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那時的楊傲剛到左鋒營擔任副將,因為陰山一戰,突厥被大唐打斷了脊梁骨,邊境出現了難得安穩的局面。
那時的左鋒營除了每日的例行巡防,訓練,日復一日的生活甚至都讓人懈怠了許多。
也是深秋的一天下午,秋高氣爽,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凈化了一樣,微風挾著淡淡枯草的清香令人神清氣爽。
楊傲帶著一隊兵士照例巡防,走到與突厥邊境的時候,猛然間被躥出來的一隊突厥兵擋住了去路,面對大唐兵鋒,這些突厥兵明顯感受到了恐慌,領頭的那個人還是壯著膽子讓他們交出一個逃犯。
楊傲不知道什么逃犯,也沒見過什么逃犯,他認為是這些突厥人故意找茬兒,在那個時候,上峰有令,一旦遇到突厥兵作亂,不需請示即刻誅殺,楊傲已經動了殺心,那些突厥兵也知道他動了殺心,可他們畢竟也是大突厥草原的勇士,即便被大唐打斷了脊梁,可依然可以掙扎一下。
雙方就這樣擺開了架勢,任誰都知道,真的打起來很可能又會引發兩國交戰,很多大戰最初的時候都是從雙方小規模的沖突開始的,楊傲也知道這一點,他雖然根本不把這幾個突厥人放在眼里,但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幾個突厥人也被架在了火上,戰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著雙方就要短兵相接,突然從那一人多高的雜草叢中躥出來一個混身鮮血的人,他喊叫著不叫打,隨即體力不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那些突厥人興奮了,指著那人滋哇亂叫的,就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抓捕。楊傲看出那人是唐人,本能地護在了那人的身前,突厥人不依不饒,指控那人偷了他們的羊肉,還殺了人,那人矢口否認,只是說餓得不行吃了羊。
楊傲面色陰沉,抬起長槊指著那群突厥人,冷冷地撂下一句,“敢過邊界,殺了你們。”隨后,楊傲拽起地上那人,轉身就往回走,任憑那些突厥人如何叫囂,他充耳不聞,“你叫什么?”
“陸知遙。”
“他們為什么追你?”
“我殺了個突厥人。”
“為什么?”
“我餓了,他有羊,我用我娘留給我的玉環買了一只羊,那是我的羊,可他收了我的東西,不給我羊。”
楊傲點了點頭,“以后不要吃突厥人的東西了。”
陸知遙突然大哭了起來,本就無力的他都無法承受哭聲帶來的震顫,又跪倒了地上,“將軍,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錯了。”
楊傲靜靜地看著他哭叫,許久,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扔到了陸知遙的面前,“這把刀歸你了,以后跟著我。”
十五年,戰場拼殺。
十五年,兄弟情濃。
十五年,生死之情!
陸知遙看著眼前一身囚服的楊傲,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說,他緩緩抱起了拳,顫抖著聲音,“將軍,別來無恙。”
楊傲太熟悉這張臉了,太看得起這張臉了,太相信這張臉了,他覺得自己是個笑話,是個被人耍的猴子。
“你要死在這了。”楊傲的語氣,冷得足以穿透這個天地。
忽然而來的驟風旋起層層塵土刮在眾人的臉上,枯草被吹得東倒西歪,整個世界回蕩著沙沙的摩擦聲,驟風激蕩在山谷中,形成陣陣漩渦朝著楊傲卷來,他朝前走了一步,這一步沉重至極,他以為自己會心痛,可是此刻卻毫無感覺,仿佛渾身的血肉被吹干了一樣。
“將軍,投降吧。”
陸知遙也向前走了一步,他確實不知道該對楊傲說什么。
兩撥人就這么僵持著,郝大為只希望拖延的時間越長越好,他才有活下去的機會,可是他等不到了,金善姬已經下令了,所有殺手已經拉滿了弓,林易陽最后一次詢問他們是否跟自己走,得到的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林易陽嘆了口氣,剛要下令,一陣微弱的聲音響起,“爹。”
林若涵醒了,她撐著地站了起來,剛剛那一番沖擊像是抽走了她的靈魂一般,“爹。”
“若涵,你醒了!”
