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千年古閶門,繁華落盡地。又是紅梅染枝時,一座思梅診所悄然在絲綢大王聚盛昌百貨店側開業了。三位穿白大掛的青年大夫,各診一科。二樓,紅木枕地,傳來了三弦與琵琶的叮咚聲響,兩位妙齡少女在一位長相不俗,身著灰色長袍的中年人調教下顰首揚眉,一字一板地吟唱著。
這一家中西醫結合,推拿養生兼具的小診所很快在店鋪林立,旅客雜處的閶門碼頭穩穩立足了。巢水根做夢也沒有想到當年軍醫訓練班的頂尖高手蘇雨竟然落魄到投奔他了。一個偶然的機緣,讓水根與蘇雨結成了生死契闊的金蘭好友。一個皓月當空的中秋明月夜,師部衛生員水根與蘇雨突發豪興,走進了一家頂級豪華酒店。水根酒量豪莽,三杯下肚,打開了話匣子。他一個激冷,猛然嚷起來“此酒有假”,然后,哇哇大吐了起來。一個小酒保領來一個壯漢,黑臉大漢五大三粗,只見他快步向前,一把扯住水根襯衣領子。水根驚叫一聲,酒醒了。“老子敲點給你這小兔崽子嘗嘗。”壯漢狂叫一聲。言罷,一記耳光響徹店堂。剎那間,蘇雨一個箭步向前,在大漢后背猛擊一掌,大漢哇地大叫一聲轉過肥碩身軀。猛地,一枝锃亮的手槍如一道藍光在壯漢眼前一閃,蘇雨又從懷中掏出一張警備司令部特別通行證。大漢連忙打躬作揖,強笑道“失敬,失敬。”“還不跪下!”蘇雨一聲冷笑。壯漢舉起右手,啪啪兩聲驚飛了廳堂外的一只喜鵲,他還要舉起左手向胖臉揮去。“夠了。”蘇雨揮了揮手,冷笑兩聲,與水根揚長而去。這一次酒店解救將兩人的情緣推到高點。皖軍潰敗后,水根回到姑蘇老屋。他的獨身伯伯與黃鶴師長的兄長是昔日同窗兼鄰舍好友,兼懂一些醫術。侄兒前來投奔,他喜滋滋地清理雜亂的小院,栽種了黃楊,圍造了荷池,移來數棵大型梅樹,還堆起了假山。水根納悶,伯父年過四十,獨守空房,日日與樹影月華為伴,是那個弦彈錯了調,他數次話到嘴畔,一瞥見伯父瘦削面龐上的灰白鬢絲,他就不由地打住了。一個姑蘇黃梅雨濕了天,濕了地的溽熱沉悶夏日,隨著一道掠屋而飛的閃電,似乎答案顯出了端倪。一串用枯萎的黃色野菊花鑲邊的金表鏈從伯父口袋里斜落下來。大伯高度近視,他舉著剛剛飄落表鏈的白襯衣,邁進紅木鋪地的雅靜臥室。方桌上放著一把三弦。大伯抄起三弦,隨手撥弄了幾下,接著調了調琴弦。驀地,淚滴,清涼涼的淚滴和著琴弦的低吟灑落下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尺寒光閃閃的白綾,一道血痕印上了白綾的一端……閶門城墻昏黃的燈火下,一個名叫阿菊的秀麗小女子探身梅枝掩映的窗外,向他緩緩招手。他跳窗而入,猛然間黃狗狂吠起來,他一個閃身,躍出窗外……只聽見尖利的哭聲傳入他的耳畔,“江家惡棍,我與你拼了”,瞬間,一個男子凄厲的慘叫傳出窗外。小女子把一條血染的白綾扔出,踏踏踏,一陣腳步聲把狂吠的黃狗震住了。小女子跳上一葉扁舟。嘩嘩水聲把小女子的哭聲淹沒在楊柳拂岸的河心深處。那年,大伯剛過而立之年,那位小女子是他相知了若干年的小師妹,一位坊間極有名聲的評彈藝人,他的侄女望梅與阿菊是享譽一方的評彈雙檔。