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下著雨,吳本有做了一個夢。
雨是三月三的雨,老話說“三月三、九月九,無事不在水邊走”,一年當中,這兩個日子很邪乎,湖像是遇到了青春期和更年期,脾氣格外暴躁,稍不順心,便發出絕望的嘶吼。于是,湖上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這種現象往往伴隨著惡劣的天氣。
雨在這樣的天氣里愈發肆虐,有風助紂,它如披頭散發的瘋女人,呼天搶地撲進水里。掀翻了船只,拍斷了水鳥的翅膀,把驚慌失措的魚趕上岸,大有與天地同歸于盡的氣概。
吳本有的夢在這種天氣里泛濫。
夢里,老姐低頭含胸坐在床邊,雙肩顫抖,鼻翼翕動,鼻腔里扯帶出嚶嚶的啜泣。
吳本有問啞了口,把床沿拍出了火星子,老姐依然悶聲不語,巴掌捂著臉,指縫間滴滴答答滴著淚。
他是個慢性子,三棍子搗不出個屁來,卻被老姐急得眼里出火,嗓子冒煙,胸腔里的濁氣往頭頂上沖。他大吼一聲,發癔癥似的猛然坐起來,對床頭的開關用力捶了一拳。
燈亮了,老姐瞬間消失。屋子里空空蕩蕩,慘白的墻壁散發著幽怨的氣息。摸一把床沿,儼然有老姐的余溫。他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手機連撥了十幾次,像是打進了地獄,沒有絲毫的反應。
風在屋外狼嚎,狼的爪子把門窗拍出了絕望。
這樣的天氣不用下湖。不下湖的滋味猶如過大年,不起早不熬瞌睡,不用看天色、看風向、看水的深淺和混濁度,渾身放松,骨子里透著慵懶。
吳本有愛酒,不是為了解饞,水里濕氣重,喝酒祛濕驅寒。這個清閑的夜晚,難得奢侈一回,嘴唇碰上杯子,就像牙齒粘上糍粑,扯不脫拽不掉。而且必須喝到兩頰漲潮,上眼皮往下耷,下眼皮往上湊,頂根牙簽都撐不開。往床上一倒,睡得比死豬還沉,別說天上打雷,就是把他拖出去埋了,他也醒不過來。
床挨著窗,半夜,風把窗撞開了,雨斜著打進來,把床上澆透了,他毫無知覺。忽然被尿憋醒,睜眼一哆嗦,寒意上了身。
老姐不說話,抽抽搭搭吐怨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打電話,那頭死一般沉寂。他猜,肯定是老姐電話壞了,聯系不上他,夢里來尋他了。
老姐的電話是他送的。前些日子回老家做清明,見她孤零零一人住在地下室里。那是一個新開發的樓盤,周圍連條狗都沒有,萬一有個小病小災,扯破了嗓子也喊不來人。他心中不是滋味,問起兩個外甥,老姐不知道他們住哪,兩三個月來一次,屁股沒焐熱板凳就走人。
姐夫死得早,兩個外甥從小混賬,經常把老姐氣得吐血。他每年清明回去一趟,小住兩天,老姐憋不住,也會零零碎碎吐一些。吳本有想找他們理論,被攔住了。老姐護犢子,身上的肉千瘡百孔,掐重了疼,不掐也疼,疼麻木了就感覺不到疼了。吳本有心想,大湖與老家隔山隔水,心也隔著一層肚皮,因為沒在一起長大,感情生疏,何況,老姐骨子里并不想家丑外揚。既然不讓他插手,也就作罷。
可畢竟是一個娘肚子裝的,人不親血親,心中不是滋味,于是留下手機說:“可打,可視,就像兄弟在跟前。還能當鐘表用,能聽家鄉小戲。”
老姐是戲迷,他也是,不枉同一個爹娘所生。
老姐死要面子,把手機往回推,吳本有往回讓,一來一去像拉大鋸。她活得硬氣,一輩子頂著磨盤走路,但腰不彎,步子不散,從不接受別人的施舍。
老姐忸怩作態的樣子,讓吳本有想起當年六歲的小丫頭,手把著門框不讓他和娘走。娘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她心里想吃,手卻往外推,噘著嘴,小臉憋得通紅。她既想要娘也要糖,那場景讓他終生難忘。
二
一股冷氣逼進窗子,風如水中的槳葉,把三月三的倒春寒劃進屋里,一波又一波。吳本有打了一個冷戰,夢還原了現實,意識清醒,有了感知。
這時,空中劈過一個炸雷,黑暗中有火光碰撞的聲音。閃電如妖孽作法,把黑夜照如白晝。就那么短暫的一瞬,吳本有看見窗欞之間的玻璃碎了,窗戶變成了一個大窟窿,雨從這個窟窿的背后涌進來,源源不斷。
老姐剛走,另一種聲音逼近耳膜,與老姐的啜泣一樣抓心。
他聽到了幾聲鳥叫,叫聲被雷斷斷續續震碎了,但余聲不絕。
這不是一般的鳥叫,嘰嘰喳喳或“知了”“布谷”,是類似于打嗝排氣的聲音,有一種消化不良的壓迫感。叫聲極弱,少了飛鳥的仙氣和孤傲,像是拼盡了最后的元氣,讓人們知道它的存在。
他敢肯定這是一只鶴,一只落難的鶴。叫聲中有掙扎、有求救、有寧死不屈的倔強。
他想到了紅姑娘。
紅姑娘是他救下的一只大鳥,去年這個時候,它還是一枚蛋。那天也是三月三,吳本有的小船剛離岸,耳邊滾過幾聲響雷,抬頭看天,烏云結成疙瘩,黑壓壓地往下沉,眼看一場風暴就要來了。他趕緊掉轉船頭,往蘆葦叢里劃。
當時,這枚鶴蛋就躺在一堆浮草上。這個季節,老鶴生下它來不及孵化,跟著家族遷徙回了北方,它被棄在野外。該它命大,要不是遇上吳本有,早就成了蛇鱉肚子里的糞便了。
那會兒,他家的一只母鵝正在孵蛋,窩里暖烘烘的,散發著熱氣。他把鶴蛋塞到母鵝肚皮底下。
一個月后,小鵝陸續破殼而出,只有這枚鶴蛋遲遲沒有動靜。母鵝不耐煩了,一腳將它踢出老遠。
吳本有雙手捧著它貼在胸口,睡覺的時候帶上床,讓身體的熱量溫暖它。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吳本有聽到了小雞啄米的聲音,輕微而有節奏。他掀開被子,看見蛋殼上有一個口子,黑豆大小,從里面伸出一張嘴,火柴頭似的細長而尖利。
小鶴突然出現,遭到群鵝的排擠和打壓,它們認定它是另類,腿長脖子細,叫起來像病人在嘆氣,既丑陋又粗鄙。于是,合起伙來圍攻它,搶它嘴邊的食,把它攆得遠遠的。
吳本有心生憐惜,想到了自己小時候,來大湖時還不到五歲,與鶴遭遇同樣的命運。李老舵就是那只張揚的母鵝,領著伢崽們圍追堵截,他沒少被欺辱。眼下,只要看到這種以強凌弱的場面,他必然揮著棍棒一路追趕。
不久,酷暑來臨,鶴耐不住高溫,食欲下降,兩條長腿蔫蔫的,像霜打的蘆葦,走不動路。吳本有急得沒心思下湖,四處求人想法子。遇上李老舵從城里回來,打趣道:“你把大鳥當兒子養,干脆買個空調給它降溫唄!”
