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麗塔:注釋本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 小阿爾弗雷德·阿佩爾注釋
- 9441字
- 2024-02-22 19:04:03
五
在我回顧自己的青年時代的時候,那些日子好像許多暗淡的、反復出現(xiàn)的紙片,一陣風似的都從我眼前飛走了,火車旅客清早看到跟在游覽車廂后面翻飛的一陣用過的薄綿紙的風雪。在我和女人的那種有益身心的關系方面,我切合實際,詼諧、輕快。在倫敦和巴黎念大學的時候,賣笑女郎就滿足了我的需要。我的學習非常細致,十分緊張,雖然并不特別富有成效。起初,我計劃像許多manqué才子那樣拿一個精神病學學位,不過我甚至比他們還manqué,我感到非常壓抑,大夫,有一種特殊的疲憊不堪的感覺。于是我改念英國文學。那么許多潦倒的詩人都在這個領域里最終成為身穿花呢服裝、抽煙斗的教師。巴黎很合我的口味。我和流亡國外的人一起討論蘇聯(lián)電影。我和一些同性戀者坐在“雙叟”里面。我在一些默默無聞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委婉曲折的小品文。我還創(chuàng)作過一首拼湊而成、模仿他人風格的詩歌:
15/3 manqué:法語;失意的。
16/1 同性戀(uranists):亨·亨自創(chuàng)的不常見的英語詞uranism的異體,這個詞衍生自希臘語“精神的”,意為“同性戀的”。靄理士在《性心理學》(1938年)第五章中使用了這個詞,并且聲稱該詞由十九世紀法律官員卡爾·烏爾利克斯發(fā)明。
16/2 “雙叟”(Deux Magots):巴黎左岸一家有名的咖啡館,是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Magot是一種猴子,但是“maggots de Saxe”意為“statuettes of Saxe(瓷器)”(十八世紀)。納博科夫故意將他筆下的同性戀放在這個咖啡館里,因為他想要讓人聯(lián)想到猿猴以及可笑的中國瓷器上的人物。
16/3 拼湊而成、模仿他人風格的詩歌:這里“引用”的詩歌是根據(jù)英美詩人托·斯·艾略特(1888—1965)的詩歌《小老頭》(Gerontion,1920)的片段拼湊而成:“……庫爾普小姐/朝大廳轉身,一只手放在門上”(第27—28行);“……德·貝爾哈奇、弗雷斯卡、甘默爾太太,回轉身……”(第69—70行);“……海鷗迎著風,在貝拉島/刮風的海峽……”(第66行)。有關其他暗指艾略特的地方,見258/3和299/1。納博科夫不贊同艾略特的一些社會偏見,在《愛達或愛欲》中嘲諷地寫到了“艾略特先生,一位猶太商人”(第5頁),他后來遇見了晚發(fā)跡的銀行家(這是艾略特早期的職業(yè))基薩·斯溫(=艾略特的“斯溫尼”[Sweeney][指艾略特早期未完成的劇本Sweeney Agonistes。——譯注]),《腰圍》(The Waistline[Waistline與艾略特的詩作《荒原》(Wasteland)諧音。——譯注])的作者,這是嘲諷英美飲食習慣的自由體詩作,以及《格里什金紅衣主教》(=艾略特的《不朽的低語》),“一部精致微妙地明顯贊美羅馬天主教的作品”(第506頁)。有關《四個四重奏》,見《微暗的火》第368—379行。納博科夫說,“我在二三十年代從未像眾多的同代人那樣接觸過艾略特和龐德的詩歌,我是很晚才讀到他們的,大約是在1945年,在一位美國朋友的客廳里。我不但一直完全無動于衷,而且也不明白為什么竟然會有人去關注他們,但我猜是因為他們?yōu)槟切┍任腋绨l(fā)現(xiàn)他們的讀者保留了一些傷感的價值。”(《花花公子》訪談)
……馮·庫爾普小姐
可能會回轉身,她的手放在房門上,
我不會跟著她走。弗雷斯也不會。
那個傻瓜也不會。
我的一篇題為《濟慈致本杰明·貝利的信中的普魯斯特式主題》的文章,六七位學者念了都格格直笑。我替一家著名的出版公司著手寫了一部Histoire abrégée de la poésie anglaise,接著又開始為講英語的學生編纂那本法國文學手冊(附有取自許多英國作家的比較文章),這項工作使我在整個四十年代一直不得空閑——到我被捕的時候,這本手冊的最后一卷也差不多就要付印了。