月華漫進小舍,一張合影照片臥在鮮血淋漓的江綢之中。他將表鏈永遠放在襯衣口袋里,更將一腔碎裂的深情存寄于心房深處,他沒想到昔日好友竟然是這樣一個沒有人性的卑劣小人。有時,大伯竟然有一種幻覺,天昏黃時,胸口會有一股熱氣蒸騰上升,走到窗口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會突然從江家門口河濱里傳來。走不出那段情緣的評彈票友把自己的感情之窗永遠鎖上了。水根把這串鑲菊表鏈悄悄放回可悲可嘆的大伯的襯衣口袋。聽聞顧梅的悲情離世,水根怔住了。他將蘇雨喚到窗口。“留神那個姓江的,他的一家是專做缺德事的主兒。”蘇雨睜大眼眸,會意地點了點頭。
六
滔滔太湖水將一葉小舟拋向明月灣。謝鷹認定顧梅一家葬身漁霸湖匪魔掌,于一個春日清明時分,來到太湖碧浪深處祭親。他掌心里托著芬芳的梅瓣。那是他去年冬日采摘的。彼年雪壓梅枝,黃色的花瓣如紛披的梅雨灑落在清冷的庭院里。一陣帶著深深寒意的湖風掠過他已生出白發的兩鬢。他注視著一輛火輪正犁出兩道疾浪向他撲來。他警覺地取出簇新的盒子槍。不料,小火輪一個急轉彎,急駛向三山島方向。湖面上傳出青年女性凄厲的哭聲。一陣激浪飛旋著漣漪,向小船撲來。這哭聲凄厲異常,伴著一陣陣陰森森的湖風。謝鷹心頭一陣緊縮。他的眼前閃過畢生難忘的一幕。那是他小時候,因為學練武功,飛身上了屋頂,不料,破屋頂嘩啦啦一陣塌陷,他像一只小馬駒活生生從屋頂上摔下來。他渾身紫腫,剛入中年的母親一聲凄烈狂哭,撲倒在他的身上。剛才湖心飄來的哭聲多像媽媽的悲號。謝鷹雙眸濕潤了,那是在陰森森的巢湖,而此刻是在三萬六千頃碧波涌動的太湖。一絲苦笑浮漾在他依然俊朗的國字臉上。夕照中,湖水都是那么金燦燦。他剛把思緒收攏。一條大船悄悄向他逼近。船頭上,兩個精壯大漢狂笑著。清明時分,蒙蒙細雨往往給他們載來好運。太湖周邊散落著不少大戶人家的祖墳。當這些享盡福分的后人戴金著銀前來上墳時,往往成為他們的獵物。撕票慘劇亦時有發生。謝鷹,一介武夫大意了,因為船頭立著一位秀麗高挑的漁家姑娘。姑娘高高揚起秀麗的臉龐,泛金的陽光照在她烏溜溜的長辮上,發梢上扎著好看的紫色的蝴蝶結。船尾,一個壯漢快速劃著木舵。謝鷹好生覺得這個閨女的身段太像自己的阿秀姑娘。一次巢湖街尾,一位皖軍昔日玩友一把抓住他的白嫩雙手,驚呼起來,“阿鷹,哥,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阿秀她在姑蘇閶門開了個繡莊,你的寶貝閨女坐在她身旁。”忽然,他壓低了聲音,“三天后,我帶上禮包前去拜訪時,阿秀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向街坊打聽,他們神色慌張,只說前日傍晚一個穿白大掛的大夫神色緊張地跑來,第二日繡娘母女倆就像一陣秋風一樣從閶門橫街消失了。”謝鷹眼前一黑,心里一陣緊縮,他強作鎮靜,淡淡說了句:“謝告,有情后補。”就神色黯然地推開宅門。就在木門吱呀聲中,一只黑烏鴉飛掠進院中,啄落一顆染紅的梅花。