本是一句玩笑話,吳本有當了真,立馬到鎮上買了空調,還帶回一個安裝師傅,當晚就用上了,鶴睡了一個安穩覺。
鶴在吳本有家住了半年,當它額頭的朱砂紅鮮艷如血的時候,他給它取了一個嫵媚的名字:紅姑娘。這半年里,它已經習慣與人和平相處,面對鵝群的圍攻,它的懦弱讓吳本有感到痛惜。本是天上尊貴的大鳥,現在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怎么翻山越嶺回故鄉呢?為了逼出它身體里的野性,他把鶴抱到坡地上,一次次將它拋向空中。起初,它連翅膀都不會撲扇,掉下去像秤砣,疼得咯咯直叫。吳本有不罷休,用柳樹條子抽,用竹篙往天上趕,直到它展翅飛翔。
轉眼到了十月,紅姑娘的家族回來了,吳本有把它帶到湖邊,讓它與親人團聚。那天,鶴幾次跑上岸,追著他往家里跑。盡管不舍,他還是三番五次把它往水里趕,他不能讓幼鶴承受他離鄉背井的痛苦。
還好,大湖就在身邊,想它的時候,劃船在水上蕩一圈,或伸長脖子學幾聲鶴鳴,紅姑娘便把脖子扭過來,張開翅膀頻頻走向他,以更正宗的鳴叫來回應。
眼下,大鳥陸續返回北方,他不知道紅姑娘是否已經上路,而這只鶴悲壯的叫聲,竟如此牽動他的神經。他想,只有身處絕境,叫聲才會如此絕望。它會是紅姑娘嗎?
三
天剛見亮,他出門了。
白天的雨勢比夜里還猛。這樣的天氣,漁民不會下湖,他們三五成群圍在一起玩紙牌打麻將,老漁夫們則在柴火棚里修漁具。女人們也分兩撥,老的哄孩子看電視,年輕的約在一起跳廣場舞。
吳本有從來不往人堆里扎,他跟村上人不攏伴,話說不到一塊。尤其怕碰到李老舵。
往常遇上這樣的天氣,他不是窩在床上睡覺,就是對著電視看家鄉小戲,要么就是撐著傘出來看風景。雨中的灘涂溝壑有一種凄美,能觸到人內心最柔軟的那根弦。有時,他莫名其妙地想哭,眼里卻擠不出一滴淚,淚流在心里,潮乎乎的,打濕了情緒。
今天,為了這只鶴,他的心中又一次漲潮,眼里蒙上灰塵。沿灘而下,順著湖埂走了七八里路,既沒聽到鳥叫,也沒看到鶴的影子。這時節,鳥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也是幾只老弱病殘的孤鳥。這樣的天氣,它們把自己藏得很隱秘,只要不發聲,人就根本發現不了。
吳本有按原路返回,又在附近的蘆葦叢里搜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夜那場風暴把樹枝都劈斷了,蘆葦被掃倒了一大片,大鳥莫不是被風吹到水里淹了?或是被泥沙埋了?他不甘心,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又找了一個下午,依然兩手空空,那只鶴像是人間蒸發了,一夜之間銷聲匿跡,連片羽毛也沒留下。
雨停的時候到了黃昏。吳本有走累了,挑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來,面朝西北。那是大鳥回家的方向,也是黃昏最美的地方,老姐的家就在那里。
雨后的火燒云充滿血腥,湖水、草灘、漁村是同一種顏色。吳本有被這一抹血色嗆紅了眼,他雙手護住眉梢,幾個指頭呈漁網狀遮住眼簾,向空中遙望。透過指縫,他看見一群北歸的鶴,身披一抹殷紅,寬大的羽翼呼呼扇風,如大朵移動的紅云。它們陣容整齊,叫聲歡快,以低飛鳴叫的方式向大湖告別。
每年三月,是吳本有心痛的時節,成千上萬只大鳥突然離去,大湖像被掏空了心臟,前所未有地沉寂。于他而言,鶴群離去,就像他的兒子,離開他到城里當了上門女婿,嫁給了李老舵的閨女,一年也難得回來兩趟。想兒子的時候,抬頭看天,看到遠去的鶴群,他眼窩子就發熱,心里也像長了翅膀,跟著飛起來。
四
吳本有乳名叫“小耳朵”,湖上人稱“小耳朵”為老鼠。
名字是娘取的,說他鼠年落地,生下來像只小老鼠,大頭尖梢,皮貼著骨頭,臉上沒有一錢肉。因為生在荒年,眼神里有少許的愁緒,準確地說是焦慮。就像夜間覓食的鼠,警覺地豎起耳朵,兩只小眼咕嚕亂轉,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
娘對他很有信心,說:“別看老鼠個頭小,十二生肖里排第一,什么龍啊虎啊這些兇猛的家伙都得往后靠,更不用說豬馬牛這些會流眼淚的牲口,你說這鼠的八字有多硬。”他的大名也是挨著鼠取的,吳(無)本有,本來一無所有,因為生在鼠年,他應有盡有。老鼠是哪里有糧倉,哪里有吃的,它就往哪里鉆。荒年能餓死人,但餓不死鼠,逼急了,它活人都敢咬。
鬧饑荒那陣子,老家旱三年蟲三年,地里花無一朵草無一棵,連豬吃的石灰菜都被搶光了,不少人拖兒帶女外出謀生。
娘要出門討活路,爹說餓死也要一家人在一起,不能做了孤魂野鬼。意見不一致,兩股勁往兩條道上跑,家出現了裂縫。
一天夜里,兩只鼠爬到吳本有身上,分別咬他的腳指頭和耳朵,疼得他從床上跳起來,手摸到左耳垂,血糊糊的少了一塊肉。她娘借著這個由頭,一跺腳,撇下了六歲的姐姐,偷偷帶著他出了村。
從那時起,他對鼠就有了戒備,對黑暗中所有鬼鬼祟祟的行為有了憎惡,對墻上的影子有了恐懼,對自己的屬相和名字也多了幾分排斥。可他又能怎樣?既不能把自己從十二屬相中摘離出來,又不能強迫別人叫他吳本有,而不叫他小耳朵,誰讓他生在鼠年呢?他這只老鼠板上釘釘了,一輩子被綁架了,死了也封不住別人的口。
后來,忙著娶妻生子為生計奔波,逐漸淡忘了對鼠的恐懼,別人叫他什么也就無所謂了。
他承認這輩子活得憋屈,像天上的鶴一樣背井離鄉。或許,他還不如一只鶴呢!鶴秋來春去穿越千山萬水,為的是看一眼老家,感受故鄉的冷暖,而他已經好些年頭沒回去了。
早年,養兒育女討生活,騰不出多余的時間。他爹過世的時候回去奔喪,第三天圓了墳就返回大湖。本可以多住幾天,等做完頭七再回,他娘卻突然摔了一跤。那天,她靠著門框曬太陽,兩頰曬得緋紅,像喝醉了酒,嘴里咿咿呀呀哼著家鄉小戲睡著了。吳本有從小受娘熏陶,把家鄉小戲愛到骨子里,有事沒事唱上幾句,像喝酒一樣過癮。
娘做了一個夢,夢見爹兩條腿陷在老屋的泥塘里,一只鳥在蘆葦墩子里拼命地叫。爹的身子在鳥的叫聲里一點點下沉,爹揮著雙臂喊娘的名字。娘張開膀子湊上前拉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手腳立刻僵住了,緊接著嘴眼歪斜,口齒也不利落了。
她用不利落的口齒對兒子耳朵咬了一番。吳本有明白,娘想回老家。但他做不了主,娘與繼父夫妻一場,李老舵打心眼里認可了,不會讓她離開祖墳山。
李老舵的母親年輕時是個花性子,架不住魚販子針頭線腦的誘惑,跟人跑了。想把李老舵一起帶走,李老舵不肯,撿起一塊石頭在魚販子頭上砸了一個窟窿。這一石頭讓他娘斷了念想,走的時候沒回頭,身子像船膀子像槳,一前一后甩起來呼呼生風。
小娘剛進門的時候,李老舵沒拿正眼瞧她。熟透透的一個家,忽然來了兩個生人,端他的碗,睡他的床,吃的喝的平分,洗完澡不能光著身子在屋里走,處處受約束。他把氣撒在吳本有身上,一口一個“小娘養的”,處處作梗使絆子。小娘心知肚明,只當沒看見。有一次,李老舵在外面闖了禍,一幫子人打上門來,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把吳本有當成了他,劈頭蓋臉狠揍了一頓。小娘把李老舵藏在廚房的柴火堆里,叮囑他不許出聲,然后跑到門外,用身體護住兒子。
十七歲那年,李老舵迷上了牌九。一次,他偷了小娘的錢出去賭,輸紅了眼,把家里的船和網全押上了,一把下來輸個精光。天黑了,他躲到蘆葦叢里不敢回家,這可是全家人吃飯的家伙,要是讓爹知道了,一頓死打跑不掉,還要轟他出門。小娘得知后,瞞著他爹把船和網贖回來,依然對他笑吟吟的,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
從那時起,李老舵開始從心里敬她,把她和爹放在同一個位置。后來爹去世了,他對小娘依然尊重。
五
娘死沒閉眼,兩個眼珠子直直地豎著,死魚一般木訥。
那天麻麻黑,天上下著牛毛細雨。靈棚搭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吳本有一身孝服跪在娘面前,兩個巴掌輪流從她的額頭往下抹。巴掌心抹出了汗,娘的眼睛依舊敞開,像兩扇空洞的窗戶,里面的世界寂靜無聲,一切靜止了。
李老舵走上前,把他推到一邊,耳朵湊近小娘的嘴唇,鬼鬼祟祟嘀咕了一番,再看娘的眼睛,服服帖帖閉上了。
人死不閉眼是因為遺愿未了,娘有話要說。李老舵肯定對娘下了咒,或是說了見不得人的鬼話,否則,為啥不讓吳本有聽到呢?他是娘的親兒子呀,防他就是有陰謀!