16/4 《濟慈……普魯斯特式主題》: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給他的親密朋友本杰明·貝利(1791—1853)的信件是濟慈所述詩歌理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在《微暗的火》中,金波特權衡了“從洞穴人到濟慈”的詩歌的進步(第289頁)。亨·亨的“普魯斯特式主題”無疑有關時間和記憶的性質(zhì)。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偉大的法國小說家,納博科夫認為《追憶逝水年華》(1913—1927)的前半部分是四部“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杰作”之一(見207/3)——在第77頁和第188頁也提到了。還可參見注釋253/2和264/4。他也出現(xiàn)在《微暗的火》中(第87、161—163和248頁),以及謝德詩歌的第224行(第41頁),他在此想象了永恒,以及“……跟蘇格拉底和普魯斯特在柏蔭道上的/漫談”。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中,奈特的傳記代筆作者古德曼先生提到“奈特有意識或無意識抄襲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第114頁);奈特自己在一封信中的括弧中提到,“我(不)是為那個普魯斯特式括弧道歉”(第52頁)——這是亨·亨有意識地縱容自己使用的方式,正如他在括弧里“拖長這副普魯斯特的聲調(diào)”(第77頁)。在《愛達或愛欲》中也有多處暗指普魯斯特的地方(見第9、55—56、66、73、168—169、254和541頁)。
16/5 Histoire ... anglaise:法語;《英國詩歌簡史》。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奧特伊爾(1)教一群成年人英語。后來,一所男校聘用了我兩三個冬天。偶爾,我也利用我在社會服務人員和精神療法專家中的熟人,請他們陪我去參觀各種機構,比如孤兒院和少年管教所。在那兒,有些到達發(fā)育期的女孩,臉色蒼白,睫毛纏結在一起,可以任你泰然自若地端詳,她們叫我回想起夢中賜給我的那個女孩。
現(xiàn)在,我希望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在九歲至十四歲這個年齡段里,往往有好些少女在某些比她們的年齡大一倍或好幾倍的著迷的游客眼里,顯露出她們的真實本性,那種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也就是說,是精靈般的)。我提議把這些精選出來的人兒稱作“性感少女”。
16/6 不是人性而是仙性:如同辛克萊·劉易斯的《巴比特》(Babbitt,1922),納博科夫的“性感少女”(nymphet)進入了語言中,雖然受《洛麗塔》啟發(fā)的最新字典條目既不雅也不準確:nymph:“水性楊花的女人”(《新韋氏國際英語大辭典》第三版,《蘭登書屋詞典》也類同)。加爾蒙斯維(G. N. Garmonsway)主編的《企鵝英語詞典》在nymphet這一詞條下的解釋是:“(口語)非常年輕而有性吸引力的女孩”(亨·亨迫切地想要挪用通俗英語,會很欣賞“口語”的說法)。“性感少女(nymphet)”這個詞繼續(xù)得到寬泛的使用,《人物》雜志可作見證:“她在福克斯的喜劇片《拖家?guī)Э凇分邪缪輨P利·邦迪,購物中心的性感少女,但是克里斯蒂娜·艾伯蓋特說她——”,專欄作家如此說,盡管這位可愛的十八歲女演員看上去也可以是二十五歲(1990年9月24日,第108頁),至于“小仙女”(nymph),神話和動物學定義是主要的。在希臘羅馬神話中,nymph是自然界中一種地位較低的神祇,被描述為居住在山水森林之中的美麗女子。“貪花好色”(nympholepsy)是亨·亨的毛病(因此而有“貪花好色之徒”[第17頁]),是“控制據(jù)說遭到小仙女迷惑之人的一種狂魔般的熱情;一種追逐不可實現(xiàn)的理想的狂熱情感”(更具體地說,在《布萊基斯頓新古爾德醫(yī)學辭典》[Blakiston’s New Gould Medical Dictionary]中,被定義為“一種色情性質(zhì)的狂熱”)。