他心頭一個抽緊,從褲中快速取出一支手槍。就在這一瞬間,他警醒了。一發子彈的噴射平息不了心中的怒氣,反而會暴露自己應當緊裹的原形。他知道,常副師長的余黨依然像幽靈一樣游蕩在他的身旁。其實,那天來尋訪阿秀的是她三哥蘇雨。小伙子已成為閶門憶梅診所的推拿大夫。正當他怔怔看著立于船頭身形頗似阿秀的姑娘時,船尾壯漢一個滿舵向小舟沖來。隨著一聲裂岸的狂喊:“丟下買路錢。”一根從船上扔下的套索將他頭部緊緊套住。壯漢一個飛步跳上了船,只瞬間,手銬已將慌亂得不知所措的謝鷹緊緊銬住。遇上最兇悍的湖匪了。“到小陰山逛一遭,”謝鷹一愣,這個湖匪操的是巢湖方言。那位小女子緩緩轉過身來,她的眼光淡然,又有一絲同情。“開船。”壯漢一聲高叫,聲音蒼涼。小陰山莫非是陰間?謝鷹心里一驚。嘩嘩的湖水撲面涌來。浩渺的湖面不時掠過陣陣野鴨,蘆葦叢里,白頭翁吱吱叫著。一叢叢綠瑩瑩的水草傍著黑黝黝的山峰垂排下來。小陰山到了,身經數場硬仗的謝鷹沒有想到他的人生路上的一段悲情邂逅竟啟幕于風陰水濁人跡罕至的陰曹地府——小陰山。
陰山島到了。謝鷹被安置在一座破敗寺廟里。一尊橫眉怒目的二郎山神雙眸閃射出寒光。寺廟外古藤纏繞,不遠處無盡的泛著藍光的湖水水面上掠過水雁的哇哇鳴叫。一天過去了。除了秀麗高挑宛若漁家姑娘的小女子送來三頓稀飯外,壯漢的影子一次都沒有閃現。三天過去了。隨著大門被一腳踢開,壯漢領著一個清瘦的青年人閃入寺廟。咔嗒一聲,寺廟破敗大門又被鎖緊了。“大哥,有啥要求,立馬說,小弟能辦到九十分,絕不會在八九上停下來。”謝鷹的話語里透著真誠。言罷,他將左手上的金表鏈解開,雙手恭敬地將金表呈奉上去。這是一只瑞士金表,閃著黃澄澄的炫目光澤。記憶的閘門啟開了……那年與直系一勁旅惡戰后,皖軍俘獲了一師長級高級軍官。其時,這個軍官血染雙鬢,奄奄一息。謝鷹從他身邊跨過,暮地,他驚訝發現,這個軍官雙腕各戴一金表。更使他驚悚的是一個男式表面上刻畫著一淚目鷹鷲,而另一女表表面上刻著一簇蘭竹。謝鷹在蒼黃的昔陽余輝中,將奄奄一息的少將師長背起來,向師衛生所緩緩走去。他的心里翻騰著無盡的浪花,這個長身玉面的直系將領為何雙腕各帶一只手表?為何一塊表面上刻著一只淚鷹,而另一塊刻著一叢水靈靈的竹子?剛跨進衛生所,這個直系精銳之師的師長眼睛一亮。包扎、清創、輸血,這位中年軍人眼里泛起了感激的淚光。“阿鷹,有命令,火速到師部參謀科報到”。謝鷹一個立正“是”。就在這時,這位感恩的受傷軍官迅速脫下左腕上的男表硬塞進謝鷹的手心。“戴著它,上帝定會保佑你的。”中年軍官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緩緩說道,“一定,真的。”謝鷹真感謝自己當年一個下意識的施恩之舉。這不,壯漢眼里射出興奮之光。他一把奪過這塊價值連城的金表,“松綁,每日自由活動一小時。”他命令年輕人。一聲清亮的遵命,讓謝鷹被捆的手腳松開了。但他知道,在這個方圓僅二十公里的荒島上,他是一只折翅之鷹,滔滔湖水阻隔了天,阻隔了地,他也知道一只金表填不滿這伙湖匪的欲焰。
