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達弗朗叔叔，那可是父母口中的一個頂有出息的年輕人。

他們克萊恩家族這幾十年來，很可能就僅出了達弗朗這么一位有點兒身份的親戚。

據(jù)說，這位達弗朗叔叔年輕時，可不是一位招人待見的紳士。他也曾經(jīng)念過教會學校，能熟練的讀寫和算術，卻不想著找一份體面工作，整天游手好閑。

這種做派，在有錢人家的孩子身上，委實算不得什么毛病。可是窮人家里竭力供養(yǎng)出一個身體健康，有點文化的年輕人，卻不能養(yǎng)家糊口，反倒要啃父母的老本，吸食兄弟的血汗，那他簡直就是十惡不赦的混蛋。

于是在父母過世后，作為兄長的林蒙父親拍板，把弟弟送上一列從利努浦開往美吉尼亞的蒸汽列車，打發(fā)他到西部的荒野淘金去了。

結果一去就沒了音訊，直到五六年前，才聽人說他不知怎得就發(fā)了一筆財，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店鋪，在美吉尼亞州經(jīng)營著雜貨生意，過著殷實的日子，還娶了個當?shù)氐呐恕?

但不見他回來，或是往家里寄信，托人帶去的信件也像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林蒙一家，為有這么個親戚感到驕傲。

林蒙父親時常在工廠里和同事夸耀，自己有個在美吉尼亞州開了一家雜貨鋪的弟弟；林蒙母親也因此覺得，當初讓林蒙去教會學校念書，而不是待在家里幫她糊紙盒，是個十分英明的決定。

今年年初，這位達弗朗叔叔為林蒙一家送來一份驚喜。

他發(fā)來一份電報，說要回利努浦和多年未見的兄長一家團聚一番。并特別對林蒙這個侄子表示了關心，詳細地詢問了，林蒙的健康狀況和受教育情況。

林蒙一家可舍不得花費一先令的巨資回復一封電報，于是托人帶去一封信，回復了達弗朗的問候，表示對他的歡迎，并委婉的提出眼下一家人糟糕的經(jīng)濟狀況和居住環(huán)境，恐怕難以提供周到的招待。

就在林蒙一家人還在惴惴不安的等待回信時，今天下午，工廠的門衛(wèi)突然告知正在干活的林蒙父親，有一位穿著十分體面的紳士找他。

林蒙的父親跑去一看，正是闊別已久的弟弟達弗朗—克萊恩。

達弗朗很通情達理地沒有提出要去林蒙家小住的請求，表示自己已經(jīng)入住了一家旅館，并慷慨的邀請哥哥一家，去位于銀冠大街的那家十分高檔的黑珍珠餐廳共進晚餐。

林蒙父親在工友們羨慕的目光中，難得的和工頭請了半天假。

那工頭還開玩笑到：“黑珍珠餐廳，嘿，菲利普你有這么個闊佬親戚，以后可別忘了關照我們。”

黑珍珠并不是利努浦最高檔的餐廳，甚至算不上是最高檔的餐廳之一。

它只是一家供銀行小職員、政府低級雇員……這類有體面工作，且拿著一份還算不錯的薪水的工薪階層周末小聚的餐廳。

但一先令以上的人均消費，絕不是靠出賣體力糊口的底層勞動者該涉足的場所。

于是當林蒙一家五口盛裝、步行來到這家位于銀冠大街的黑珍珠餐廳時，看著裝飾豪華的餐廳大門、和里面衣著精致的紳士淑女們，不免有些膽怯，在門口躊躇不前。

“先生、太太，是要進來用餐嗎？你們一共幾位？”

門口的侍應生倒不是個勢利眼，雖然眼前的這一家五口衣著樸素，還是熱情的上前招待。

“咳、咳”林蒙父親清了清嗓子：“我們有預約，達弗朗先生在那一桌？”他艱難地用不卑不亢的語氣、完整的表達了自己一家的來意——這一刻他真覺得自己像個體面的紳士。

侍應生翻看了一下記錄冊：“哦，三十五號桌，請跟我來。”

一家人在侍應生的帶領下，走進餐廳大門，穿過一張又一張餐桌，周圍食客精致時髦的打扮讓老菲利普夫婦不經(jīng)有些擔心，一家人今天的穿著恐怕不足以應對這樣的場面。