那一回,吳本有發火了,沖到李老舵背后,兩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用勁。脖子太粗,鼓著青筋,那勁頭比他手上的力道大多了。
李老舵一聲吼,喉嚨里像是竄出一條大魚,一股強勁的力量噴薄而出,把他的雙手震落了。隨后屁股蛋子上挨了一腳,身子栽到地上,蛋一樣滾出幾米遠。
李老舵回頭吐他一口痰,整了整衣領,大肘子一揮,罵道:“想翻天是不?死一邊去!”
一對鐵鉤子眼和虎豹氣場,把吳本有逼得無地自容。在大湖活了大半輩子,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卑微。在李老舵面前,他永遠是個?包軟蛋,鼠一樣灰溜溜的抬不起頭。
有一次,他下決心準備回老家,左肩扛著鋪蓋卷,右肩背著換洗的衣服,在車站磨蹭了半天,最后還是蔫耷耷地回來了。老家田無一壟,房無半間,當年的小河已干成沙漠,別說魚,連只蝦也找不到,他靠什么填肚子呢?在湖里泡了大半輩子,一旦離開,他就像岸上的魚,最終會干死。
可他終究是外鄉人,戶口本上寫著“籍貫:安徽”,臉上刻著“盲流”,眼神中透著惶恐,嘴里一口蠻子腔。他就是一個地道的外來戶,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屋檐下。
所以,他時刻想著回老家。娘也想,臨死的時候還想著落葉歸根,把尸體葬在老家的祖墳山上。但李老舵不肯,他把小娘當親娘了,親娘就該與親爹同穴,別說吳本有,就是天王老子也帶不走。
一晃娘去了十多年,他也過了花甲,但從沒忘記過大江以北的老家,那是他呱呱落地的地方。
離家那年他四歲,模糊記得門前有條窄窄的河,河水平緩而下,波瀾不驚;屋后是一方水塘,塘中間有一個蘆柴墩子,一只鳥藏在里面無冬無夏地喊“姑姑”。沒有人見過它的樣子,卻被它的深情和執著感動,即便到了枯水期,塘干了,鳥的叫聲仍然不絕于耳。有小伢崽用竹竿去撥蘆柴,被大人斥回家,說:“這是老祖宗的聲音,是一種召喚,樹高千尺葉落歸根。”
吳本有時常被這種聲音折磨著,夜深人靜的時候,胸口隱隱作痛。這種痛如毒蛇的黏液,一點點滲透到骨髓里,最后傷到肺腑,牽動每根神經。他不得不承認,年歲越大越脆弱。
來大湖那年,他還穿著開襠褲,漁村伢崽欺生,把野刺果拋到他頭上,密密麻麻像頂了幾十個肉瘤子。那東西長了牙齒,咬住頭發不放。娘用指甲摳用牙咬,越摳越緊,咬碎了也死粘著頭發。他娘用剪刀一個個地剪,剪一刀,頭上禿一塊,最后把他剪成了光頭。
那時候,李老舵是孩子王,餿主意最多,他把紅蚯蚓和洋辣子塞進他衣領子里,那些活物遇到熱氣立刻蠕動起來,尖嘴巴往皮肉里拱,癢酥酥的背麻。他嚇尿了褲子,號得比鬼還難聽。有一次被李老舵爹撞見,他把兒子狠揍了一頓,把他抱回家洗了澡,還盛了一碗魚湯給他喝。他娘動了心,后來以身相許。
李老舵仍舊欺負他,但手腳軟了些,只要他乖乖順從,沒大虧吃。關鍵是漁村伢崽不敢惹他了。李老舵公開發話,吳本有是小娘養的,小娘是他爹的女人,吳本有是爹的繼兒,是他真真假假的兄弟,他能動旁人不能動。誰動就是與他作對,結果只有一種,湖灘上見!單挑!誰死誰倒霉,打不死的往家里爬。李老舵人高馬大,沒人能撂倒他。
盡管如此,但吳本有并不與他親近,見他就像老鼠見著貓一樣,骨子里颼颼往外冒寒氣。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但他能躲則躲,能逃則逃,盡量避開他那雙鐵鉤子眼。每年十月份,鶴陸續從北方歸來,他便坐在湖灘上,雙手抱著膝蓋,眼睛望著天空發呆。
鶴膽子小,只要他靠上前,它們就撲閃著翅膀往天上飛。他不敢驚擾,只有遠遠地看,把身子藏在草叢里、藏在古槐樹下。
自從救了紅姑娘,鶴與他的距離近了,對他放松了戒備,頻頻走向他,張開翅膀以擁抱的姿態向他示好。他學鶴走路,與它一起潛水,還能聽懂它的語言和需求。
眼下,這只鶴絕望的悲鳴聲,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紅姑娘。
六
天見黑,湖水墨藍,蘆葦修長的手臂在狂舞。起風了,他起身往回走,快到家門口,又聽到了兩聲微弱的叫聲,明顯力不從心,像病人的嘆息。他環顧四周,黑魆魆的天幕已經降臨,風中蒿草搖曳,古槐樹枝葉婆娑詭異。他打了一個冷戰。
吳本有敢肯定,這只鶴絕對不會在天上,它掉隊了,家族拋棄了它,現在深陷泥潭或重病纏身。要么就是飛蛾撲火,鉆進了漁民的網里,只有身處險境,才會發出那般絕望的慘叫。
他恨春天來得太快,恨花草長得太艷,恨太陽的眼睛太毒,恨大湖經不住誘惑,有了燃燒的沖動。水一旦有了溫度,就是大鳥返鄉的時候。
大鳥是嬌貴稀有物種,怕冷又怕熱,不像愚鈍的蛙,心甘情愿被溫水煮死。每年十月,當北方的天空出現寒流,大鳥拖兒帶女遷徙到南方,在柔軟的草地上,在溫暖的淺水里,度過一個暖冬。
冬天的大湖有鮮嫩的水草,有小魚、小蝦和螺螄,都是鶴愛吃的美食。美食能留住它們的胃,天氣卻留不住它們的身體,來年三月,湖水變暖,溫度慢慢上升,鶴扛不住高溫,于是歸心似箭。它們像是商量好了,三五結成群,幾十上百只抱成團,一起往北飛,能在幾天之內走得一只不剩。
吳本有揣測了半輩子也沒搞懂,鶴的故鄉到底是大湖呢,還是遙遠的北方。他掐指算了一下,它們在南北兩頭各住五個月,剩下的時間在路上飛。來時滿心歡喜,去時毫無戀意,翅膀能扇出嘹亮的歌聲。難道它們就沒有一點點割舍不下的情愫嗎?一塊石頭坐久了,也能焐熱啊!就沖這點,他鄙視大鳥,心里暗罵:忘恩負義的東西!大湖養了你,你就這樣拍拍翅膀走路?