在《想象動物志》(1969)中的“小仙女”條目下,博爾赫斯注意到,帕拉塞爾蘇斯稱其活動領域僅限于水,但是古人認為水澤和陸地上都有小仙女……據(jù)認為(有些)小仙女是永生的,或者如普魯塔克隱晦地暗示,壽命超過了9720年……小仙女的準確數(shù)量未知;赫西奧德給出的數(shù)字是三千……看見她們一眼會導致失明,如果看見她們赤裸,那就會導致死亡。普洛佩提烏斯有一行詩確證了這一點。亨·亨回應了這些定義。此處以及接下來的數(shù)頁中,他暗指了“迷惑力”“魔力”“奇異的力量”“致命的魔鬼”(有關各種迷惑者,見10/5[海市蜃樓,F(xiàn)ata Morgana]、20/2[莉莉思,Lilith]、31/3[小精靈]、45/3[卡爾曼]、71/1[噩夢]、240/2[小精靈之王])。洛麗塔“非人類的”和“迷人的誘惑”表明她是濟慈那穿短襪的《無情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819。納博科夫在《天路》[The Empyrean Path,1923]中將這首詩譯為俄語),該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是經(jīng)典故事,凡人遭到毀滅,因為愛上了超自然的女妖精,也即歌謠、民間故事和神話傳說中那“無情的可愛女郎”。納博科夫稱《洛麗塔》為“童話故事”,他的小仙女為“童話公主”(第52頁);見31/3。
納博科夫發(fā)現(xiàn)的鱗翅目昆蟲之一被稱為“納博科夫的眼蝶(Nabokov's Wood-Nymph)”(屬于蛺蝶科;見12/1),他并非不知道nymph的另一定義為“蛹”或者“正在不完全變態(tài)的幼蟲”。理解《洛麗塔》的一個關鍵是體會洛麗塔、亨·亨、這本書、作者和讀者同時經(jīng)歷多種變態(tài)的感覺,讀者如此深受小說游戲因素和幻覺手法的操縱,以至于他們可以說是在某些時刻,也成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造物——一種注定要改變他們的經(jīng)歷。因此蝴蝶是一種控制性比喻,相對《奧德賽》之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言,是更加根本和有機的方式,充實了《洛麗塔》。正如蛹經(jīng)過變態(tài)化身蝴蝶,《洛麗塔》中的一切不斷處于變態(tài)的過程,包括小說本身——一連串“筆記”由一位被囚禁的人在五十六天之內(nèi)撰寫,以備審判之用,在他死后變成了一本書,而且只有在經(jīng)過另一個階段,經(jīng)過名義上小約翰·雷的“編輯”之后才行。如同洛麗塔從女孩變成女人一樣,亨·亨的欲望變成了愛情,起初他感覺洛麗塔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唯我存在”(第60頁),最后才意識到這樣的她只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沒有意志,沒有知覺——真的,自身并沒有生命”(第62頁),他不認識她(第284頁),他們的性親密只是更加徹底地使他同那無助的女孩疏離。這些“變態(tài)”使亨·亨將一個“罪行”轉變?yōu)橐环N贖罪的藝術品,令讀者眼看著蝶蛹復活。“觀看變態(tài)總是令人興奮的事情。”納博科夫在《尼古拉·果戈理》中說(第43頁),更多指的是詞形現(xiàn)象,而非昆蟲學現(xiàn)象(見118/3和212/2;讀者還應注意“亨伯特”[Humbert]的多種構詞排列形式)。
同洛麗塔在“著魔的獵人”旅店共度的第一個晚上,亨·亨感受到“混亂的視覺把她轉變成斑駁的月光或一片蓬松的開滿花兒的灌木”(第132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1941)先于《洛麗塔》的設計和情節(jié)發(fā)展,其敘述者“對(《棱鏡的斜面》的)經(jīng)常性變態(tài)感到困惑”(第93頁;整段話可見《導言》引語)。納博科夫在康奈爾大學授課時討論過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果戈理的《外套》和卡夫卡的《變形記》中“轉變的主題”,他說史蒂文森的故事“只有從藝術創(chuàng)造方面來看才是驚悚和懸疑小說。它是一種風格現(xiàn)象,是一種通過寫作藝術而進行的轉變”。他將杰基爾——海德的轉變比作幼蟲到蛹再到蝴蝶的轉變,想象海德最后從邪惡的海德那融化和烏黑的身形中出現(xiàn)是“驚恐的涌現(xiàn)”,必定伴隨“孵化的感覺”。如同在他有關果戈理的那本書中一樣,此處納博科夫再次通過定義另一人的藝術描繪了他自己的表現(xiàn)。作為藝術過程的象征,小仙女的循環(huán)周期表明了一種超然的設計。見《導言》,第XV——XXI頁。有關昆蟲學典故,見6/1。
