內情,她有沒有告訴過你?”
這話問的真是不地道,小左剛剛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來:“錢大哥,我看,你今日到街道司,目的不純。”
錢飛虎很委屈,連忙指責小左:“你這是什么話?我怎么目的不純?我只是問問。”
“街道司這么多青衫,在街上每日聽到那么多消息,沒一句帶著‘養子’二字的,你哪來的消息?”
錢飛虎著急為自己辯白:“官路自有官路上來的消息。左姑娘,你傷人心了!我錢飛虎什么樣,你又不是第一次接觸,你不清楚?我不就是想知道,大人和丁若可的關系究竟怎樣嘛!街上傳得沸沸揚揚,我心里不安生。”
“欸?打住!”小左做了個捏緊他嘴巴的手勢:“你越解釋,漏洞越多——上一句還在說,是官路上來的消息呢,怎么下一句,就是街上沸沸揚揚的消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