有一次,李老舵從身邊經過,被他這毫無來由的怨氣逗樂了,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問:“咋的,大鳥沒給你燒香磕頭?沒叫你爹呀?你聽得懂鳥語嗎?”
吳本有聽出了譏諷,按照往日慣例,這只是個開場白,更陰損的挖苦還在后頭。總之,李老舵一見到他,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像是攢了幾輩子的仇,不罵他個狗血淋頭不痛快。
吳本有天生犯賤,見到李老舵就像小鬼見到了閻王,低頭哈腰賠笑臉。氣也短了,舌頭也僵了,一句順溜話都說不出來,人好像一下子矮了半截。每次,他都弱弱地欠身離開,惹不起只有躲。
有時候,想躲也躲不掉,李老舵像螞蟥一樣吸附在身上,追在他屁股后面興師問罪:“大湖養了你幾十年,你拿啥回報啦?反倒像我們欠了你似的,躲在一邊裝可憐。你口口聲聲說葉落歸根,都出來幾十年了,你還有根嗎?根早斷了!老家有你一片瓦還是有你一寸土?”
每次說到這節骨眼上,吳本有的底氣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猛一個轉身,拳頭擂在胸口上,理直氣壯地說:“我的名字寫在老家祠堂的族譜上!”
“那又怎樣?是給你蓋高樓分田地,還是為你樹碑立傳,當神仙供?”
李老舵從鼻腔里哼出一股濁氣,兩只鐵鉤子眼在吳本有臉上鉤著,希望能鉤到一點有用的東西而借題發揮,對他加大力度打擊和羞辱。
吳本有被噎住了,木樁子似的杵著,兩只胳膊交叉護住身體,眼珠子朝下,生怕被他鉤了去。在李老舵面前,他像個陽痿的病人,從來沒有雄起過。
李老舵瞧不起他。一個漢子,可以把命丟在風口浪尖上,但絕不能娘兒們兮兮的悲天憫人。在湖上混了幾十年,逮了數以萬計的魚蝦,卻不把這里當家,心心念念地想回老家,真應了那句話:喂不熟的狗!
再說了,回家做啥呀?有幾個人還記得你?老的走了一半,晚輩不常碰面,眼生,根本不買你的賬。族譜上的名字是擺設,誰沒有名字?那就是一個代號,現在代表活著,死后代表一具尸體,再往下傳幾代,鬼都不認得你!
七
吳本有這兩天走霉運,鶴沒找到,腳板踩到了一截竹簽,頓時見了紅,鞋底子一磨,黏糊糊的咬腳。
十幾張網下到水里,網網落空,幾只蝦跳到浮漂上,他一揚手抖進水里。有道是,深水藏大魚,淺灘戲蝦米,要逮就逮條大的,小魚小蝦敗他的興。
大魚一條就有幾十斤,抱在懷里像小乳豬一樣肉乎乎的,貼在腮幫子上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切感。他太喜歡那種感覺,感覺他不再是一只東躲西藏的鼠,而是這湖上的王,有著至高無上的榮耀。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敢與李老舵對視,以挑釁似的姿態向他投去自豪的一瞥。
這天,他早早收了工,把船頭逼進淺水的草叢里,下錨上岸,正準備回家,李老舵那松松垮垮的肚子堵在眼前。
“小耳朵,魚呢?”李老舵在船艙里掃了幾眼,臉上掛著譏諷,怪腔怪調地說,“一條都沒捉到啊?不要把我的貓餓死了!”那神情分明笑他人?網也,水里的魚都躲著他。
李老舵肩膀上蹲著一只黑貓,目光兇狠,藍眼珠子往外凸,像是餓到了極點,隨時要往吳本有身上撲。
吳本有習慣性地賠著笑臉,嘴上說:“你的貓金貴,不吃魚專吃肉哇!”心里想,誰有你命好啊?養了兩個招財的閨女,十年前就不下湖了,吃不盡用不完。不像自己命苦,娶了媳婦賣了兒子,賣給了他這個冤家對頭。
李老舵閑來無事,領著貓到處逛,漁村太小,一支曲子沒哼完,腳走了個遍。他現在大部分時間住城里,自然多了城里人的派頭,比如把瞎溜達說成散步,把蹲坑說成上洗手間,盡管他上完之后從來不洗手,而是習慣性地在大腿上蹭幾下。散步的時候,手上托著一個紫砂壺,里面泡著濃茶,三五步抿一口,不著急咽下去,在嘴里咕咕漱幾下,以為他要吐出來,誰知他咕咚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了。
湖上人不稀罕那一套,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他有家有院,身子骨結實,常年住在女婿家里算咋回事嘛。他們為吳本有鳴不平,慫恿他與李老舵對著干,隔三岔五也住兒子家。
吳本有一笑了之,知道這些人是墻頭草,跟風跑,當初沒少圍著李老舵起哄來踩自己,現在又挑唆他窩里反,他不上這個當!好歹他們沾親帶故,不能讓旁人當槍使。
當初,他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自己半輩子受李老舵的氣,怎能讓兒子步他后塵?可如今的孩子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牙齒磨爛了舌頭,狗日的一句聽不進去,大學畢業后干脆留在城里不回來。
他心里一下子空了,獨自拉扯大了兒子,兒子翅膀硬了說飛就飛,像天上的大鳥一樣,想留都留不住。
李老舵欺他無能,對他兒子卻很滿意,逢人便豎大拇指炫耀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不一定打地洞。沒想到小耳朵這個?包軟蛋,竟生出了一只仙鶴!”關鍵是那后生遺傳了吳本有的忠厚,舍棄了他爹的懦弱,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與吳本有站在一起天壤之別,根本不像是他的種。
李老舵既羨慕又嫉妒,胸口的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他做夢都想有這么個精明強干的兒子,為李家傳宗接代撐起一片天,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兒子在未成年的時候就去世了。讓他欣慰的是兩個閨女讀書有成,女婿和他親如父子,讓他心理平衡了許多。
李老舵拋出撒手锏:招婿!第一個孩子生下來,無論男女都要姓李。李老舵生了兩個閨女,大女婿是城里干部,沒趕上二孩政策,指望不上,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女身上。
吳本有舌尖頂住上顎,橫豎不同意。就這么一個兒子,怎么可能委身到別人的屋檐下?饑荒年代,他娘帶著他從江北逃荒要飯到大湖,也沒舍得送人,到了這一輩,不缺吃穿,哪有入贅之理?
兒子開導他說:“不就掛個名嗎?又不住他們家。”
吳本有說:“萬一頭胎是男,二胎是女呢?我吳家的香火不就斷了?”
兒子笑得一臉輕狂:“啥年代了,還這么封建!再說了,沒有人家閨女,我一人生得出來嗎?一家一個不過分啊!”
沒想到兒子胳膊肘朝外,拳頭往里打,直擊他的太陽穴,一招致命!他心里暗罵:吃家飯拉野屎的東西!認賊作父,脊梁骨比老子還酥!