需要注意的是,我用時間術語代替了空間術語。事實上,我要請讀者把“九歲”和“十四歲”看作界限——那些鏡子般的海灘和玫瑰色的巖石——一座上面時常出現(xiàn)我的那些性感少女的魔島的界限,島的四周是霧靄迷蒙的茫茫大海。在這個年齡段里,所有的女孩兒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當然不是。否則,我們這些深諳內(nèi)情的人,我們這些孤獨的旅客,我們這些貪花好色之徒早就變得精神錯亂了。容貌漂亮并不是衡量的標準;而粗俗,或者至少一個特定社區(qū)稱作粗俗的種種表現(xiàn),并不一定就會損害某些神秘的特性:那種超逸的風度,那種使性感少女有別于她們同年齡的女孩的難以捉摸、變幻不定、銷魂奪魄、陰險狡黠的魅力。因為那些同年齡的女孩對同時出現(xiàn)種種現(xiàn)象的這個空間世界的依賴性,遠遠超過了洛麗塔和她同類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顛倒的時間的無形島嶼。在同一年齡段里,真正性感少女的人數(shù),明顯低于那些暫時顯得平常的、只是好看的、“嬌小可愛的”,甚至“甜蜜動人的”、平凡的、豐滿的、未成形的、肌膚冰冷的以及本質(zhì)上富有人性的小女孩的人數(shù)。這類小女孩梳著辮子,鼓著肚子,成年后也許會也許不會出落得美艷動人(看看那些穿著黑色長統(tǒng)襪、戴著白帽子、又矮又胖的丑八怪,長大后卻成了銀幕上了不起的明星)。你拿一張女學生或女童子軍的團體照給一個正常的男人看,請他指出其中最標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選中她們當中的那個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瘋子,一個無限憂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點兒烈性毒汁的泡沫,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閃耀著一股特別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退縮和躲藏啊!),才能憑著難以形容的特征——那種輪廓微微顯得有點兒狡黠的顴骨、生著汗毛的纖細的胳膊或腿以及絕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淚、使我無法羅列的其他一些標志——立刻就從身心健康的兒童中辨別出那個銷魂奪魄的小精靈。她并沒有被他們識別,自己對自己的巨大力量也并不知曉。
17/1 烈性毒汁的泡沫:見304/1;泡沫破裂。
此外,既然時間的觀念在這件事里起著如此神奇的作用,學者們應當毫不奇怪地知道一個少女和一個男人之間得有好幾歲的差距,我得說,這種差距決不能少于十歲,一般總是三四十歲,而在幾個大家都知道的實例中,竟然高達九十歲,這樣才能使男人受到一個性感少女的魅惑。這是一個調(diào)節(jié)焦距的問題,是內(nèi)在的目光興奮地超越的某段距離跟心里幸災樂禍地喘息著覺察到的某種差異的問題。我是一個孩子,安娜貝爾也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的小安娜貝爾在我眼里并不是性感少女。我跟她地位相同,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小牧神,待在那同一座時間的魔島上,但是經(jīng)過二十九年以后,今天,在一九五二年九月,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認出我這輩子最初那個決定命運的小精靈。我們懷著尚不成熟的愛彼此相愛,表現(xiàn)出的那股熱和勁兒往往把成年人的生活毀掉。我是個身強體壯的小伙子,活了下來,但是毒汁卻在傷口里,傷口也一直沒有愈合。不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種文明中成熟起來,這種文明允許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向一個十六歲而不是十二歲的女孩求愛。