這是林易陽給女兒的回答,在女兒面前,他永遠都是那種慈祥的樣子。
“爹,放了他們吧,也許我們也能活。”
林若涵的聲音顫抖著,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也預感到了什么,“爹,放了他們吧,我們走就好了,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好,放了他們吧。”
林易陽根本沒聽懂林若涵話里的意思,“殺了他們,我們才能活。”
金善姬已經聽夠了他們的廢話,她再也不想再跟這幫人糾纏下去,她舉起短槍,從牙齒縫里擠出了一個字,“殺。”
“住手!”林若涵怒吼了一聲,踉蹌著跑向了楊傲,伸出雙手擋在了楊傲的面前。
“若涵,你干什么?快回來。”
林易陽焦急地喊著,人也跟著沖了過來。
郝大為也跑了過來,拉住了林若涵的手,“若涵,不管了,跟我走。”
可是林若涵甩掉了他的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楊傲身前,此時已經是滿臉淚痕,“大為哥哥,我懂了,如果我死了,你們可以放過我爹嗎?”
“若涵,你胡說什么?”林易陽搞不懂女兒到底在說什么。
郝大為愣住了,他不敢答應她,因為他根本沒辦法控制這一切,“若涵,跟我走吧,只要你活著就好,不要再管別人了。”
林易陽被女兒的舉動搞得迷糊了,金善姬也滿是驚訝,此刻這個局勢,他們明明是占得上風,隨時都會讓眼前這些人命喪當場。只有陸知遙,他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看著楊傲,楊傲也看著他。
陸知遙突然笑了,仰天大笑,笑著笑著他就流淚了,陸知遙知道,自己終究不會是楊傲的對手,他應該很了解楊傲,他也知道無數次身臨絕境時,楊傲都能反敗為勝,他早應該想到這一點。
“東平王,我們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陸知遙走到了林易陽身邊說道,他不敢看楊傲,他害怕。
林易陽和金善姬被眾人的操作徹底搞懵了,他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林若涵焦急萬分,她撿起了地上一根尖銳的樹枝,抵在了自己的咽喉,林易陽嚇壞了,呼喊著讓她不要亂來,郝大為要沖過去,被林若涵怒吼著制止了,她轉過身面對著楊傲,又看了一眼李玄,他們兩個的表情都是那樣的冷,林若涵很失望,可她還是想試試,但楊傲沒讓她開口。
“林小姐,你跟郝大為走吧,好好活著。”
楊傲的話音未落,林若涵突然一個箭步沖了上去,那根尖銳的樹枝抵在了李玄的咽喉,李玄動都沒動,眼神中閃過一絲驚奇,隨即恢復如常。
“爹,你快走,快走。”林若涵呼喊著,聲音穿透了烈烈的風聲。
林易陽徹底混沌了,他看了看四周,他們明明占據著上風,為何林若涵要挾持李玄哭著讓他快跑呢?
金善姬終于受不了了,她不管不顧一把推開了林易陽,此刻她才不管對方是不是東平王,也不管背后那個陸知遙到底要干什么,她現在就想殺了楊傲,殺了眼前這些人。
“殺了他們。”金善姬喊道。
“不要。”林若涵怒吼著。
“住手。”林易陽暴喝一聲,“若涵,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爹,你知道鶴一鳴去哪兒了嗎?”