果然,兒子被李老舵收買了,錢是誘餌,兒子變成水里的魚,張大嘴巴咬住了鉤。他含辛茹苦養了二十幾年,培養他讀書上大學,剛端上了金飯碗,就被李老舵又穩又準地釣走了。
李老舵下了血本,把捕魚的一套家伙賣了,與養老錢湊在一起,又動員大閨女幫了一把,在陽城幫二人買了一個窩。這龜兒子就像哈巴狗一樣,搖頭擺尾朝有骨頭的爹奔去,把親爹晾在一邊。
他弄不懂,這世上到底是錢親還是血親,房子家里有,結婚的錢也夠,在漁村熱熱鬧鬧辦個喜事多風光!今后要想在城里扎根,等賺足了錢再買不好嗎?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哇!他深有體會。
八
裝修錢不夠,李老舵跑來讓他湊。吳本有心里正憋著火,坐在矮板凳上低頭抽煙,頭一回不拿正眼瞧他。心想,你不是招婿嗎?招婿跟娶媳婦一樣,百事百包,有我啥事?再說,兒子養大你享福,人被搶走了,還要我敲鑼打鼓來歡送?我吳本有再?再孬,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臉皮撕下來,扔在地上當擦鞋布。吳本有越想越氣,一扭身子,把屁股對著他。
李老舵被吳本有的冷漠激怒了,走到八仙桌前,抬腳踢翻了凳子,雙手撐住桌面,一抬屁股坐到了桌子上,氣呼呼地拿眼睨他。
這些日子,為了兩個孩子的事,他陽城漁村兩頭跑,連養他葬他的棺材本都搭上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這現成的爺爺當得自在,縮頭龜一般不伸頭不吐氣,親家上門茶不倒一杯,煙不點一支,自顧自抽,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好像欠了他幾輩子。
欠了嗎?李家救他養他,賠了閨女又賠家產,不說感恩,最起碼的尊重也該有哇!拋去兒女親家不說,他倆還是真真假假的兄弟,在同一個屋檐下長大,比外人要近一層的。
李老舵想破腦袋,終于找出了原因。這個老滑頭肯定是看閨女懷孕了,肚子一天天見長,不趕緊把婚事辦了,到時候想捂都捂不住,最終丟的是李家的臉。他當然不急,得了便宜還裝無辜。
李老舵拳頭擂在桌子上,兩個菜碟子叮叮當當碰在一起,少許的湯潑出來,順著桌腿流到地下。
“咋的,還不樂意?我閨女是疤麻瘸瞎嫁不出去呢,還是二婚三婚沒人要啊?我三番兩次矮下身子,把一大一小兩條命往你吳家送,為啥?還不是想小兩口有個安生日子過。不待見是吧?行!孫子生下來不許叫你爺爺,死了不給你扛幡戴孝,讓你做孤魂野鬼!還有,順便說一聲,裝修錢不夠,我打算把老屋和宅基地賣掉,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吳本有的脖子瞬間直了,懦弱的本性從他身體里散發出來,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目光由驚訝到欣喜再而恐慌,燃燒的煙蒂把手指頭燙得嗞嗞冒煙,他竟然沒感覺到疼。
讓他驚訝欣喜的是媳婦未婚先孕,吳家要開枝散葉添人進口了;害怕的是,假如李老舵真的搬過來住,等于把貓和老鼠關在一個籠子里,他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從此成了李老舵手里的泥巴團,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這些年,他受夠了欺凌,心里像壓著一座山,時常想著逃離,卻總也逃不出大湖的視線。
他太了解李老舵了,說風就是雨,說干就干,指不定晚上就把家搬過來。他還說,兩個老光棍住兩棟房子浪費,要捐一棟給兒女應急。說城里活命艱難,喝口水都要花錢買。既然活城里人的命,就不能讓城里人小瞧。
吳本有的腦袋一陣轟鳴,像有無數的蚊蠅往里飛。他二話不說,頭鉆進柜子里,翻出存折和現金,畢恭畢敬交到李老舵手上,心里默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九
兒子的家沒他屋后的一塊菜地大,兩個鼠窩一個巴掌大吃飯的地方,一家人擠在一起像烤火。陽臺窄得像田埂,被孫子的玩具塞得滿滿的。廚房和衛生間一個門進,油煙和人體代謝的味道串在一起,直往肺腑里鉆,像吃了臭魚一般難受。
那天是中秋節。出門前,他把昨晚的剩飯打水煮了,考慮到中午不在家,沒炒下飯菜,剝了幾瓣蒜拍碎了蘸上醬油。泡飯有點多,兩頓的量,他沒舍得剩,連湯帶水全倒進肚子里。中午在兒子家一口沒吃,見了熱騰騰的飯菜胃脹得難受,不停地打嗝,滿屋子的蒜味。孫子捏著鼻子蹲在陽臺上不肯下來,直喊:“爺爺,你是不是吃粑粑了?”他窘得哭笑不得。
李老舵連推帶搡把吳本有弄進衛生間,逼他把身體排空了才放出來,還冷嘲熱諷地說:“咋不撐死你哩!兒子家沒飯吃還是咋的?”
吳家的孫子改姓李,戶口上在李老舵名下,李老舵護犢子,事事遷就,恨不能把他頂在頭上供著。
吳本有心里憋屈,但沒辦法,婚前有過約定,人要有誠信,不能左手打右腮幫子,牙齒掉了往肚子里咽。他只祈盼老天庇佑,讓媳婦二胎再添個男丁,祖宗的牌位才能立穩,掉在地上的面子才能重新回到臉上。要是生個丫頭,吳家的香火就滅了,他的存在就是一個笑話,列祖列宗在夢里都不會放過他。
吳本有今年六十六,盡管他的頭發斑白,雙肩下滑,腰椎下垂,兩條老寒腿像短了半截,走起路來兩個肩膀一高一低。但他不服老,雙手抄在背后,昂著頭,努力將胸脯挺起來,兩只小眼聚著亮光。
他一個人活命,把日子安排得有條有理。用他的話來說,一兵一卒也要活成千軍萬馬!他是兵,卒是水里的魚,大湖是馳騁的疆場。他把下湖捕魚當作一場戰爭,一次特殊的搏斗,與狂風惡浪斗,與大魚斗,與內心那個不起眼的膽囊斗。他想讓胸腔里的那枚苦膽百煉成鋼,變成一顆熊心豹子膽,不再畏懼李老舵那雙鐵鉤子眼。
今天是周末,地方臺有家鄉小戲。他和老姐有約,一周一次,在電視機前見面。
老家只有這么一個親人,兩個外甥狼心狗肺,為爭老屋的拆遷款打成了仇人。最后把錢瓜分了,把移民建鎮的新房子賣了,各自在縣城買了屋,把老姐安頓在郊區的一個地下室里,房租像白菜一樣便宜。
地下室比老家的茅廁大不了多少,里面用三合板隔了一個衛生間,只能勉強蹲一個人。屋里除了鍋灶就是床,一個方凳子,吃飯坐床上,菜放在凳子上。
空間太小,老姐住了不到一個月,直喊胸口堵了一塊石頭,喘不上氣。
前年,他為這事回了趟老家,老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苦。講她小時候沒娘疼,年輕守寡不易,娶兩個兒媳婦艱難,帶大了兒子帶孫子。現在把孫子帶大了,幾個養老錢被掏空了,半年見不到一個人影。
吳本有一氣之下找到外甥的住處,把他們臭罵一頓,又苦口婆心教育了一通。別看他在李老舵面前唯唯諾諾,站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他的骨頭變得強硬起來,腰桿子挺得筆直,滿口的仁義道德,把兩個晚輩訓得一愣一愣的。
離開的時候,他把兒子買的手機給了老姐,說:“離得遠,不能常見面,有了它,時不時打個電話,就像弟弟在身邊。”
好面子的老姐開始死活不要,犟不過他,最后終于點頭收下了,淚憋在眼眶里打轉。
他又覺得少了什么,跑到電器店,叫人送了一臺小電視掛在墻上,與老姐約定,每個周末電視機前看家鄉小戲。
一切安排妥,他心里的擔子放下了,喜滋滋地回到大湖。誰知剛到家,外甥就用他的手機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說舅舅一把年紀,管好自己就行,老家的事不用他插手,若執意要管,把他們老娘接到大湖來養老!