17/2 小牧神:在神話故事中,牧神是林中神祇,形象為有著山羊耳朵、角、尾巴和后腿的男人;即薩蒂。這個昵稱形式是納博科夫的杜撰。見納博科夫刊登在《新政治家》上的信件(1967年11月17日,第680頁)。
18/1 決定命運的小精靈:有關小精靈和該小說作為神話故事的概述,見31/3。
因此,我在歐洲那段時期的成年生活竟然雙重到了荒謬的地步,這一點也不奇怪。公開處,我跟好多生著南瓜或梨子形狀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著所謂正常關系;私下里,我對每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性感少女都懷有一股地獄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飽受折磨,可是作為一個守法的膽小鬼,我從不敢接近這類少女。我可以支配的那些具有人性的女人,只是一些治標的藥。我?guī)缀跻嘈牛覐钠胀ǖ钠埡现械玫降母杏X,和正常的偉男子在震撼世界的那種慣常的節(jié)奏中跟他們正常的偉伴侶結合時所領略到的感覺幾乎一般無二。問題是那些先生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種無可比擬的更為舒暢的快樂,而我卻發(fā)現(xiàn)了。我的最最模糊、引起遺精的美夢也比最富有陽剛之氣的天才作家或最有才華的陽痿作家所設想出的私通茍合之事要燦爛奪目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注意到不是一種而是兩種性別,可都不是我的性別;兩者都被解剖學家稱作女性。可是在我看來,透過我的感官的三棱鏡,“她們就像薄霧和桅桿一樣大不相同”(2)。所有這一切,現(xiàn)在我全據(jù)理來加以說明。在我二十多歲和三十出頭的那些年里,我并不那么清楚地明白我的苦悶。雖然我的身體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頭腦卻拒絕了身體的每項請求。一會兒,我感到羞愧、驚駭;一會兒,我又變得盲目樂觀。我受到清規(guī)戒律的遏制。精神分析學家用偽性欲的偽釋放來勸說我。對我說來,在性愛方面叫我沖動的唯一對象,就是安娜貝爾的姐妹、她的侍女和小丫頭;這個事實有時在我看來,就是精神錯亂的前兆。別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這完全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給女孩兒弄得神思恍惚,實在并沒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讓我提醒我的讀者,在英國,一九三三年《兒童和青少年法案》通過以后,“女孩”這個詞被定義為“八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少女”(其后,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法律上的定義是“青少年”)。另一方面,在美國的馬薩諸塞州,一個“任性的孩子”,從法律上講,是一個“七歲到十七歲之間的孩子”(而且,他們習以為常地跟邪惡淫亂的人混在一起)。詹姆斯一世(3)時期的一位引起爭議的作家休·布勞頓已經(jīng)證明雷哈布十歲就當了妓女。這一切都很有意思。你大概看見我已經(jīng)在一陣發(fā)作中口吐白沫了,但沒有,我沒有。我只不過眨眨眼,讓快樂的念頭落進一個小小的杯子。這兒還有好幾幅畫。這是維吉爾,他會用單純的音調(diào)歌唱性感少女,但大概更喜歡一個小伙子的會陰。這是阿克納坦王和內(nèi)費蒂蒂王后的兩個未到婚齡的尼羅河女兒(國王夫婦有六個女兒),身上除了戴了許多串亮閃閃的珍珠項鏈,沒有其他飾物,嬌嫩的褐色小身子從容地倚在靠墊上;她們留著短發(fā),生著烏黑的長眼睛,經(jīng)過三千年依然完好無損。這幅畫上有幾個十歲的小新娘,被迫坐在fascinum上,那是古典文學圣堂里代表男性生殖力的象牙。青春期到來前就結婚同房在印度東部的某些省份仍舊相當常見。雷布查人里八十歲的老頭和八歲的女孩交媾,誰都不以為意。別忘了,在但丁狂熱地愛上他的比阿特麗斯時,比阿特麗斯只有九歲,是一個光彩煥發(fā)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朱,戴著珠寶,十分可愛,穿著一件深紅色連身裙;那是一二七四年五月那個歡樂的月份,在佛羅倫薩的一次私人宴會上。當彼特拉克狂熱地愛上他的勞麗恩時,勞麗恩也不過是一個十二歲金發(fā)的性感少女,在風中、在花粉和塵土中奔跑著,是一朵飛行的花兒,如他所描寫的從沃克盧思的山崗飛到了那片美麗的平原。