孩子們沒有大人那么強烈的虛榮心，并不會為自己和別的客人的階級差距感到自卑難堪，只是東張西望的到處打量餐桌上豐盛的食物，幻想著等下該如何暢快的大吃一頓。

終于，侍應生在一張寬敞的圓桌前停下腳步。

那里已經(jīng)坐著一位中年男士，見到林蒙一家立刻站起身，走出來。

“嘿，菲利普”

“哦，達弗朗”

多年沒見，兩個中年男人激動得擁抱了一下。

“哦，我親愛的嫂嫂，你還是這么美麗。這是林蒙？都長這么高了？還在念書嗎？吉姆，梅麗莎，你們還沒見過我吧？我是你們的叔叔，快坐下，快坐下。”

一家人紛紛落座，侍應生已經(jīng)端著盤子過來，一只精美的瓷盤蓋著錫罩被放在桌上。侍應生揭開錫罩，林蒙面前頓時有霧氣升騰，那是一盤點綴著土豆、胡蘿卜、洋蔥和豌豆的燴羔羊肉。一籃子新鮮出爐的松軟可口的白面包，和裝著威士忌的玻璃瓶也一起被放在餐桌中央。

“來嘗嘗”

達弗朗叔叔率先拿起餐叉，叉了塊羔羊肉，三個孩子才在父母的帶領下擺弄起面前的餐具。

“咕嘟”

林蒙還有點茫然，彌漫的肉汁濃香讓他的唾液瘋狂分泌，拿起叉子，戳了一塊土豆，湊到嘴邊，咬了一口。

“天哪，原來土豆也可以這么好吃。”

粉糯的土豆飽滿的吸收肉汁的味道，讓林蒙忍不住三兩下，就把這塊土豆吞進肚里。

再看向餐盤時，眼眸里多了一些期待的神采，小心翼翼學著父母笨拙的樣子，用叉子按住一塊羔羊肉，用餐刀切下一角，放進嘴里。

羔羊肉被燉的透爛，剛一放進嘴巴里就有要融化的錯覺，美妙的肉汁隨著咀嚼，塞滿口腔。

田園蔬菜燴羊肉只是黑珍珠餐廳的眾多招牌菜之一，但對于一個沒見過世面、只是偶爾能吃到肉的窮人家男孩兒來說，真可以稱得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味覺體驗。

林蒙忙著吃東西，大人之間的談話，他只是支楞著耳朵聽到一些：“西部遍地是黃金”“可惜我去的晚了，沒撿到多少”“我在美吉尼亞也算是有點身份地位”“林蒙這么年輕，又念過書，待在利努浦太可惜了”……

林蒙雖然在教會學校念過幾年書，畢竟年級還小，不能完全聽懂大人之間的談話，只是大概聽出達弗朗叔叔希望帶自己去美吉尼亞州，而自己的父母似乎有些猶豫。

雖然談論的主題是他，但這種大事根本輪不到他做決定，因此林蒙毫不在意，忙著用刀叉對付眼前的食物。

在他學著父母用白面包擦拭盤子里的湯汁，并一起塞進嘴巴里的時候，侍應生又端來餐后甜點。

那是用晶瑩剔透的玻璃盞盛放，點綴著薄荷葉的冰淇淋，還冒著一縷縷涼氣。

林蒙以前只在街邊看人吃過這種冰涼的美食，不禁期待起它的味道來，三個大人各自一份冰淇淋，接下來兩份被父母推到弟弟妹妹面前。

就在林蒙目不轉睛的盯著弟弟妹妹挖冰淇淋的時候，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抱歉打擾一下，先生您點的冰淇淋不夠只剩五份了，剩下一份給您換成奶油布丁可以嘛？布丁是三便士，冰淇凌一便士，多出來的兩便士我經(jīng)理給你免單。”

林蒙抬頭一看，面前站著一個姑娘，和他一樣也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一頭棕紅色的長發(fā)被盤成復雜的發(fā)髻，用塊干凈的白布充作頭巾罩著，一張充滿膠原蛋白的鵝蛋臉，在挺闊的鼻梁上俏皮的點綴著幾個雀斑。

“詹妮弗”

林蒙認出這是和他同在教會學校念書的同學詹妮弗，沒想到她還在這家餐館兼職侍應生，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么。

小女侍應生也認出這位同學，落落大方的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你好，林蒙。”

“嗯……嗯……這是我的同學，我們都在佩蒂老師的班上。”

林蒙緊張的和眾人解釋到。

“唔，那么你的意思呢？”

達弗朗叔叔微笑著看向茫然無措的侄子。

這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見？

林蒙求助一般的將目光投向父親、母親、弟弟、妹妹，卻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在用同樣的目光看向自己。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需要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