這分明是拿鞋底子抽他的臉!吳本有感到皮肉火辣辣地疼,心也跟著痙攣起來。
這些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東西,他們的爹死得早,小時候沒少接濟,用的穿的和曬干的魚蝦,一撥撥往老家寄,郵局沒人不認識他。現在兩個畜生骨頭硬了,享了國家好政策的福,不勞而獲得了房子和拆遷款,變得六親不認,連唯一的老娘都扔在一邊。
他的心臟又因此大幅度蹦了好幾天,因為離得遠,只能干瞪眼,啥也做不了。想把老姐接來住一陣子,老姐說:“哪也不去了,黃土埋到脖頸子,晚上脫鞋,第二天還不知能不能穿上,老骨頭不能爛在外鄉。”
這話讓他黯然落淚。在外沉浮了一輩子,到頭來不就是漂尸爛骨,魂丟在異鄉嗎?他做夢都想著回老家,可是,那次當他站在老家的土地上,老家已經完全不同于舊日的灰色模樣。
如今新農村統一規劃,老屋全被推土機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兩層小洋樓,整齊地排列在水泥馬路兩邊。門口有路燈,空地上有健身場所,村部辦了一個幼兒園,伢崽們嘰嘰喳喳如樹上的麻雀。
他彷徨了半天,找不到老屋的位置。屋后的塘填了,門前的小河干了,河床裸露,泥沙淤堵,幾只老黃牛在沙洲上低頭啃草。
年齡相仿的走了一撥,硬朗的被晚輩接到城里帶孫子去了,剩下的幾個老眼昏花,半天沒認出他。畢竟不在村里長大,心交不到一塊。
老家找不到一點熟悉的影子,他像個過客,誠惶誠恐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環境,感覺這里的一切與他無關,沒有一寸土半間屋是屬于他的。
回趟老家讓吳本有一夜蒼老,眼窩塌陷,四肢疲軟,就像得了重病。他本來話就不多,這回變得更加沉默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十
在漁村,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兒子遠在陽城,逢年過節也不回家,大多是電話催他過去。
李老舵在兒子家,他躲閃還來不及呢,便以各種理由推托逃避。兒子媳婦便做做樣子,提兩樣東西來看他,不喝茶不吃飯,屁股剛把板凳焐熱,便打道回府。可憐他忙上忙下做了一桌菜,一個禮拜都吃不完。
兒子與他慪氣,氣他不該管老家的事。老姐的兩個兒子是粗人,好幾次把電話打到他那里,說些不中聽的話,兒子轉過頭來給他臉子看,指責他多管閑事。
能不管嗎?獨生子女無法理解手足情深。當年娘帶他離開的那晚,先把老姐哄睡,老姐像是預感到了什么,揪著娘的衣角不合眼。娘把她抱在懷里,眼淚下雨似的往她臉上落。老姐嚇哭了,抱著娘的胳膊一晚上沒睡。娘多想把她一起帶走,又怕養不活,求爹一起走,爹堅決不同意,說:“生一處死一方是命中注定,死也要死在老家,絕不能做孤魂野鬼!”
娘無奈,在一個沒有月色的夜晚,把老姐哄睡后,抱著吳本有逃離了老家。
那年,老姐還沒桌子高。
后來,他們流落到落葉坡。剛進村,一只餓狗撲上來,把吳本有的腿咬破了,血流不止。李老舵家住村口,他爹是郎中,讓出一間房讓他們母子療傷。
他娘無以回報,跟了李老舵爹,便無臉再回老家。有一次實在熬不住,要兒子帶她偷偷回去瞅一眼老姐,結果被爹發現了,把母子倆趕出二里地。
吳本有委屈,當年的命不如螻蟻,生死都是小事,認一個爹又算啥?關鍵是他心中念著親爹,記掛著老家。可當他回到老家的時候,老家的爹卻揮著棍子把他往外趕。
娘咽氣前,要吳本有把她扶坐起來,手往外指,兩個眼珠子盯著門口,反反復復喊老姐的名字,要他日后多照應。
他答應了,娘仍然沒閉眼,知兒莫如母,她深知兒子生性軟弱,未必能做到,所以她兩個眼珠子頑強地撐著,死魚一般。最后多虧李老舵,在娘耳邊嘀咕了一番,不知下了什么咒,那雙眼睛才踏踏實實合上了。
一晃大半輩子過去了,日子被一雙大手操縱著,想與不想都逼著往前過。轉眼老姐也到了做娘這個年紀,面對兩個不孝兒,她無能為力,除了眼淚也只有眼淚。
手足情深,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娘肚子裝的,吳本有豈能坐視不理?面對兒子的指責,他不吭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大多父子之間橫著一道坎,各執一詞,無法溝通。說多了便是毫無油鹽的廢話,最后反目成仇,搞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學乖了,不搭腔,有話爛在肚子里。
世上的事,有便是無,無便是有。就像他的名字:吳本有。
現在對他來說,活著的最大樂趣是半瓶燒酒、一碟蝦醬、兩個煎蛋,逮著大魚的時候,炸兩把花生米。蛋是野鴨子生的,散落在蘆葦叢里,一次能撿十幾個。他不撿就便宜了蛇,蛇是吃蛋高手,一夜之間草叢里盡是蛋殼,或干脆連殼吞進肚里。他就親眼看見一條牛尾巴粗的花斑蛇把一整只蛋吞下去。
最愜意的時候是晚上,半靠半躺在靠背椅上,嘴里抿著小酒,眼盯著電視機,神情如神仙下凡。鑼聲一響,隨著一聲凄婉的哀嘆,演員踩著節奏登場亮相,那一腔一調,一個彎腰甩袖,一句熟透透的鄉音,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幾十年來,他人在大湖心在故鄉,來自老家的一丁點消息都能讓他多吃兩碗飯。雖然心是暗沉的,膠著的,甚至帶著少許的惆悵和遺憾,但老家原始的記憶仍然儲存在他大腦中:屋前是河,屋后是塘,塘中間有一墩蘆柴,一只鳥整天咕咕地叫,從來沒有人見過它長什么樣子。
酒是好東西啊!只有在這個時候,吳本有才能拋開鼠的怯懦,借助酒帶來的半醉半醒,從靠背椅上站起身來,披一條床單在身上,輕拂輕紗水袖,邁著小碎步,忘乎所以地唱一段家鄉小戲,完全進入了角色。那是一個尋找的過程,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只鼠,而是一只飛翔的鶴。這只鶴住在他身體里,時不時亮開翅膀,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曾經是一只鼠,一只四處乞討的流竄的鼠。大湖是他寄宿的客棧,是他的遮陽雨篷,大江以北那塊黑色的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家。
雖然住上了平頂磚房,可那房子不是自己的,大湖和腳下的這塊土地也是別人的。他就是一只寄人籬下的鼠,甚至不如一只鼠,鼠不會離開自己的窩,即便吃了鼠藥,也要爬回洞里死在窩里。而他已經背井離鄉幾十年了,黃土埋到鼻尖上,總感覺自己的心是飄的,身子是懸的,里外不踏實。
此時,吳本有的人格是分裂的,酒前和酒后判若兩人。鶴與鼠膠著在一起,一個在他血液里竄,一個蟄伏在他胸口,有時是鼠,更多時候是鶴,偶爾有起飛的欲望。
十一
湖上變天一時三刻,還沒到黃昏,北風壓倒南風,浪把岸邊的黃土拍松了,水像米湯一樣混濁。吳本有一條魚也沒捕到,趕緊讓船攏岸下錨,順道去落葉坡拾兩捆引火柴。
走進柴火棚,他看到了揪心的一幕,雙腿立刻軟了,心一次次逃離胸腔往外蹦。這兩天一門心思找鶴,沒上后院來,給他一百個理由,借他十個膽,也不會想到大鳥藏在自己家里。
一條細長的赤鏈蛇箍在它身上,兩個腦袋纏在一起,有搏斗過的痕跡。幾只鵝圍著它啄,那狠勁那力道,大有勝者為王的得意。要是在往常,一只鶴能打敗一群鵝。而今,英雄末路,雞犬得道,鶴像砧板上的肉,一點點任它們宰割。
吳本有的巴掌在臉上狠抽了兩下,拳頭往胸口上擂,他后悔他自責。大鳥認主。他能想象,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它飛到主人家門口,身子往門上撞,嘴往窗縫里啄,用絕望的叫聲來對抗電閃雷鳴。可惜一切都是徒勞,黑暗淹沒了它的聲音。
那天要不是醉酒,他一定會把大鳥抱回家,為它取暖療傷,給它喂水喂食,或許能救下它一命。它多么信賴它的主人啊,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想到他,在幾十戶相同的院子里找到他的家,難怪古人稱它為仙鶴。可那天晚上吳本有喝醉了睡死了,什么也沒聽到。
讓他更為惱火的是,李老舵的貓立在窗臺上,目光炯炯如電,兩只耳朵往天上豎,脊梁骨挺直,尾巴翹起,四肢蓄著力量,隨時準備往鶴身上撲。
它本來跟著李老舵在城里住,孫子周末帶同學回家,二人在掰手腕的時候摔倒了。同學壓在孫子身上,貓以為小主人被欺負,竄上去抓傷了同學的臉,幸好大人都在家,立馬背著孩子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同學的爸爸是吳本有兒子的領導,對此事糾纏不休,口口聲聲說要對貓嚴懲不貸。
兒子一開始就不同意帶貓進城,說貓身上有弓形蟲,會傳染給孩子。李老舵強蠻說沒有的事,貓有九條命,能幫人消災避禍。
兒子住了他的房子,花了他的錢,舌頭短,不好多說,只好悻悻地閉了口。現在出事了,把人家孩子臉上抓破了,對方不依不饒,說貓有狂犬病,潛伏期很長,要他寫保證書,保終生平安。這太難為人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保險公司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兒子焦頭爛額,對李老舵敢怒不敢言,飛起一腳,把貓踢到門外,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李老舵罵一聲“白眼狼”,摔門而去。
那一晚,他抱著貓在車站蹲了一宿,女兒再怎么勸也不回頭。第二天坐早車回了漁村,他發誓再也不進城。
這件事對李老舵打擊很大,女婿踢貓就是拿刀子扎他,把貓關在門外就是將他掃地出門。貓懂得愛惜主子,看見同學欺負孫子,冷不防竄上去幫忙,多有人情味啊!連畜生都能明辨是非,人咋就容不得它呢?