18/2 遺精的(pollutive):亨·亨杜撰的pollution一詞的異體;較不常見的詞義,指“在非交配時射精”。
18/3 偽性欲(pseudolibidoes):亨·亨對性欲(libido)一詞的使用(見第54頁“性欲夢”[libidream]):性沖動;在弗洛伊德看來,是驅(qū)使一切人類活動的本能動力。
19/1 一九三三年《兒童……》:該法案原文實際上是:“‘兒童’指十四歲以下的人……‘青少年’指年滿十四歲但未滿十七歲的人。”(一九三三年《兒童和青少年法案》,第12章,107[1]節(jié))。并沒有女孩的具體定義,但即使亨·亨引用錯了,他也是清醒的法律學者,因為兒童必須年滿八歲才能承擔法律責任。見第135頁。
19/2 馬薩諸塞州……“一個任性的孩子”……(……淫亂的人……):這是準確的轉錄;括號內(nèi)的話也是直接引用自《馬薩諸塞州法律詮釋》第119章第52節(jié)(1957年)。
19/3 休·布勞頓:有爭議的清教徒牧師和小冊子作家(Hugh Broughton,1549—1612)。此處指他的《〈圣經(jīng)〉的共識》(A Consent of Scripture,1588),是有關《圣經(jīng)》年代的怪異的論述。
19/4 雷哈布:《約書亞記》2:1—21中迦南的妓女。
19/5 維吉爾……會陰(Virgil ... perineum):拉丁詩人(前10—19)。會陰包括尿道和直腸。1958年版中這個詞寫作“腹膜”(peritonium,覆蓋腹腔的雙層黏膜)。雖然亨·亨的錯誤是納博科夫有意為之,但納博科夫還是決定修改此處,因為該錯誤如果被發(fā)現(xiàn),可能會被誤認為是作者的錯誤,或者會造成意思含混。
19/6 阿克納坦王的……尼羅河女兒:埃及的阿克納坦(Akhnaten of Egypt,前1375—前1358年在位)和內(nèi)費蒂蒂共有七個女兒,但國王的紀念碑上僅顯示他有六個女兒。亨·亨也失去了一個“女兒”。
19/7 fascinum:拉丁文;某些色情儀式中使用的象牙制陰莖。
19/8 印度東部的某些省份:雷布查人是錫金和印度大吉嶺區(qū)域的蒙古人。亨·亨所言為實,納博科夫認為亨·亨可能是從靄理士的里程碑式多卷本著作《性心理學》(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1891)中得知此事。
19/9 但丁……五月:但丁出生于1265年5月15日和6月15日之間,因此在1274年遇見比阿特麗斯時是九歲,據(jù)說她當時八歲。并沒有戀情發(fā)生。
19/10 彼特拉克……勞麗恩:彼特拉克出生于1304年7月20日,因此在1327年4月6日遇見勞麗恩時是二十三歲。她的身份至今不明,所有將她與歷史人物對應的嘗試純屬猜測,因此也無法確定她的年齡。
19/11 沃克盧思的山崗:法國東南部的一個地區(qū),首府是阿維尼翁。彼特拉克最喜歡住在此地,但是他發(fā)現(xiàn)那里的自然之美反而令他徒增失去勞拉的傷感。
還是讓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文雅一點吧。亨伯特·亨伯特竭力想安分守己。說真的,他確實這么做了。他對純潔、軟弱的普通兒童十分尊重。不管在什么情況下,即使幾乎沒有多少惹起吵鬧的危險,他也不會去玷污這類孩子的天真無邪。可是當他在那群天真無邪的孩子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精靈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厲害啊,那個“enfant charmante et fourbe”,生著蒙眬的眼睛,艷麗的嘴唇,你只要讓她知道你在望著她,就會受到十年監(jiān)禁。生活就這樣繼續(xù)下去。亨伯特完全有能力跟夏娃交歡,但他渴望的卻是莉莉思。胸部發(fā)育的萌芽階段在青春期帶來的一系列身體變化的初期(10.7歲)就出現(xiàn)了。而下一個可以見到的成熟項目,就是含有色素的陰毛的初次出現(xiàn)(11.2歲)。我的小杯子里盛滿了瑣碎的念頭。