一日,狂風大作,隨著騰騰的腳步聲,一道閃電伴著一聲炸雷,三男一女像四匹惡狼撲向謝鷹棲身的太湖石堆砌的洞穴。又是一個炸雷。當四人穩住身軀立于洞穴濕漉漉的地面時,小女子手中的腕表銀光陡地一閃,一叢竹影直射進謝鷹的眼簾。謝鷹驚諤得說不出話來;他施恩救活的北方軍人、那一對刻有不平常圖案的金表、小女子不俗的氣質與憂戚的眼神,聲音清亮、神情憂郁的瘦小伙面龐上時時亮出的問號,這一切融合成一團神秘的迷霧。謝鷹點起一支煙,剛吐出煙圈,一聲炸雷般的聲音在洞穴里響起,“如實招供,你準備多少根金條贖命。”謝鷹冷笑一聲,“請把端士王牌金表亮出來。”說罷,他舉起左手,叉開手掌,吼聲喊道,“金表表面上飛著一只鷹,世界僅存一對,價值千萬。”壯漢聽罷一個激冷,下意識地護住左手手腕。“好你個小子,要說謊,一千個頭不夠殺!”就在這時,小女子眼里騰起一道藍瑩瑩的水光,她向壯漢毛發濃重的面龐投去異樣的一瞥。她一個哆嗦,腳步晃動了。小青年高叫一聲“姐,咋啦?”一個箭步跨到小女子身旁。只見小女子一個凄楚冷笑“沒啥,昨夜湖蚊子發瘋了,一夜無眠,早上又沒進食。”謝鷹向她望去,小女子用一種警覺的眼神與他對視起來。
七
小陰山深處有一徽派風格宅院。粉墻黛瓦的小院里,疏疏落落長了幾叢青青修竹。三間并排而立的窗明幾凈的房舍里住著三位性格迥異的島上客。壯漢來自高粱紅透大地的魯西平原,原為直系軍閥的一個草莽營長。他的名字叫高大莽。居住在中屋的精瘦小伙是他的外甥,小名林兒。緊靠東側布置得特別雅潔的房間女主人則是他的外甥女竹心。直皖大戰的一個反復拉鋸的戰場就位于魯西平原。一家殷實的大戶人家養育出兩位長相、氣質均為南北極的一雙兒女。長子生來五大三粗,聲若洪鐘,一言不合,便跳將起來。時值中原北洋軍閥打得不可開交。一個黑星夜,這個鐵塔一般的壯漢穿上了軍服。數年后,竟官升營長。說也奇怪,他與一來自京城的白面書生交上了好友。這位長身白面的瀟灑書生曾三次到魯西小縣城度假。未料到他與壯漢的秀雅親妹暗通款曲,情愫漸生了。寬敞的院落外,是一片高粱地,鑲在火紅的高粱地周邊的是一大片綠葉油亮的棗林。屋主的獨女玉竹,一位高挑秀雅,嫻靜端莊的富家小姐被兄長的好友深深吸引住了。一個皓月當空的亮星夜,紅高粱染紅了天際,兩人如約來到彌散著青青麥香的棗林小亭。落落大方的玉竹,穿著月白學生裙,淡藍的貼身小夾襖,烏黑閃亮的雙眸顧盼流轉。來自京城的書生軍人穿著一襲青灰西裝,打著猩紅領帶,國字臉上流轉著微帶羞澀的亮眸。“方哥,”玉竹盯著小伙子的俊朗面龐,悄聲發問了,“為啥大學沒學完,就投筆從戎呢?要知道,魯西大平原上沒有一場惡仗有贏家。”小伙子原名方融,他的祖父是晚清進士,給孫兒起名,希望他有孔融讓梨的仁愛之心。可嘆的是方融之父卷入一場人命官司,死在大牢里。已入北平大學的方融,改名方勇投筆從戎了。已入暮年的進士涕淚交加,很快就撒手人寰。本來父母感情就不睦,一個黑夜,母親乘著小舟沿京杭運河南歸姑蘇城郊老宅了。祖父命垂一線時,喚來了融孫。老爺子噙著淚花緩緩說道:“這一對金表是我用命換來的。”