李老舵對城里人又多了一層看法:自私、冷酷、無情又矯情!孩子們出了大湖就變壞了,早知如此,就不該在城里買房。人窮點沒關系,壞了坯子就扶不正了。
吳本有也恨這只貓,它在漁村橫行霸道慣了,撲雞咬鴨,連狗都懼它三分。可陽城是人家的地盤,豈是你想咬就咬想撲就撲的地方?你牙齒癢了找塊石頭磨磨,干嗎非挑兒子領導的兒子下手?兒子的飯碗攥在人家手心里呢!
想到這里,他腦門子冒火,抓起一根柴火棒子扔過去。
貓尖叫了一嗓子,從地上爬起來,拖著一條受傷的腿,一顛一簸逃走了。第二根棍子擊中了一只鵝,其余幾只拍著翅膀四散逃去。
吳本有俯下身子,目光在鶴身上端詳,不敢相信這是在水中嬉鬧的紅姑娘。它安靜地躺在地上,兩條長腿筆直地伸展著,黑白分明的羽毛亂糟糟的,鵝把它的皮膚啄爛了,褐色的血凝固在絨毛上。因為少了一口仙氣,它身子干巴巴的,標本一般貼在地上,細長的頸子彎曲著,在地上畫了一道柔軟的弧線,像一個大問號。
鼻腔里一陣酸楚,吳本有眼前模糊起來,他張開雙臂,把鶴緊緊地摟在懷里,像摟著夭折的嬰兒。
步子有些亂,他深一腳淺一腳朝落葉坡走去。那里有李家的祖墳山,埋著娘和李老舵他爹。他要把鶴埋在兩座墳冢之間,讓它孤寂的靈魂感受一絲溫暖。
半路,突然感覺胸口一陣躁動,手掌心里有了溫度。吳本有低下頭,看見鶴彎曲的脖子一點點豎起來,兩個翅膀緩緩張開,像一朵盛開的水蓮花。
隨后,漁村人聽到一陣鬼哭狼嚎,以為出了大事,擁著擠著趕到吳本有家中。見他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號啞了嗓子,淚珠子把衣領子都打濕了。有人扶他起來,他轉悲為喜,咯咯笑出聲來,繼而仰天大笑,比逮到一百斤重的大魚還興奮。
鶴受到了驚嚇,在他懷里撲騰,曲項向天,發出悠長而又倦怠的鳴叫。
十二
這一天,李老舵起了個大早。雞叫兩遍,星星還在天上眨眼,他摸著黑出了家門。影子在吳本有窗前閃了一下,問要不要吃陽城的大油條。沒等回話,腳步嗵嗵嗵走遠了。傍晚,他出現在長滿芭茅的小路上,兩根背帶將兩個老式帆布包綁在一起,一前一后吊在前胸和后背。他把陽城的家搬回來了。
貓風波過后,他像是做了一場夢,有了深刻的領悟。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該放手了,老步子跟不上新時代,住在一起別扭。往后,把閨女的家當后花園,歇歇腳看看風景,不會在那里常住。雖那么想,離開的時候,心情還是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胸口隱隱作痛。
他不像往常那樣大步流星,鞋底子把地踩得嗵嗵響,而是一副蔫耷耷的樣子,低頭含胸,腦袋在脖子上無精打采地晃悠。
他沒回自己家,徑直走到吳本有家門口。沒進屋,膀子一抖,兩個包從肩膀上滑下來,身子失去重心,腳步踉蹌了幾下,跟著癱坐在地上。他喊一聲“小耳朵”,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扔在地上,里面包著幾根油條,長辮子一樣粗。
吳本有一溜煙從屋里出來,趕緊上前扶他,又搬來凳子,賠著笑說:“城里住不慣吧?回來透透氣也好,兩頭換著住。”
李老舵木樁一般釘在地上,紋絲不動,見吳本有愣著,拉他坐下說:“讓我喘口氣,有話對你講。”
吳本有矮下身子,與他面對面坐著,心里嘀咕:能有啥好話?無非是貓抓耗子,大魚吃小魚!這些年,李老舵的唾沫星子把他的臉皮砸厚了,耳朵磨出繭子,尊嚴早丟到爪哇國去了。于是,他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畢恭畢敬等候他發落。
出乎意料,李老舵反倒沉默了。他蹙著眉,一支接一支抽煙,目光凝重,像是藏了一肚子心事。吳本有想,肯定在城里受了委屈,否則不會把家搬回來。他不敢多問,怕自討沒趣。
二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誰也不開口說話,空氣一下子僵住了。
門口的條石上,烏鴉和花喜鵲又杠上了。一個看不慣對方的黑,一個看不慣對方的妖嬈,遇上了就廝咬,它們從地面打到樹杈上,又追到屋頂上,殺得難舍難分。烏鴉敗了,脖子上的血凝在毛發上,結成一個個小疙瘩,它飛到門口的魚叉上,怒睜小眼,啊啊叫個不停。喜鵲立在窗臺上,得意地翹起尾巴喳喳炫耀。
“這一對冤家,見又見不得,離又離不得!”吳本有無話找話,撿起腳邊一塊碎石子瞄準了烏鴉。
李老舵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冷言冷語地說:“咋還落井下石哩?看樣子傷得不輕啊!就因為它長得丑?”
說完,他突然咯咯笑出聲來,表情有點怪異,瞅一眼吳本有,打趣道:“小耳朵,你看咱倆像不像這對生死冤家?”
李老舵嘴角上揚,聲音變得格外柔和,目光里有了太陽的溫度。
吳本有很不適應,他用小拇指鉆了幾下耳朵,懷疑聽覺出了問題。發現李老舵拿眼瞪他,又找到了感覺,訕訕地賠著笑臉,心里不想回答,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話:“不打不親,吵吵鬧鬧才是一家人嘛!”
這話讓李老舵很開心,他笑得前仰后合,渾身肉顫,眼角和腮邊的皺紋漾開了花。隨即又拉下臉,手在吳本有肩膀上推了一把,罵道:“死一邊去,你個賤骨頭!”