20/1 “enfant ... fourbe”:法語;“頑皮可愛的孩子”。
20/2 卻是莉莉思:在猶太傳奇中,莉莉思(Lilith)是夏娃之前亞當?shù)钠拮印T谥惺兰o魔鬼信仰中也是一個攻擊兒童的女魔鬼和有名的巫婆。在《微暗的火》中,一位贊巴拉“上流社會的雕塑家”在查爾斯身上找到了敬愛的姐姐,“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把她的乳房和雙腳利用在他那幅題名為《莉莉思喚回亞當》的創(chuàng)作上面了”(第108頁)。更多關于妖術迷惑,可參見16/6。
20/3 瑣碎的念頭(tiddles):亨·亨此處完成了前面一頁暗指的一種游戲tiddlywinks(挑圓片),“我只不過眨眨眼,讓快樂的念頭落進一個小小的杯子”。在“挑圓片”游戲中,玩游戲者“輕挑”(winks)小圓片(tiddle)使其落入杯子,因此這些“tiddles”比喻亨·亨關于性感少女的各種念頭。Tiddles也指trifles(玩弄);從tiddle,一個僅用于口語或俚語的過時動詞,到撫弄、戲弄或玩弄。
一次船只失事。一個環(huán)狀珊瑚島。單獨跟一個淹死了的旅客的瑟瑟發(fā)抖的孩子待在一起。親愛的,這只是一場游戲!我坐在公園里一張硬邦邦的長椅上,假裝全神貫注地在看一本微微顫動的書,這時我想象的冒險經(jīng)歷有多神奇美妙啊!在這個不動聲色的學者四周,好些性感少女自由自在地嬉戲玩耍,仿佛他是一個熟悉的塑像或是一棵老樹的光與影的一部分。有一次,有個穿著格子呢連身裙的理想的小美人兒啪地一下把一只穿得厚重的腳放到長椅上我的身旁,接著朝我伸下兩條纖細的光胳膊,把她的四輪溜冰鞋鞋帶系系緊,我就在陽光下融化了,手里的那本書成了無花果樹葉子(4);她那赤褐色的鬈發(fā)披垂到她的擦破皮的膝蓋上,那條發(fā)出光澤的腿就伸在我的顏色變幻不定的臉頰旁邊,我頭上的那片樹葉的陰影也在她的腿上晃動、消散。另一次,有個紅頭發(fā)的女學生在métro里倚在我的身旁,我瞥見了她的黃褐色腋毛,一連激動了好幾個星期。我可以列出好些這種一廂情愿的小小韻事。有幾次在一種濃郁的地獄風味中結束。比如,我碰巧在陽臺上看到街對面一扇亮著燈的窗戶里有個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當配合的鏡子前脫衣。跟外界如此隔絕,顯得如此遙遠,這種景象產(chǎn)生了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滿意足的那個孤獨的人兒。可是我喜愛的那個嬌美的裸體形象卻突然惡魔似的變成了一個男人給燈光照亮的、令人厭惡的光胳膊,他在那個炎熱、潮濕、沒有希望的夏夜穿著內(nèi)衣褲坐在敞開的窗口看報。
20/4 這只是一場游戲:在《威斯康星當代文學研究》的訪談中,納博科夫說:“諷刺是上課,戲仿是游戲。”亨·亨名字的雙關包括“ombre”紙牌戲(見3/3),在亞歷山大·蒲柏的《奪發(fā)記》(1714)第三章中玩過這種紙牌戲;見第87—100行。也見第182—183、202—203和233頁上亨·亨玩的游戲。
20/5 métro:巴黎地鐵。
跳繩,跳房子。那個穿著黑衣服、挨著我坐在我的長椅上,坐在我的歡樂之枷上(有個性感少女正在我腳下尋找一個失落了的彈子)的老婆子問我是不是肚子疼,這個不懂禮貌的母夜叉。啊,別來跟我攪和,讓我獨自待在我的生機旺盛的公園里,待在我的長滿青苔的花園里。讓她們永遠在我四周玩耍,永遠不要長大。
(1) Auteuil,法國巴黎的一個地區(qū),過去是一個村鎮(zhèn)。
(2) 英文“薄霧”是mist,“桅桿”是mast,兩個詞的拼寫只差一個字母,但意思大相徑庭,所以這么說。
(3) 詹姆斯一世(James Ⅰ,1566—1625),英國國王(1603—1625)。
(4) 《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亞當和夏娃吃了果子后,眼睛明亮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露體,就用無花果樹的葉子編作衣裙。