“一只金表上刻有老鷹希望你將來有鴻鵠之志,”他的氣息愈來愈微弱了,“另一塊表上畫著一叢竹子,希望你的孩兒有空谷蘭竹之品……”呯的一聲,門外一聲槍響,老爺子的心猛地一沉。次日,迎著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方融步入西郊一家直系軍閥兵營。他的一個堂叔在這支部隊任高參。叔侄相見,別是一番滋味。所幸的是這支北方漢子組成的直系親嫡之旅的眾多武夫對這位大學生滿懷敬意。方融也禮賢下士,左右逢源,很快就步入高層。一個花好月圓的中秋,京都城西一個破落的府邸里掛起了一排大紅燈籠。一個金晃晃的喜字迎來一班賀喜的客人。院落里一株染紫老槐樹講述著這個院落昔日主人的榮耀。三載后,姐弟倆將啼哭聲送給了染紫的老槐樹。女主人喜渴平安,給長女起名竹心,亦希望小兒成才,先起名凌兒,期盼他凌空展翅,如雄鷹鵠翔藍天。那天晚上,北國秋都響起如雷的槍炮聲,甚至,火藥味都飄到產房里,噠噠噠,一陣機槍聲由遠而近。產婦面部一陣驚悚,雙眼一閉,雙手合十,悲切的眼淚如涌泉滴落。孩子他爹已升任團長。但是,這位少婦心里蕩不起一點快樂的漣漪。“林兒”她雙眉一揚,給這位俊秀的男嬰起了個諧音安寧的名字。月黑風高,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大莽哥哥風風火火闖進宅院,滿臉血污,嚷道“大事不好,林兒他爹被皖軍活活逮住了。”“生死不明,”這個粗獷漢子居然號哭起來。“他是來救我的,師部出了內奸,我上了大當,他知道后,單槍匹馬來尋人,誰知……”一陣凄然的哭聲震飛了老槐樹上已入夢鄉的秋雀……正當玉竹滿面愁容,立于故都西郊一座花草凋零的庭院時,嘚嘚嘚馬蹄聲如一陣狂風驟雨從宅院正前方寒露凝霜的棗林中傳來。一位英挺的軍官翻身下馬,只是明亮額角上扎著白色繃帶,軍官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遲疑了一下,然后舉起右手敲起了門。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傳到了后院。玉竹一怔,眼睛驀地一亮,她的眉心漾起了微微的笑意。她等的就是這獨特的,有節奏的忽高忽低的敲門聲,她抱著林兒,快步穿過院落廂房,打開厚重的鐵門,一個熟悉的兩眼細長,鼻梁高挺的青年男子的疲憊瘦削面龐一下子映進她微濕的眼簾。林兒真是個聰慧的寧馨兒,小手伸向了爸爸。“表,我要看表。”小孩瞥見爸爸右手戴著明晃晃的金表,興奮地叫著。玉竹的臉猛地一沉,將林兒的手抽回。左手的那一塊刻有淚鷹的表消失了。玉竹暗自思忖道,人回來了,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全身而回,這就夠了。她再次痛惜地向丈夫瘦削的面龐凝望。猛然間,血痕,一道長達寸余的血痕從眉峰直達腮幫,寒月下,它似一把尖刀一下子扎到玉竹心尖深處。“若不是爺爺垂危時所贈金表,我早已魂飛西天。”方融緩緩說道,踏上了通往臥室的臺階。