吳本有聽出這話的分量,沒有嘲諷沒有侮辱,是一種逗樂打趣。這種轉變讓他受寵若驚。
貓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一瘸一拐從后院走出來。它的一條后腿被柴火棍擊中,走路使不上勁,只能靠另外三條腿拖著往前走。見到主人,它嗚嗚叫著,親昵地鉆進李老舵懷里,兩只前爪扒在他身上撒嬌。
李老舵把它抱在腿上,用臉蹭它的頭,用手撓它的肚皮,開心到了極點。
吳本有感到大禍臨頭了。
打狗看主人,李老舵可不是隨便被人拿捏的主,他的貓比狗金貴,肚子里裝著魚肉和人吃的米飯,身上聞不到一點畜生的腥膻味。早上,它在李老舵的耳邊叫他起床,用牙齒把鞋子和襪子叼到他腳邊。
在漁村,沒有誰敢動這只貓,罵一句“畜生”,都要看李老舵在不在場。眼下,吳本有打斷了它一條腿,這豈不是天大的禍事?既然大禍臨頭,想躲也躲不掉了,他索性和盤托出,一字不差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后低頭等候李老舵發落。
李老舵半晌沒言語,把貓的傷口反反復復檢查一遍,雖無大礙,但留下了終身殘疾。他眼里蒙上了一層霧,眨巴眨巴布滿血絲的老眼,對吳本有說:“本來打算把它交給那家人出氣,換咱孩子一個平安。現在它已經殘了,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吳本有弱弱地說:“怕是要給你女婿小鞋穿哩!”
李老舵骨子里的虎豹習性又跳出來,他拳頭往地下一捶,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來,粗聲粗氣地吼道:“他敢!試試看,我老骨頭不依!”
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停頓了片刻,對吳本有說:“趕緊收拾一下,我陪你回趟老家。”
“為啥?”
“老姐摔了一跤,人在醫院里。”
“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吳本有好一會兒沒緩過神來,前幾天他們還通過電話。
“兩個畜生沒拿你當舅舅唄!電話打到女婿那里了。”
吳本有低頭沉默了許久,巴掌在臉上胡亂地抹一把,鼻翼翕動著說:“我一人去就行。”
李老舵甩下臉子:“少廢話!我在城里憋壞了,出去透透氣咋的?占你便宜啦?”他吐掉嘴里的煙頭,兩手撐地,身子懸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對吳本有說:“走吧,我們去趟派出所,把孫子的戶口遷到你名下,改姓吳。”
“為啥呀?”吳本有不解,事先說好的,板上釘釘不能改!做人要有誠信。
吳本有說的是真心話,盡管當初極力反對,但看到李老舵對孩子掏心掏肺地好,也就不計較這些了。水里的浪一波推一波,他們都到了上岸的年紀,對得失已經不太在意了。李老舵的突然反悔,卻像是用巴掌扇自己的臉,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做錯了,連忙解釋道歉。
李老舵拿眼瞪他,膝蓋在他的腿肚子上撞了一下,不耐煩地說:“哪來那么多屁話?給你就接著。”嘆口氣又說:“這幾年感覺像個賊,偷了別人的衣裳穿在身上,還一個勁地對著鏡子說好看,累呀!現在還給你,一身輕松。再說了,孫子是我閨女生的,誰敢說不是我李家的后代?我用棒槌搗他的牙!”
吳本有搖頭苦笑。老姐的事讓他看淡了許多。姓氏只是一個代號,跟誰姓都一樣。兒女大了另立門戶,不過多了一房親戚,關鍵是自己要有個好身體,不拖累他們。久病床前無孝子,老姐平常能自理,沒有磨到誰,如果兩個兒子來往得勤一些,至少晚年沒有那么凄涼。
其實,李老舵向他隱瞞了一個事實,怕他受不住沒敢明講。老姐已經走了。房東來收房租,門緊閉,聽到了微弱的呻吟聲,于是報了警,送到醫院就咽氣了。
吳本有沉默了許久,他已經預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并沒有追問。問不問都一個結果,老姐的晚年很凄慘,正如娘所言,他懦弱無能,向娘承諾了,卻沒把老姐照顧好。
他對李老舵說:“這個歲數了,該來的擋不住,該走的留不住。與其活著受罪,不如早走享福。我可能要在老家多耽擱些日子,紅姑娘勞煩你照顧。”
李老舵假裝不樂意,虎著臉說:“憑啥呀?我又不欠你的!”隨后眉頭一揚說:“我早想好了,租一輛車回去,把大鳥和貓都帶上。”
吳本有說:“上千里路,得多少錢啊?”
李老舵抬腿踢了他一腳,悻悻地罵:“老鼠眼,看不遠!租車可以連夜走,路上不耽擱。再說了,用我的錢,你心疼啥?”這回,李老舵徹底想明白了,晚年,他注定要與吳本有抱團養老,與他的貓和古槐樹、與鶴和大湖做伴。
此行,他不放心吳本有獨來獨往。老姐走得蹊蹺,他一定會找兩個外甥理論,萬一著急上火往地上一倒,連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以往,吳本有只要受到一點委屈,就嘰嘰歪歪要回老家。現在真的要回去了,他反而顯得很木訥,表情像吃了魚膽,又苦又澀。他感嘆自己不如一只鶴,不知道真正意義上的家在哪里。鶴認他是主人,而他卻無主可認。大湖住了幾十年,那是李老舵的家。老家的三個親人中,老姐做不了主,兩個晚輩不待見他。記憶中的老屋、小河和水塘蕩然無存,所到之處,除了陌生還是陌生。究竟是老家把他忘了,還是他忘記了老家?總之,他已經回不去了,只能在夢里游蕩。
這種卑微的心理在作祟,吳本有變得散漫而消極,他神情恍惚地說:“人這輩子爭啥呀?最終的家是一個坑,一把老骨頭扔哪都一樣!”
“屁話!”
李老舵又開始罵人了。他罵人的時候眉毛豎起,眼珠子猴急猴急的,要從眼眶里蹦出來,恨不得呷一口涼水把對方吞下去:“你個貨!老家不過生你一場,說白了就是你一個臨時歇腳的板凳。大湖養了你幾十年,朝夕相處,摸爬滾打在一起,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吳本有小聲嘀咕:“才不是!我是小娘養的。”
李老舵罵他孬種,牙齒縫里往外冒冷風:“你自己的身子都站不直,還想別人拿你當菩薩敬?跟你說句實話,我也是移民過來的,只是比你們更早一些。”
吳本有不信他的鬼話,安慰人不帶這么胡編亂造的。李老舵人高馬大,兩百斤魚挑在肩上,腰不彎腿不抖,在漁村,誰敢與他杠?只要他攥著魚叉往黑夜里一站,過路的鬼神都要繞道走,這就是底氣!只有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才敢肆意妄為,吐口唾沫當釘使。當地話叫“扒門框子狠”!李老舵骨子里就透著這股狠勁。
見吳本有滿臉狐疑,李老舵的躁性子又上來了,一巴掌打在他腦門子上,口水天女散花似的對著他噴:“你個死魚腦袋,半天轉不過來彎!我說的句句實話,咋就不信哩?我爺爺說他當年來大湖,受盡了地痞無賴的欺辱,他硬是用半個身子換來這一片坡地,取名落葉坡。從坡上居高臨下看湖看大鳥,是極好的。”
頓了頓又說:“要想別人把你當神,首先要給自己燒香,把骨子里的濁氣和邪氣逼出來,一身正氣,百毒不侵!”
吳本有突然來了精神,準確地說是內心平衡了許多,心胸豁然開朗,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饒有興致地問李老舵的老家在哪,李老舵指著遠方的天空說:“當年,我爺爺追尋一只鶴到這里,鶴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
吳本有點頭,感覺與李老舵之間的距離拉近了,目光變得溫暖親切起來。忽然想起什么,問:“我心里結著一個疙瘩,當年,你對我娘說了啥,讓她服服帖帖閉了眼?”
“小娘有兩個心愿,一放不下老姐,二放不下你。你承諾了第一個,我答應好好照顧你,她不就安心了?豬腦子!還懷疑我下咒,死一邊去!”
李老舵又開始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