“什么?”林易陽真的糊涂了。
林若涵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滴在了地上,她從未感到如此的無助,她也終于明白了逃離館驛時鶴一鳴對她說的那句話,“留在館驛,別跟他們走。”
“林二小姐,謝謝你救我們,但是不需要了。”
李玄說完這句話,迅速擺脫了林若涵的挾持,順手將她推向了郝大為,郝大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林若涵,不由分說就朝著一旁跑去。
“殺了他們。”
金善姬再次怒吼了一聲,猛然間羽箭破空而來,然而射向的卻不是楊傲等人,隨著嗖嗖嗖的聲音傳來,一枝枝羽箭精準地射進了虎翼軍殺手們的身體,只一瞬間,地上躺滿了尸體。
伴隨著驟風的急促,四周的樹林和草叢中昂然站立起數不盡的大唐士兵。
林易陽震驚了,金善姬顫抖了,陸知遙苦笑著。
“放了我爹。”林若涵掙脫了郝大為的拉扯,沖了過來,又護在了林易陽的身前。
四周的唐軍已經靠攏了過來,鶴一鳴甩動著自己那枚試環,也從眾軍士之間走了出來,將通關令牌甩給了李玄。
“過來,我帶你走。”鶴一鳴沖著林若涵說道。
“放過我爹,放過我爹。”
鶴一鳴瞥了一眼林易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林易陽也終于明白了一切,是啊,鶴一鳴是千面佛爺,輕功天下第一,只有他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唐軍救援。
林易陽看向楊傲,楊傲卻只是盯著陸知遙。
“我以為我的計劃很周密。”林易陽的聲音猶如從深淵中傳來一樣,誰又會想到不久前的他還身處天堂。
楊傲終于把目光從陸知遙的身上挪到了林易陽的身上,“降了吧,回京說清楚,然后再死,也許大唐和高句麗就不會打起來了。”
林易陽沒有說話,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后看著滿臉淚水的林若涵,“若涵,不哭,爹對不起你,爹得走了,你要好好的。”
林易陽說完,一把將女兒推向了郝大為,隨后朝著崖邊跑去,毫不遲疑地縱身而下,林若涵驚叫一聲,心如刀絞,甩開郝大為朝著崖邊追去。
“爹!”
隨著林若涵的一聲大喊,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崖邊,一切都不過電光火石之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又一個黑影緊跟著飛下了懸崖,那是鶴一鳴。
郝大為怔了片刻,啊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仰面摔倒昏死過去。
金善姬發瘋了,她大吼了一聲,舞動著雙槍朝著楊傲沖去,楊傲橫掃一下長槊將她格擋出去,一桿銀槍如游龍般挑起,噗的一聲,扎透了金善姬的咽喉,李玄撤槍而去,金善姬跌倒在地上,咽喉處汩汩冒出的鮮血浸染了那片枯黃的草,她抽搐了幾下,再沒有了呼吸。
風聲吹過山谷,發出如鬼哭一樣的吼叫,楊傲想起了臥虎嶺的那個黃昏,他的心又痛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陸知遙,“走吧。”
楊傲說完,轉身朝著草叢走去。
陸知遙看著他的背影,他知道楊傲要去哪,那是臥虎嶺的方向,陸知遙脫掉了黑袍,昂首闊步地跟在楊傲的身后,此刻的他又像是左鋒營的兵,又像是楊傲的副將,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是跟著楊傲去縱橫沙場,他要死在臥虎嶺,要去告慰那些被他害死的三千亡靈。
春風拂過,又是一年,山崗溝壑之間,姹紫嫣紅,綠意盎然。
四個人,四匹馬,悠然地行進在山道上,他們抬頭看了看前方,繞過這道山梁,就是幽州地界。
楊傲又回來了,他被平反了,依然是左鋒營的將軍。
李玄卸任了金吾衛郎將,他還是覺得自己屬于疆場,他喜歡邊疆的凄冷豪邁。
鐵無常的死罪免了,改判了充軍,偏偏就是發配到幽州,楊傲賄賂了押解官,帶走了鐵無常。
郝大為在京城待不住,他一直以為自己太向往回到長安了,也許是因為林若涵死了,不對,林若涵只是失蹤了,跟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鶴一鳴。
四個人,四匹馬,轉過了那道山梁,進入了幽州地界。
蔚藍的天空下,幾朵白云飄蕩,春風卷起的草香沁人心脾,山梁之上,林若涵坐在草地上,靜靜地看著四個人漸行漸遠,一個白白凈凈的白衣女孩,手里隨意地甩著一枚石環,朝著林若涵走了過來。
“你說大為哥哥會想我嗎?”林若涵問。
那白衣女孩看著那四個人的身影,很是不屑地說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說完,她似乎是極度厭惡看到那四個人,白衣女孩轉身又走了。
林若涵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笑了,趕緊起身追了上,“喂,鶴一鳴,你教我易容術啊,我想去看看他們,喂,你別走啊,對了,你到底叫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