屋內又飛出一嬌俏可愛的女孩。“阿爹,我可天天想你吶。”言罷,閨女指著爸爸手腕表面上的幾叢竹子,笑道:“竹報平安,我天天跟娘念叨吶。”暗夜中,一陣機關槍的掃射聲隱隱傳來。“竹報平安,能平安嗎?”一陣揪心的思緒像故都北海的秋潮在他心海里漾起了無法言說的愁波。他一把脫下腕上的金表,套在竹心的右手上,凄然開了腔,“小竹,爸爸這次差點到閻王殿報到。”他哽咽了,“這塊表送給你,記好,有難時帶上,它是一只上天送來的吉手,會讓你逢兇化吉的。”“真的?”小竹亮起雙眸,踮起腳尖,將一杯濃茶遞到阿爹手中。在如豆的燈光下,一個喚作阿鷹的小軍人如何將他一把背起送到衛生所急救的故事在故都庭院里徐徐展影了。“我將那塊金表送給了這個救命恩人,記好。”突然,他仰天大笑起來“無表一身輕。”他在心里泛起了一種自我解脫的輕松思緒。玉竹怔怔地看著他,她是個聰明人,她知道這個讀書人曾把靈與魂交給了這場在她看來既無價值又無贏家的爭斗。她落淚了,因為懷抱中的林兒,一臉爛漫的小竹。這副擔子太沉了。她很后悔,為什么自己的父親那么執著地將這位近于狂熱的軍人引入她的生活。她的心中蕩起了千千結,方融愛她,敬她,生活中處處禮讓她。從一介書生到參謀高官,從手拿筆桿到雙手開槍,他也經歷了血與火,雷與電的考驗。當他把血汗錢盡數交到她手中時,還補了句:“一雙兒女的成才全靠你了,這點小錢不足你付出的萬分之一。”真摯的表白直沖她的心底。她除了流淚,別無話語。兩日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踏踏震飛了庭院的黃雀。高大莽闖進宅院。“完了,完了。”大莽一拳差點沒把八仙桌擂散。“兵敗如山倒,咋辦?”“小子,別這么窩囊,走,我去瞧瞧。”方融猶豫片刻,痛楚地搓起了雙手,然后一把扯過大莽,兩名直軍鐵桿迎風而上,奔向已潰敗的防線。只不過數天后,高大莽哭倒在玉竹妹宅院的老槐樹下,手里捧著一件帶血的襯衣。“又是我,我這個災星。”這個高大漢子淚如雨下,“一顆流彈從腦后飛來,我頭一偏,這顆賊彈飛向……”他哽咽了。玉竹扶穩已快暈倒的莽哥,強壓心中的波濤,鎮靜地說:“立馬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魯西,就這么定了。”誰知,在魯西,皖軍已搶先一步,攻掠了縣城。沿著津浦線,他們一行四人如乞丐般行走在黃淮平原上。一個富家小姐經歷夫亡家敗,心亂如麻,偏偏這個莽哥還處處生事。淮河荒灘上,玉竹患了瘧疾,高燒四十度。莽哥只曉得雙腳直跳,奔到縣城抓來了中藥。一個凄風苦雨的深夜,玉竹去世了,到了巢湖,已在太湖淪為湖匪的一個昔日哥兒們誆騙他,天堂姑蘇他有近親可投奔。就這樣姐弟倆在蘇州東山讀書,大莽在三山島與昔日哥兒們忙時捕魚,間或也做些不見天日的營生。一次,與蘇幫湖霸的爭斗中,他惹上了人命官司,他將姐弟倆接上了陰山島。從此,太湖漁村里便流傳開一個美女湖匪能雙手開槍百步穿楊的不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